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明日过来等你。”沈孟看着李明卿的背影,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翌日清晨,马车过了东西平道的十字路口,得月楼倏忽拔地而起,东南西北四条街道皆是店铺行肆,十二教坊散落在京都东西十一街,南北十四街,各个角落里。

  绢布店、绸缎庄、瓷器庄、打铁铺子,珠宝饰钿行应有尽有,各色的幔帐已经从三四层楼高的角楼里悬挂出来,映得这春景烂漫。

  南朝素来风气开化,先帝又雅好美色,民间亦趋附,二人甫一踏入楼内就听见有人说:“来来来,下注下注!”

  “今天这得月楼的花魁定然是君再来的玲珑姑娘了!”

  “可不是!那玲珑姑娘在君再来登台以来,从未摘下过那覆面的面纱,听说那长得比当今琅琊王府的郡主还要好看些。”

  “噗呲——”沈孟笑了起来,他眨眨眼,低声在李明卿耳边道:“听他们说的,好像他们见过你似的。依我看,那琵琶娘子的美色远远不及你万一。”

  李明卿微微蹙眉,他竟然将风尘女子与自己相比较,声音冷了几分道:“你那日救我,昨日又没有拆穿我身份,我自然感激你,但是一码归一码,所以——”

  沈孟促狭一笑,遂点点头:“所以——我还是得注意分寸。”

  李明卿看着沈孟,嘴角慢慢地,慢慢地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却不是开心:“他们不是说玲珑姑娘从未摘下过面纱,你却见过?”

  沈孟瞧着这笑容怪异得很,不由闭了嘴,被她看得不自在了,声音都有些结巴:“只是在机缘——机缘巧合之下见过的——”

  李明卿看到这样子的沈孟,语气一如以往地淡然:“以色示人,终不能长久,容貌皮相,终究只是附着在肌骨上的。”

  沈孟听她如此一言,倒不知道如何接这样的话。

  心想——这话也只有长得好看的人会说。

  上楼之后,沈孟在前引她往雅间里去,宋青山等人已在里面,李明卿虽是男子装扮,熟悉的人依旧一眼便认出来了。

  无人敢直呼郡主,纷纷改称“李公子”。

  李明卿站在扶栏前,环顾了正厅一圈:“这里位置倒好。”

  宋青山闻言,谦道:“托朋友包下来的。”

  “宋先生如今也开始流连这烟柳之地了吗?看来古人诚不欺我。”

  宋青山的脸已经红了,却不知如何解释,笑容里有几分尴尬。

  “什么?”沈孟不明就里,还凑上去,腆着脸问道。

  李明卿细细打量着沈孟,又瞧了一眼宋青山,缓缓道:“近朱者赤。”

  沈孟嘴一瘪——脸呼喇喇烫起来。

  天地良心!

  宋青山又不是自己带进这得月楼的!

  正当此时,一阵悠扬的琴声从正厅的水台上传过来,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舞姬歌姬身着玉缕,站在中间的水台上,乐声泠泠,却因为有这么大的水声能够把一些其他的声音盖下来。

  门口的小贩接过了茶童手里的东西。

  门外的马车撞上了一名樵夫,樵夫骂骂咧咧,车夫扶起倒在地上的樵夫,暗度陈仓。

  那个卖糖葫芦的偷偷从一名妇人身上顺走了钱袋。

  这一幕一幕清晰无遗地落在她眼里。

  东面临窗,她左右扫视,东平道上马骡嘶鸣,车轮辚辚,过往行旅在匆匆赶路,借着得月楼较高的位置,南北经纬纵横尽收眼底。

  南楼的探子乔装作得月楼的客人,这些人无一不经过精心挑选,眼力敏锐。

  沈孟站在她身侧,顺着李明卿锐利的目光,在她耳畔低声道:“郡主的耳目已经布散得很广了。”

  沈孟不意外地看见李明卿的睫毛微微一颤,她随即垂下眼帘,笑了起来,好似在欣赏台上的歌舞。

  沈孟补充道:“只是还有些地方可以让人动手脚。”

  李明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侧过脸看着沈孟:“哦?”

