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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厅堂外,侍从取下她肩上的披风,她转过身,神色淡然道:“家父身体抱恙,明卿代父来贺,还请沈大人莫要见怪。”

  见怪!

  怎么可能见怪呢!

  他一怔,不答。

  李明卿换换抬眸,四目相对,沈孟颔首道:“郡主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说罢——他便觉得自己这张嘴真是——

  真是太不会讲话——

  什么叫做太好了——

  怎么能够只说太好啦——

  李明卿入座后,自斟自饮,随意拣了几样淡素开胃的小菜,无甚言语。

  正厅内的歌舞丝竹让雪夜多了几分声色,沈孟与人推杯换盏间,目光总是有意无意落到李明卿身上。

  不光李明卿注意到了,就连殿上来贺的其他人也注意到了。

  众人笑言:“沈大人可是倾倒于郡主清绝的姿容。”

  李明卿抬起头,与沈孟四目相对。

  沈孟看向她漆黑的眸子,仿佛能从那眸子里一揽,便揽下来这漫天的星辰与无尽的河海,脸蹭的红了起来,吞吞吐吐道:“沈某——”

  他已有了三分醉意。

  这算什么事?

  这些人是要摆自己一道吗?

  难道他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

  承认他就是个沉迷美色的好色之徒——

  从此浅薄之名永流传——

  沈孟平复了下来,随即道:“沈某,倾慕郡主才情,先干为敬。”

  匆匆忙忙用酒盏挡住了自己的脸。

  “大人谬赞。”李明卿回敬一盏,心下已然只觉——沈孟其人,不过尔尔。

  第一部分·03

  正当宴会到尽兴之时,庭院里一阵疾风,夹带着森森的凉意,似是有客来访。

  众人向厅外望过去,忽然有人对着正厅的主座甩过来一坛酒,出手之迅疾让人惊异。

  沈孟迅速起身,稍一迂回便把那一大坛子酒稳稳当当接住。

  厅外有声音道:“沈大人迁入新府,这一坛美酒就是严某的贺礼了。”

  未见人,先闻声。

  众人不动声色——原来是京都巡防营统领,严彪。

  这严彪本是安国候的幼子,年纪轻轻已经是戍守京城的巡防营统领,而就是在不久前,严彪也参与了殿前武试。

  他身强体壮,而沈孟的打法颇为机巧,数百个回合他才败下阵来,自然对沈孟不服。

  此番他来,怕是来者不善。

  沈孟笑起来,挑起酒坛上的盖子,举坛而饮,饮了半坛方道:“谢严统领的好意,果然是好酒。”

  严彪生得彪悍无比,此刻正身着一身银甲,站在正厅外,当着群臣的面大声道:“沈孟,一月前的殿试,我可不服。”

  沈孟心里“咯噔”一声——是来砸场子的。

  沈孟试探道:“那依照严统领的意思是?”

  严彪眼中有几分厉色,一拍大腿道:“你我须再战!一分胜负!”

  沈孟斟了一杯酒,笑起来劝慰道:“这有何难!严统领先入座畅饮,改日你我二人寻一片空地,就算是战上一天一夜,也不妨事。”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恰好朝中众臣都在,你我如此较量,他们也是个见证,断然不会失了公正。”

  严彪说罢,直勾勾盯着沈孟。

  沈孟环顾厅内还有些许女眷,微微蹙眉。

  “当日你我在殿上,手无兵器,你能赢我,不过是在打法上屡出奇招,机巧而已。今日不如你我各拿兵器,比上一番如何。”

  李明卿缓缓抬起头,看了一眼沈孟,他脚力有些虚浮,两颊微红。

  那严彪本就力大彪悍,听闻他常用一把大刀,重六十四斤,一刀下去又岂是常人能抵挡得住的?

