4
“你——”话还没出口,便发现是沈孟。
“郡主?”
沈孟心中百感交集。
箭雨如瀑,李明卿目光一扫,略知一二,果决道:“跟我走。”
沈孟余光一扫,却看见七八个黑影从正门那一侧的墙上跃下,他反手抽出身后的快雪,剑光与雪光相映……
“来不及了,你们先走。”
李明卿猛然回过头,却没有犹豫:“正厅后面的壁画上有个暗道,机关在正厅后面左边第三根柱子上,你小心。”
沈孟点点头,看着她们两个消失在视线里,稍微放下心。
马车在夜里飞奔起来,莹莹的白雪让一切都不那么真切起来。
李明卿道:“昭瑜,去沈府。”
马车颠簸,李明卿握住窗橼的指尖微微发白,掌心赫然半支折断了的箭尖。
是谁!
今夜在京畿尚书府动手的人究竟是谁!
快雪的剑光一闪,一人一剑,与黑暗中的那七八个黑影缠斗在一处。
沈孟心下纳罕——
究竟是谁?
这样处心积虑地在廿四夜埋伏在沈宅外?
是有人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心了吗?
若真的如此,当今如何又这般器重自己?
这些人到此,是为了刺杀自己还是——
为了刺杀——
其他人?
沈孟三步两步跃身上了房梁,掠过正厅的檐牙,他感觉到有人朝自己扑过来。
这身形身法,似乎并不陌生。
他闪身一避,却转过身去,伸手便要夺对方脸上的面纱。
黑衣男子察觉到沈孟的警觉,沈孟与这七八人一来二去,这几人功夫不敌,落了下风,几番周旋之后竟渐渐放弃了追捕沈孟。
难道——他们的目标不是自己?
沈孟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浑身一阵一阵发凉。
沈宅外,邱伯在门口左等右等,没有等来沈孟,却看见一辆马车疾速驶来。
驾车的人他见过。
是上次随着郡主来的那个小丫头!
这个时候她们怎么会来这里?
“郡主?”邱伯一愣,随即跑下府前的台阶。
车里的人掀起车帘:“快——救人——”
邱伯面色一沉,低声问道:“郡主,公子现在如何?”
二人把情况简要叙过,邱伯带了人正要去往京畿尚书府。
忽然听见身后蓦然有个声音道:“我回来了。”
雪里牵着马的人,由远及近,李明卿看清楚沈孟的脸,竟觉得微微松了一口气一般。
邱伯大步往前,从上看到下,确认沈孟没有受伤,松了一口气。
沈孟把缰绳递给邱伯,对着李明卿道:“今夜雪大,郡主可愿进府喝一杯热茶?”
李明卿定了定神,看着沈孟,声音轻若那车辙碾过的白雪,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不少,嘴角还有一丝稍纵即逝,若有若无的笑意:“就着这样的雪色,要有美酒佳酿才好。”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屋内燃起炭盆,整个房室都暖融融起来。
李明卿坐在了案几旁的蒲团上,桌上是芙蓉团,白玉糕,酒杯和酒壶都选得甚合她的心意,仿佛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一般。
她的目光落在沈孟忙碌的身影上。
一种熟悉的感觉包裹着她,却又像握不住的冰,她想要仔细去探寻,却无迹可寻。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为什么会在今夜出现在那里?
还有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自己为何会有这样似曾相识的感觉呢——
沈孟拿起酒壶:“郡主,这是竹叶青。”
碧色的酒倒在了玉色的酒盏中,李明卿看着酒杯里沈孟的倒影。
“留君醉的竹叶青?”
沈孟目光一沉,窗外的风也停了。
“你到底是谁?”
她终于还是有所察觉了。
握住酒壶的手微微一顿,不着声色地,沈孟笑起来:“郡主此话是何意?”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孟的眉眼,想要找到那么一些蛛丝马迹,却又什么都找不到一般。
沈——
不!
他不是沈云亭!
沈云亭虽然喜欢舞枪弄剑,可到底是个女孩子。
眼前这个人,像却不是。
李明卿看着沈孟不动声色,镇定自若的模样。
当真觉得沈孟这个样子,真是相当让她讨厌。
忽然一伸手,握住了沈孟依旧在斟酒的手,冷笑道:“你若不是故人,今夜怎么会在从前的兵部尚书府?”
故人——
所谓过人,是已经故去的人——
他瞳孔骤然一缩。
不可以!
他是罪臣之后,也是已死之人!
倘若这个秘密暴露在阳光下,于琅琊王府,于她——都是有百害无一利。
幽深的眼眸微微垂下,百转千回都被他敛藏起来,抬起眸子,目似星河:“那郡主以为我是谁?”
思绪像是无数密密麻麻的点,那些点像是碎片一样渐渐渐渐地碰撞然后,连接起来,连接——
可是那些碎片却怎么也连接不上——
是你吗——
是不是你——
她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为何如此相似——
断掉的点即将续接上。
沈孟嘴角浮起一丝苦笑,遂顺着李明卿的力道放下酒壶,故意打乱了她的思绪。
“沈孟,倾慕郡主。”
“哒——”
思绪再度变成翻飞的碎片,她有些失神。
他说什么?