  沈孟负手而立,眉眼间俊采星驰,顾盼神飞,真真是鲜活灵动。

  “愿闻其详。”

  沈孟方挑挑眉,示意李明卿往台上看:“琅琊王府可以知道北夷探子已经入了京城,北夷又岂不知他们此行已经布满了天罗地网?”

  一名探子忽然直起腰杆站起来,打了个手势。

  巽位。

  东南。

  弹指间,她的目光随之一转,东南方向,另一名探子打了接头的暗号之后,消失在街角处。

  她默数着手势的次数。

  猎物——

  已经出现了——

  沈孟转过身,目光落在得月楼的水台上:“郡主的人把控着得月楼的外围,北夷探子眼下若是得了情报,未必能够出去。”

  稍微顿了顿,继续道:“如果你是探子,明知山有虎也要偏向虎山行,如今得月楼这虎穴是天罗地网重重,已经深陷其中,你要怎样才能脱身?”

  李明卿一只手轻轻搭在扶栏上,食指指尖叩击着雕龙描凤的栏杆。

  清晰而笃定,沈孟了然。

  她自小便是这样,每每深入思考,便会不经意之间有这样的举动,或许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探子出现在楼下。

  猎物要上钩了?

  那么接下来只能瓮中捉鳖了。

  “此时得月楼仿佛有一张网,郡主若是把网一下收紧,会捞到什么?”

  李明卿没有说话。

  显然,若是贸然行动,打草惊蛇之后封锁了整个得月楼那又如何?

  眼下楼内已经是人头攒动,何其鱼龙混杂,越是乱,越是难以查探,此时不逃比逃更加有几分安全的胜算。

  楼下的喝彩声突然沸腾起来,二人顺着众人的喝彩声,目光落到了台上的背影上。

  “是她。”沈孟小声叹了一句,李明卿眉尖微蹙,不作言语。

  目光在得月楼上上下下逡巡,忽然——

  得月楼最上层的西北角被打开了一个缺口一般。

  琅琊王府安排在那里的探子竟不见了?

  人呢?

  怎么会不见了?

  李明卿手心微微出汗,微微动了动手势,藏在附近的人往西北角那边追了过去。

  楼下的乐声越来越大,一曲《浔阳渔歌》已经到了最高潮的部分,四弦一声几乎要绷断琴弦一般。

  便在此时,一个身着红衣的舞姬借着那西北角的垂下来的绫罗翩跹起舞,红衣如血,纱巾覆面,倒真让人好奇这面纱下的容颜。

  当真是乱花渐欲迷人眼。

  忽而李明卿警觉发现顶层所有的探子竟然消失无踪无影。

  “不对——沈——”

  她话还没出口,忽然看到沈孟忽然一跃而起,一手握着那红绫,一手挽着那红衣舞姬的盈盈一握的腰身,说不清的风流暧昧。

  满堂的人无不嘘叹。

  李明卿皱眉——

  亏她前一刻还指望沈孟能够帮自己!

  可去他的吧!

  笑话!

  这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从昨天到今天,她做的最愚蠢的决定就是相信沈孟这个登徒子!

  正当沈孟温香软玉在怀时,李明卿心中莫名窝火,清绝的面容上有几分薄怒。

  昭瑜匆匆扣门来报:“郡主,探子刚刚追到西北角,人就忽然不见了——”

  台下又起了一阵惊叫声,李明卿皱眉眉头打量着沈孟。舞姬姿态轻灵,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沈孟的足尖落在水台的鼓面上,轻轻一点,顺势而上,将舞姬轻轻往怀中一揽。

  甚是碍眼!

  稳稳抱着舞姬落在了水台中央,然后一把抱起红衣舞姬往楼上套间走去。

  甚是碍眼!

  围观的人惊呼道:“这不是新科武状元沈大人吗?”

  “这——沈大人还真是不拘之人。”

  “沈大人真是好艳福呀!”

  李明卿看着沈孟过来的方向——

  难不成他还想要在这套间里一度春宵?

  甚是碍眼!