  况且今日,这沈孟已经是有五分的醉意了,只怕难以匹敌。

  想他几日前颇有些狂妄,眼下却有几分窘迫,事情变得有意思了起来,她嘴角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意,只觉得这杯中的兰烬,品来甚好。

  有人劝慰道:“严统领如何这般操之过急,今日厅堂中还有众多女眷,兵刃相见只怕——”

  沈孟往席间望去,说话的人是兵部侍郎傅中,他亦也点头道:“惊扰了女眷只怕不好。”

  “你怎么婆婆妈妈跟个女人似的,你就说比还是不比?”

  当真是骑虎难下,沈孟握了握拳,发觉自己已经使不上多大的劲儿。

  此时已经是有些浅醉了,酒劲儿已经上头,可若是不比,被这满朝文武笑话了去,明日他沈孟就不用出门了。

  沈孟看见那丝稍纵即逝的笑意,有些晃了晃神,他端起白莲盏,饮罢盏中酒,快然道:“比。”

  严彪向前几步,已觉快意,声音又洪亮了几分:“你拿什么兵器?我任你选!”

  笑容如风,眉目灵动:“听闻严统领精于骑射,百步穿杨,不在话下。沈孟不才,但也能让严统领输个心服口服。”

  这话骄傲至极。

  此言一出,众人讶异不已,整个京城,如果严彪的骑射敢称第二,就没有人能当得起那个第一。

  严彪看向沈孟的眼神多了一丝轻蔑:“世人都知道我擅长骑射,擅使大刀,你与我比箭,你若是输了,会不会赖皮?别人也会觉得你我这比试,太过不公!传出去是我欺你!”

  “我若是输了,也心服口服。”沈孟道。

  “来人,备弓箭,拿靶子。”

  李明卿坐的位置本就离沈孟不远,白玉一般的纤长手指端起桌上的白玉莲盖壶,兀自又斟了一杯酒,却听见宋青山在另一侧压低了声音问沈孟:“沈兄有几分把握?”

  她微微侧目,只见沈孟先是不答话,只是笑。

  一时间弓箭齐备,靶心就设在了正厅门口。

  “严统领,先请吧。”

  严彪挽起那张玄铁弓箭,对着靶心,弓弦拉紧。

  李明卿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若独独射中靶心,也无甚新奇。”

  严彪道:“郡主可莫要轻看了人。”

  李明卿莞尔。

  冬夜的寒风从正厅敞开的大门蹿进来,连带着左右房梁上的十二盏红灯笼也摇曳起来,仿佛是为严彪的箭气所动。

  严彪手上的劲儿一松开,只听见“嗖”的一声,那脱弦的箭穿过了正厅左侧所有正摇曳着的宫灯,里面燃烧的烛台全部熄灭,无一遗漏。

  整个大厅的左侧猛然暗下来,那箭矢赫然出现在正厅门口,竟然正中靶心!

  众人无不拍手称道。

  严彪容色轻蔑,对着沈孟道:“沈大人,还比不比?”

  众人一副看笑话的表情。

  “沈大人,要不就别比了吧!”

  “不若直接认输吧?”

  “沈大人你是比不过严统领的!”

  官场上就是这般,不知道多少人对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小子一举成名眼红呢,又有多少人等在沈孟倒下的那一刻等着舔血。

  沈孟的嘴角依旧有浅浅的笑意。

  李明卿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却看见沈孟忽然挽起了长弓,瞬息间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此时此刻仿佛人箭一体,夜风吹起他的衣摆和束起的长发,风大得让人迷了眼睛。

  箭尖竟然对准了自己。

  扑通——

  扑通——

  整个厅堂内静得出奇——

  她面色一白,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他想做什么?

  众人大惊,还未尖叫出声,却听见沈孟道:“得罪了,郡主。”

  话音刚落,箭尖几乎是擦着李明卿的下巴划过去的。

  众人惊呼出声,等回过神来时,箭已然在靶上,稳稳当当钉在了靶心的位置。

  李明卿蓦地白了脸。

  此人!

  当真是狂妄!

  狂妄至极!