沈孟。
倾慕郡主。
她的指尖停在沈孟的手上,随即拿开。
沈孟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手上的凉意还未褪去,像手上飘过去一片雪。
许是房中太热的缘故,李明卿面上微微一红,竟然不知如何顺着沈孟的话说下去。
沈孟解释道:“郡主是奇怪我今夜为什么会在京畿府,对吧?我在路上看到郡主和侍女一路往西过去,遂一路尾随至京畿府,故而——”
李明卿盯着他。
显然是不相信的。
一阵风从开着的窗户里灌进来,沈孟的手心里面全是汗水,他站起身去关窗,也想把两个人这样尴尬的情况一笔带过。
李明卿看着杯中的酒,端起来,这竹叶青,香得醉人。
“你既只是一路尾随,为何又带了锡纸银箔?”
沈孟一讷——
他果然不能撒谎。
从小就是这样,在李明卿面前,沈云亭只要一扯谎,她总能一眼看破。
她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沈大人,你今日救我,我甚是感激。本以为能与沈大人投契相谈,不想沈大人竟如此轻浮,倾慕二字便可随随便便说出口?”
他兀自又斟了一盏酒。
随便说出口?
你不知道这句话在我心里埋了多少年。
李明卿站起来:“若不是刚才沈大人这番话,我都要忘了与沈大人初识是在京都第一的温柔乡君再来。沈大人的那些言语用来哄一哄君再来的姑娘自是不错,沈大人对我也如此轻浮,实在是放肆。”
说罢,站起身,理了理衣襟,便往外走。
那一抹背影消失在雪里,他只觉得外面的残雪好生刺眼,让他觉得双目灼灼。
听说融雪比下雪冷,沈孟从前不觉得,但是今天却真真切切感觉到了。
李明卿兀自出了沈宅,邱伯端着厨房刚刚做好的小年夜的饺子、鸭信并几个热菜才带过来,就看见沈孟一个人站在书房的门口。
“公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站着?”
沈孟回过头,眼睛有些发红,随即便往房里走:“她走了。”
邱伯轻轻叹了一声,放下东西,没有多问。
“邱伯——”
“公子,您吩咐——”
沈孟看着碟中的芙蓉团,摇摇头:“没事了,您去忙吧。”
碟中的芙蓉团小巧精致,是厨娘以红酒曲开酥,层层包裹而成,形似牡丹,气味芳甜,闻之欲醉。
彼时亦是隆冬,李明卿站在窗前画眉,远远见着一个冠玉束发的人儿提着一包酥纸盒子,绕过王府的花园,径直朝这边跑来。
李明卿莞尔问道:“云亭,你带了什么来?”
“雅香斋的芙蓉团呀!”
她记得李明卿就喜欢吃那一口酥甜。
“下这么大的雪,你竟跑到雅香斋去了?”
“我记得你喜欢!”
李明卿接过糕点放在一旁,捂住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你冷不冷?”
“不冷!”
第一部分·05
嘉平元年,新帝初登大宝的这一年四海顺服,风调雨顺。
除夕一过,便是春天了。
只是这年的春天比往年来得要早一些一般,好像哪里的景色都是好看的,这柳叶尖尖上的绿色,这点点滴滴的嫣红,都合了心意那般的好看。
正所谓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比这春色更热闹几分的,是得月楼里的盛景。三月初三,得月楼里名流云集,无数的人涌向京城,一是为目睹科举春榜三甲的文采韬略,二是为一观这京都十二教坊女子的丽质佳色。
显然,时日渐长,这后者比前者更有吸引力。
沈宅。
“阿九!你家公子在何处?”声音远远传来,宋青山摇着折扇从正门进来。
阿九停下手上的活计,笑答道:“宋先生,公子正在书房里呢!”
沈宅虽不及王府开阔宏大,却别有一番韵味,正厅后面一簇湘妃竹,脚下的路蜿蜒曲折,被假山隔档,犹如雾里看花,竟有几分曲径通幽的味道。
“沈兄?”
书房的门微微掩着,房中竟空无一人。
他推门而入,案几上放着无数卷轴,他心下一动。
步子微微抬起,身后传来一丝响动。
“宋兄。”沈孟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离宋青山不远的位置,一身青玉色的长衫,看起来文质彬彬,倒不像个武将。
“你——”宋青山面色一变,“我还以为你出去了。”
“得月楼的包间这么快就订到了?”
“那是自然。”
“那我可觉得奇怪了,眼下得月楼的包间千金难求,宋兄不像是一掷千金之人,恐怕是有什么别的门路吧?”沈孟揶揄地笑道。
宋青山的折扇轻轻落下来,沈孟笑着朝旁边一躲。
宋青山面上一红,方道:“是——君再来的天香掌柜帮我的。”
“这么多人请她帮忙,她就只帮你,人家对你有意,你又不是不知道。”
“什么有意无意,只不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罢了。”意识到沈孟在打趣自己,宋青山正了正神色:“沈兄,你这会还去不去得月楼?”