  李明卿看着沈孟,他抱着那红衣舞姬走着走着,忽然挺直了脊背。

  沈孟低下头,目光森冷。

  不对——

  难道——

  李明卿的声音清冷:“来人!”

  探子倏忽从侧窗一跃而入,顺着李明卿看着的方向,挽起了弓箭。

  套间的门微微关上,一抹寒光一闪。

  沈孟一个反手,把舞姬反扣在地上,动作之迅疾,让李明卿都没有反应过来,却看到沈孟的手上血红的一片!

  这舞姬已经身负重伤?

  不!这不是舞姬!

  李明卿略一思忖,遂道:“地下何人?”

  沈孟一手反扣着地上的人,另一只手揭下舞姬脸上的面纱。

  男人?

  这身段袅娜的红衣舞姬竟然是个男人!

  屋内的人见事情有所变化,纷纷自觉离开了包间。

  案几上的雨前茶已经是适合入口的温度,盖碗打开的一瞬间,清香味如同一个美人,慢慢地吻过人的五觉,茶水清透莹亮,茶叶散开得优雅,慢慢品起来。

  那人被沈孟束缚得无法动弹,恨恨啐了一口。

  昭瑜走进来,在李明卿耳畔低低耳语。

  “北夷人,私自潜入京都,是为了传递什么消息?”

  那人别过脸,看神情是打算抵死相抗。

  “看样子,你是什么都不打算说了。”李明卿放下茶碗,面上没有一丝表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君再来的玲珑,也就是与你们接线的人,其实是琅琊王府的人。”

  那双眼睛宛如古井之水,清澈毫无波澜,被俘的北夷探子身子猛然一震,眼睛睁得巨大,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空气中无声地碎裂一般,埋伏在远处的兵士将人带走。

  她不仅布下了这天罗地网,甚至——还埋好了线人。

  沈孟有些惊异,也着实没有想到。

  李明卿站起来,看了沈孟一眼,正了正襟袖,走出了得月楼。

  琉璃盏盛着君再来最为出名的美酒兰烬,沈孟枕着一只手,斜倚在榻上,万家的灯火闪亮若天上的星子。

  他看向杯中酒,好像又到了那一日府宴。

  李明卿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地笑意,轻轻悄悄落在他的杯中,他举杯,好像这样轻轻地啜吟,就能触碰她的脸庞,吻上她柔软的鬓角。

  却偏偏又舍不得,想把那一抹笑意,留在杯中。

  又一晃神,杯中的笑意变成了李明卿刚刚那个意味深长,让人难以捉摸的眼神。

  她们从前朝夕相对,七年不曾相见,彼此都这样陌生。

  “哒——”

  脚步声很轻盈,他微微眯起眼睛,迅速警觉起来。

  眼前的这杯兰烬,只是兰烬,烛影轻轻摇曳。

  “吱呀——”一声,窗户被人打开。

  他正坐起身,背对着窗,声音沉冷:“好久不见。”

  那抹黑影道:“别来无恙啊,拘魂。”

  握住酒杯的手,微微一顿。

  第一部分·06

  那双顾盼神飞的星眸忽然黯淡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死水无波的冷寂。

  窗外一弯新月,淡得几乎没有影子。

  来人一顶斗笠,一身黑衣,身材高挑,行动利落,虽然像极了男人,却是个女子。

  “酒不错。”

  声音悠扬傲慢,桌上另有酒杯,她却从沈孟手中拿过那已经喝了半盏的酒,轻轻笑了笑,就着杯缘上的酒渍残痕,轻轻抿了一口。

  “红莲大人想喝什么样的酒没有,却要到君再来这里来喝我这半杯残酒?”

  语气甚冷。

  红莲放下酒盏:“不来这里,我又怎么见你?”

  笑容暧昧,声音也暧昧。

  沈孟知道这一层暧昧只是表象。

  毒花最美,烈酒最香。

  沈孟语气又冷了几分:“你来找我做什么?我早已经离开了百鬼夜行。”

  所谓百鬼夜行,一个形同鬼魅,见不得光的组织,服务于朝中权贵,规则很简单——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离开了又怎么样?”她冷笑,“纵使一个人本事滔天,他也只能决定自己以后的路,却永远也改变不了自己曾经是谁,做过什么。”

  桌下的手微微握拳,红莲不意外地看见他眸色变得黯淡,嘴边的笑意更深了,接着问道:“我说得对不对呀,拘魂?”

