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何事?”
“右相——他——”
“右相怎么了?”
“自宫了。”
皇上阙然站起来,一时间竟有些眩晕一般,扶住了案。
李明卿的脸色白了白,千算万算没有算到沈光竟能这般。
那小太监煞白了一张脸,颤着声音,低着头,时不时抬起头看着李明卿道:“右——右相还说他并无争权夺利之心,若要自证,这便是他的——自——自证。”
便有人站出来跪道:“皇上,自古以来女子不涉朝堂之事,今日郡主此行,便生出这样的事端,臣深感惶恐,冒死一问,琅琊王苦心孤诣,对郡主这般□□,这殿上究竟是谁生了不臣之心?”
不臣之心?
“皇上——请皇上为右相支持公道——”
“皇上——请——”
李明卿的嘴角挂了一丝冷笑,昭昭朝堂之上,自己反倒是成了众矢之的。
数半老臣对着皇上竟跪了下来,明摆着就是在逼着皇上处置李明卿。
李明卿的目光与沈孟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沈孟清晰地看见她微微摇了摇头。
或许——
她还有一步棋呢?
正当朝堂上乱成一团,皇上无法决断之时,殿外有人通传道:“平西候求见。”
众人纷纷侧目。
平西候本是太后胞弟,早年战功赫赫,扶持了先帝登上皇位,功成身退,不理朝政。
这个数年不理朝政的平西候今日也到了这朝晖殿上来,听来也真是稀奇。
可他又是为谁而来?
右相?
琅琊王?
官员左右让出一条道来,皇上从龙椅上起身,走下来,平西候一身灰色莨绸,虽已经年过半百,
却步履平缓,没有半分老态。
“老臣参见皇上。”
“平西候无须多礼。”
“今日朝堂之事,一时难以分辨,皇上心中可有了决定?”
“平西候有话但说无妨。”
“右相现已身体抱恙,自然不能监国。论能力,论官位,琅琊王是最合适的人,可惜王爷卧病在床,不若让郡主代王爷监国。”
此言一出,百官皆惊。
然先帝曾经托孤于平西候,此言无人敢驳。
皇帝略微一怔,随即赞许道:“甚好。”
散朝后,沈孟随她回到王府,神色郁郁。
李明卿在房内换下了朝服,一身月色的薄衫子,衬着她微微挽起来的长发,四壁生华。
院中的梅树已经生了一树的绿芽。
“我想留在京都。”
沈孟垂下头,李明卿知道她不是畏战,而是想留下来帮自己。
“自然不行。”
“可是京中——”
“京中有我,有平西候,有傅大人,自然是无碍的。真正让我担心的,是皇上。”
李明卿提笔在纸上写下随同出征的人。
“内官张先玉,此人与右相时有来往,又是皇上身边最近的内官,你要小心。”
“主将严彪,英勇有余,智谋不足,像他这样的人,最怕为人所利用。”
“兵部尚书明翰,三月之内连升三级,中间少不了右相的提拔,此人擅于玩弄权术,颠倒是非。”
“副使沈通,沈昭仪的胞弟,右相的侄子。”
“礼部尚书周方圆,这个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才华。”
“……”
听到李明卿此言,沈孟忽然噗呲一笑,伸手抓住她握笔的那只手,道:“你说了他们这么多,独独漏下了我。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评点我。”
“你?此番出征,你位低无权,可我知道,皇上的安危,就系在你身上。”
“你可真会说话。”沈孟眨眼,眉眼灵动如画。
“今日朝堂上的事情……”她微微垂眸。
“我不问你便是。”
她自小浸淫权术,以莫须有的事情去刻意构陷,是她从前最鄙夷不过的手段,她今日也用得自
如。
她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从今以后。
她这双手,也不再干净。
“云亭。”李明卿的神色敛起来。
沈孟眨眨眼:“哎?”
“我等你回来。”
“你你——我——我当然得回来啊!你不等我——呸!你怎么会不等我呢!我肯定能回来。我可是——”
李明卿环住了沈孟的腰,沈孟的耳根红起来。
可是略一想到,此去分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她,才能再捧着她的脸,才能再这样任由她埋头在自己肩上,细嗅着她身上那淡然悠长的冷香,鼻子忽然一酸。
沈孟柔声道:“我可是皇上亲封的武状元,我醉酒射箭多厉害,你知道的!百步穿杨算什么!我御马挥鞭,驰骋沙场的样子特厉害!直教那群人心服口服!只是可惜了你不能亲眼一见!不然你总以为我在吹牛吧!”
沈孟觉得自己颈间一片湿热,李明卿滚烫的眼泪像是火籽一般灼伤了她。
“我从小就喜欢舞刀弄枪的。比起在闺阁里读书写字,绣花弹琴,还不如征战沙场,驰骋出一片自己的天地啊!”