  正厅外有人抚掌而入,来人一身常服,黄袍玉带,眉目疏朗,身后紧随着一列披甲带刀的侍卫。

  不是别人,正是是当今圣上。

  众人无不起身肃立,齐声参拜:“参见皇上。”

  “朕来得巧,刚好在厅外看了这场比试。”皇上顿了顿,对着严彪赞赏道,“严统领臂力过人,百步穿杨的箭法名不虚传。”

  严彪以为今晚自己已然赢定了,面有喜色。

  不想却听见圣上继续道:“严统领现下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了吗?”

  “输?卑职输了?”严彪面色一白,不敢确信。

  众人亦诧异纷纷。

  皇上穿过正厅,坐到正厅的主位上,看到了站在一侧的李明卿,笑道:“郡主也在。”

  “回皇上,父王身体抱恙,臣女代父来贺沈大人。”

  皇上柔声问道:“琅琊王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挂怀,父王已无大碍了。”声音不卑不亢,不大不小,无甚情绪。

  皇上看着还在行礼的众人,柔声道:“众位爱卿入座吧,不必拘礼。”

  严彪已经急得不成样子,上前一步拱手道:“皇上若要断卑职输了,卑职不敢争辩,只是卑职心中实在是不服!”

  “哈哈哈!”皇上看着沈孟,赞赏道:“沈卿今晚赢得实在巧妙。”

  “臣不敢当。”

  “皇上——这——”严彪仍旧一头雾水,而在座的各位并无甚解。

  皇上看着沈孟,示意他让他向众臣解释。

  沈孟朝着李明卿拱手礼让:“郡主,沈孟方才——冒犯了。”

  李明卿看沈孟的眼神更加冷淡了些。

  挑衅!

  这就是挑衅!

  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

  昭瑜见此,不由嗤鼻道:“沈大人如此冒犯郡主,就这样赔个礼便要作罢吗?”

  李明卿斥道:“大胆。”

  昭瑜明白自己的失言,咬着唇退至后方,不再出声言语。

  李明卿随即站起来,看着沈孟,目光深沉悠远,却语气平淡:“若明卿的一颗耳珠能够帮沈大人赢得此局,又有何妨。”

  耳珠?

  听到这里,众人仍旧不解。

  却见李明卿右耳的耳珠上原本扣着三颗莹润的白玉髓耳珠,现下竟然少了一扣。

  皇上微微颔首,便有侍卫经过授意,围着门口的靶上看着,回禀道:“启禀皇上,沈大人的箭尖郡主的耳珠。”

  严彪有些失神——这这怎么可能呢!

  耳垂莹润如玉,李明卿脸上淡淡的笑意让人捉摸不定。

  座中宾客无不哗然。

  宴会将结束时,皇上先行回宫了,李明卿随后便作辞,送走些许宾客之后,沈孟追着李明卿到了沈宅外。

  她双肩瘦削,看起来有几分单薄,远远望过去带着几分疏离。

  何尝又不是呢?

  他终究只能够这样远远地看着她,连多说一句话都那么难得。

  “沈大人,留步。”她顿了顿步子,沈孟看见几粒雪花落在了她的长发上,像是白色的花钿,比满头珠翠素雅,却没有减掉她半分颜色。

  “郡主——”

  已经迈开的步子没有停下,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般。

  沈孟跟上去两步,意识到距离太近了一些,随即又后退一步:“方才——”

  道歉的话他仿佛说了许多次,她未有半分应答。沈孟有些无措,声音在嘴里滚了一圈,又咽回去了。

  李明卿想着,嘴角浮起一丝讽刺的笑意便道:“满堂宾客,沈大人的箭尖也就指向了我。”

  沈孟听到这话,这腊月里的天连汗都急出来了,手心里滚烫的,不由紧紧攥着,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呢?

  “还是说,沈大人觉得只有把箭尖指向我,为常人之不敢为,更能一鸣惊人,令人侧目。”听得出来语气里的讽刺。

  沈孟大声道:“不!不是这样的!”