  拘魂。

  他暗暗垂下了眼眸,端起桌上的酒壶。

  拘魂,正是他在百鬼夜行的代称。

  他没有喝下杯中的酒,反而抬起头对红莲道:“对。”

  红莲见他严肃极了,亦无心再开玩笑:“我今天来,也不是要跟你叙旧的,毕竟你已经不是百鬼夜行的人了,但是——”她拉长了声音。

  手轻轻柔柔攀上了沈孟的腕,却力道精准地扣住了他的脉门:“腊月廿四你在京畿尚书府做了什么?今天在得月楼又做了什么?”

  他伸手,握住快雪,却被另一只手压住。

  “第一次,你让百鬼夜行的任务失手了。今天,你居然帮着琅琊王府生擒了百鬼夜行暗中保护的人。”

  斗笠下的面容逼近他,红莲的唇勾起一个毫无破绽的弧度,流露出狠戾。

  她在威胁他。

  “之前你替老鬼卖命,他放了你,你本该与百鬼夜行再无瓜葛,但是你不应该坏了百鬼夜行的好事。”

  她口中的老鬼,是百鬼夜行的主人。据沈孟所知,百鬼夜行见过老鬼真面目的人绝对不会多于五个。

  沈孟蹙眉,声音变得低抑:“老鬼,想要我做什么?”

  “你放心,老鬼没有让你去杀人。”

  红莲松开快雪的剑鞘,幽幽一笑。

  画像压在了方才的酒杯下面。

  画上的少年清秀俊朗,看起来有几分女相。

  “这个人叫做风棠。两广总督风寻机的独生子。这个风总督找上百鬼夜行,出了重金,让老鬼派个人去保护他这个宝贝儿子。”

  “为什么是我?”他抬眸。

  “还能为什么,你曾经可是百鬼夜行最锋利的刀。”笑声愉悦,却宛若在他心上插了一把钝刀,将那伤口撕扯得血肉模糊,却未能斩断,“加上你如今又这样坏了百鬼夜行的好事。”

  “你先别着急拒绝。”她很笃定,接着道,“因为——要杀风棠的人,是蕉鹿先生的弟子,郡主的师兄,焦山。”

  他兀自端起桌上的酒杯,不动声色。

  红莲一睨,声音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我还以为,你对那个郡主的事情会多几分在意呢?看来是我误会了。”

  “你若改变主意了,就来找我。”

  红莲带着一丝笑意和暧昧的声音消失在房中,人也从西窗一跃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沈孟驭马回到沈宅,秉着一盏烛台,走到书房的最里处,轻轻拨动香炉上的机窍,墙壁翻转。

  书房的暗墙后面点燃着佛灯,自上而下放置着沈氏一族十七口人的牌位。

  沈孟往佛龛里添了灯油,扫了一眼牌位上的名字。

  沈谦。

  沈筠竹。

  ……还有——沈云亭。

  邱伯从暗道里走进来,就看见沈孟独自站在灯前,背对着自己,暗黄的灯光让他看起来,尤其地——

  孤独。

  “邱伯,把东西拿来。”

  佛龛下藏有暗格,暗格打开,里面存放着已经发黄的信笺。

  邱伯郑重地将东西取出来:“二小姐,这些东西我一直好生收着,只盼着有一天,沈家能够沉冤昭雪。”

  沈孟颔首,嘴角噙着一丝苦笑:“您还是别这样叫我了。”

  他的眉目在佛灯下变得柔和起来。

  在邱伯看去,沈云亭长得更像已经故去的家主沈谦,长眉星目,英气十足,而大小姐沈筠竹不仅长得像夫人,也有夫人那副好心肠和好性子。

  他曾是沈家经常雇佣的车夫,沈家有屡施恩惠于他,沈家待他这样一个外人尚且如此亲厚,况且沈大人为人最是刚正,又怎么会做出通敌叛国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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