沈孟挑挑眉,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西市。
“糖葫芦——冰糖葫芦——”
“炊饼——”
“粽子糖——”
人来人往,不多时便来到得月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宋青山已经先一步走进了得月楼。
得月楼与君再来不过一街之隔,却是各有千秋,前者精巧别致,后者华雅无匹。
“店家,这柄折扇多少钱?”
声线清冷,似山风,如浮云,若晴空,让他陡然一怔。
沈孟微微侧目,见不远处小摊面前的人伸出手,握住一把十二骨象牙折扇,那手腕竟与扇柄一样白,他看见那人无名指上的小痣,略微失神,连目光也变得柔和起来。
瞻彼淇奥,玉质天成,站在人群中的李明卿倒是惹人注目。
沈孟见李明卿还没有注意到自己——
怎么?自己在人群中竟然如此不显眼吗?
“咳咳——”他故意大声清清嗓子。
李明卿微微侧过头,睫毛微微一颤,耳廓忽然就变红。
沈孟一笑,两只眼睛眯起来,不怀好意的样子像极了狐狸,从小摊上随意去了一把扇,一开一收,扇子的一端轻轻在李明卿的肩上点了点:“郡——”
还没有说完半个字,沈孟的话就被李明卿的话打断了:“沈孟!”
声音有些急切,她微微蹙眉,不由让沈孟有一丝丝暗喜。
他小声附在李明卿的耳边道:“郡主这易容的功夫还得学一学,要不要拜个师?沈某不才,还是可以教一教的!”
李明卿倒没有太过生气,反问沈孟道:“沈大人能把自己扮成一个美娇娘吗?”
沈孟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个小盒子,描这金丝勾着银线,一阵脂粉的香气像一双美人的嫩手,拿捏住了两个人的嗅觉。
李明卿认得——那是素脂斋的芙蓉香粉膏。
趁她失神之际,沈孟抬起手,指尖碰到李明卿的耳垂,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胸口中跳出来,连手都开始抖起来。
“放肆——”李明卿耳际通红,退了一步,“你做什么——”
“你的耳洞让人一看就能识破,我帮你。”
“你——”
“不要动。”他动作专注,李明卿抿抿唇,垂下了眼帘,浓长的睫毛上下微微颤动。
“好了吗?”
“快——快了——”
“你的手在抖?”
“哦——我自小就这样,这双手拿得了刀剑,拿不了绣花针。”他顿了顿,在她耳边轻轻笑起来。
“堂堂男儿拿什么绣花针呢。”
沈孟猛然反应过来。
他说什么了?
沈孟微微颔首,看着李明卿的耳朵,有些不自然道:“好了。”。
他把手里的香粉膏递过去,李明卿看了一眼,倒没有立马接过去,只是淡淡道:“想来是君再来哪位姑娘送给沈大人的吧?”
“不是!”因为着急,他的声音分外大一些,路旁的人纷纷侧目。
意识到自己失态之后,他伸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低下头道:“你要不要?”
“这个我有。”
李明卿看见沈孟的手微微一顿,头垂得更低一些。补充道:“不过正好用完了,谢你好意。”
她伸手从沈孟掌心把那鎏金镂玉的香粉盒拿在手中,指尖却从沈孟的指上划过去,轻轻似一缕纱拂过,沈孟只觉得她指尖的凉意若山谷间的一泓泉,浸润着自己,耳根竟红了。
两个人开始一路上默默无语,不自觉地往琅琊王府的方向走去。
“我送郡主回府吧。”
李明卿微微颔首,过了一会,沈孟方问道:“郡主如此装扮是为了去得月楼?”
“我若说我不是去得月楼,只是路过,你可信?”
他耸耸肩,不作否认。
“沈大人觉得我去得月楼会做什么?”
“三月初三,得月楼上可有一年中的京都盛事,热闹非凡。”他嘴里说的,是京都乃至整个南朝人都熟知的事情。
李明卿不以为意,也不否认。
沈孟眨眨眼睛,忽然正色道:“也就是在这一天,得月楼里面聚集了各式各样的人,鱼龙混杂,越是人多的地方,消息传播得越是迅捷。”
她眯起眼睛,竟然有些后悔问他这个问题。
“琅琊王府手下有整个南朝最厉害的情报机构,南楼。在南楼眼中,得月楼的文章、美人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情报。郡主,我说得对不对?”
“说下去。”
“有什么需要在下帮忙的吗?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李明卿挑眉,没有答应他,也不由腹诽道——帮忙?你不耽误事情就不错了!
看着李明卿的神色,沈孟往她身边靠了半步,问道:“郡主是不是在心里说我坏话?”
李明卿看着他凑过来的脸,往旁边退了一步,面色忽然冷了下来:“没有。”
他们之间更适合这样的距离,远一点。
疏离一点。
“郡主玉质,着女装带女侍出现在得月楼上,也确实太奇怪了些。今日我朋友在得月楼订到了一个不错的包间,郡主明天愿意赏脸吗?”
李明卿未直接答应。
路的尽头已经看得见琅琊王府庄严的府第宅门。
“沈大人,请回吧。”李明卿转过身辞了沈孟,兀自走进了琅琊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