  李明卿上了马车,指尖轻轻拉开车帘,那皓腕几乎和这天地间的茫茫雪色相融,雕鸾马车的车帘垂下来,车里的人对昭瑜道:“走吧。”

  沈孟有些失神。

  手心里其实全是汗,凭着五分的醉意,他哪里有几分把握,二人同射一个靶心,不过纤毫只差罢了,能有多大的赢面呢?

  为什么要把箭尖指向她?

  只有是她。

  他才不敢有丝毫的失手呀!

  雪大得迷了他的眼睛,往事历历在目,不敢回想的,只是他自己罢了。

  第一部分·04

  府宴过后两日是腊月廿四,小年。

  整个京都都洋溢在年关将至的一片祥和喜气里,沈宅的灯笼已经挂上去了。

  “阿九——再高一点——”

  “够高了吗?”

  “太高了——你再往左边一点——”

  “还要过去一点吗?”

  “这样正好!”

  小词冲着傅九一笑,听见脚步声,看见沈孟远远走过来,都笑起来:“公子,你看,这红色的宫灯挂到院子里,看着就热闹呢!”

  沈孟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耳边响起一个柔软的声音。

  “云亭,来,我们把灯笼挂上。”

  云亭——

  云亭——

  云亭——

  彼时他只要一转过头,就可以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容。

  沈云亭从来没有说过,也从来没有人知道,一年之中,她最最最喜欢的是小年夜,因为从前每一年腊月廿四小年夜,她们都会一起在府中挂上灯笼。

  红彤彤的灯笼把李明卿那张素净的小脸映衬得有了年关的喜气,她觉得李明卿好看极了。

  沈孟微微失神。

  小词冲着傅九吐了吐舌头,公子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管家邱伯走过来,低声道:“公子,东西已经准备好了。”

  竹篮上盖着一块黑布,里面的锡纸银箔还有些许白烛纸钱从边上露出来,沈孟接过东西,一个人往外走。

  傅九跟上去道:“公子外出,我送公子去吧?”

  “不必了。”

  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小词不由问道:“邱伯,公子是要去祭奠谁呀?”

  抬起脸却看到邱伯一脸严肃:“不该问的不要问。”

  两个人挤挤眼睛,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

  入夜之后,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少了。

  沈孟骑着马,穿过整个京都最为热闹的东平道一直往东走,所行之处却越来越冷清萧索。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马儿停在一处旧宅前。

  荒草丛生,门前的匾额上几个斑驳的大字“京畿尚书府”,一如这深冬的落叶被寒风摧残至已经枯朽斑驳。

  荒宅门前的梧桐已经在深秋时节落尽了叶,枝干上压着雪,宅门半掩半开。

  彼时此处也曾宫灯高悬,门庭若市。

  而此时,试问整个京都有哪一处能够比这里更冷清。

  手握紧了提篮,雪已经停了有一会了。

  他跃身下马,轻轻推开门,没有看到这院落内的荒草和残垣,却看到院落中,雪地上有两排脚印分外夺目。

  沈孟瞬间屏住了呼吸,退了两步。

  今夜雪大,必是雪停了之后才有人来过这里,不然这脚印应该又被这大雪覆盖起来了。

  他再一看,那脚印竟然比自己的还要浅一些,且两排脚印大小轻重亦不同,能看得出,这不是一人的脚印,自己本是习武之人,脚印沉一些不足为怪。

  难道来到这里的两个人,都是女子吗?

  何人会在小年夜来此?

  来此何为?

  沈孟沿着院落左侧的回廊往院子里走,欲至正厅,看见正厅的门仍旧虚掩,却有微微的火光。

  他步履警惕,忽然感觉到身后不远处,一支冷箭直刷刷地朝自己刺过来,凌厉夺人,力道生猛,他轻巧避让开来,冷箭钉在了门上。

  “扑——”竟把那扇门刺了个洞。

  门里的人一声惊呼出声,口鼻却像被人捂住了,忽然没了声音。

  霎时间,冷箭便如雨一般,朝此处铺天而来,沈孟捡了一块地上的木板艰难抵挡,一脚踹开了正厅的门。

  昭瑜突然上来,遮挡在李明卿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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