“云亭——”
“我在啊。”
李明卿心里百转千回,她和她的命运,好像从来不由着自己。
看到她身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疤痕,她就无比心疼。
沈孟道:“等——等我回来了,我我——”
话在口中,沈孟却没有说出来。
等我回来了——
我向皇上上书娶你吧——
虽然我是女儿身——
却也只有你知道——
这样我便能在你身边,与你相守一生——
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即听见昭瑜扣门,道:“郡主,刚刚有加急的军情送到京都,皇上召您进宫。”
李明卿松开沈孟,对门外道:“备车,即刻进宫。”
第三部分·03
朝晖殿上一片阴沉,皇上一筹莫展。
北境刚刚送来的军情,继失了樊城之后,北夷王蒙真带领部下直捣玉泉关,玉泉关大战,而此战南朝将士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玉泉关大战时,随州、定州镇守全力支持,纵是如此,我朝五万精锐竟难以抵挡北夷的军队。”说话的人声音哀戚,一听便知其惊魂未定。
沈孟回过头,看见跪在殿内的一个兵士,身着破甲,面目全非。
悉心辨认之下,此人他曾见过,正是玉泉关守将宋超。
沈孟疑窦便生:“宋将军怎么身着普通步兵的铠甲?”
宋超方声泪俱下,向前匍匐道:“皇上——若非卑职换上了步兵的衣服,躲在草丛中,卑职早就惨死在北夷军的铁蹄之下了呀!皇上明鉴啊!卑职就是为了赶回京都报信。”
朝堂上一片哗然。
玉泉关五万精锐,全军覆没。
主将却苟且逃生,跑回了京城
这要是传扬出去——实为军中之大辱。
“身为主将,你竟敢弃下而逃!皇上,臣以为当以军法论处宋将军,以振士气。”
一向在朝堂上沉默寡言的沈孟,忽然开口。
李明卿蹙眉,心里隐隐觉得不安。
“沈侯——你又不是不知道北夷的骁骑兵有多可怕!您在樊城苦守三月,身负重伤还与北夷王周旋了三天三夜,几乎去了半条命才守住樊城后来乘胜追击才将他们击退。卑职——此举也是情有可原!你正值年少,而我已经是半百之岁——你舍得拿命去搏,我还有妻儿老小啊——”
李明卿略略别过头,看着沈孟并不那么挺拔的身形。
是吗?
苦守三月,身负重伤还与敌周旋了三天三夜。
她怎么从来不对自己说起?
哪怕一字一句?
她想起每每言及北境,沈孟倒是把北境的风光说得更多一些。
皇上听到此处,道:“宋将军,哪个去参战的将士不是家中有妻儿老小,如果都像你这般,那将我南朝的安危,置于何地?”
“卑职惶恐。”
“惶恐?”皇上缓缓地正位上走下来,定睛看着宋超。
“卑职——”
皇上不再理会跪着的宋超,反而看向李明卿:“朕亲征之后,郡主代为监国,若是郡主要如何处置宋将军?”
李明卿略微思索,颔首道:“惶恐是没有办法战胜北夷的,宋将军戍守北境十余载,熟悉北境军情,不如让宋将军——戴罪立功。”
眼睛的余光看见沈孟面色一白。
皇上微笑着,点点头:“甚合朕心。来人,吩咐下去,按照兵部尚书明翰和侍郎沈通的建议,两日后大军从京都开拔。”
张内官应道:“是。”
“两日?”沈孟讶异道,不由攥紧了双拳。
正欲多说什么,被李明卿一个眼神制止了。
皇上道:“诚如你所说,为提振士气,大军须得两日后开拔,沈侯,你也去军中多做些准备吧。”
两日?
直到二人出了正殿,沈孟仍旧有些回不过神来。
她们一前一后走出朝晖殿,官靴踏在朝晖殿前的百层阶上,有轻微的声响。
李明卿见他神色郁郁,不由问道:“怎么了?”
“方才为何阻止我?”
“你一心在想着北境的事情,可有看到张内官脸上的神情,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上不想斩宋超,而且明翰和沈通急于立功,皇上心意已决。”
“可是两日的时间怎么够?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的人要吃饭,要睡觉,两天的时间去哪里备齐二十万人的粮食帐篷?明翰和沈通那两个蠢货该不会以为把人凑齐了就可以了吧?”
“那……征用大量的民工,牛马车辆,设置专门的运粮队,最少要多少天呢?”
“最少一月。”
“……”
两日后,农历三月廿三,宜行,大军出征。
为了确保此次亲征的大捷,皇帝命人召集三军总共二十余万人,一同前往北境。
浩浩汤汤的大军开拔之际,京都的城头上响起了战鼓,飞扬的旌旗发出猎猎的声响。
昭瑜看着李明卿紧锁的眉头,宽慰道:“郡主是在担心沈侯吗?他身手好,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
李明卿的嘴角方扬起来,转过身,看见一众宫人簇拥着皇后走上了城楼,凤舞九天的发簪云鬓,将其衬得仪态万方,姿容华贵。
李明卿不徐不疾地行了礼,嘴角微微扬起,声音清朗:“明卿多谢皇嫂相助。”
“长宁郡主果然心思通透。”皇后的目光追随着皇帝李熠的车驾,眼神间颇有不舍,只是一瞬便换上了皇后应有的威仪:“郡主是不是以为本宫是不希望沈昭仪专宠,才阻止右相监国,去请平西候助你?”
李明卿低着头,答道:“皇嫂,是为了皇上。”
“后宫里多是算不清的烂账,争宠,夺权,夺嫡,乌烟瘴气,周而复始。本宫嫁与皇上若许年,尤记得皇上当日待本宫的情分。皇上想要亲征,本宫便只能替他料理好后宫。皇上想要治理好天下,建立功业,本宫便只能替皇上守住这江山。”
李明卿看着皇后,若有所思,淡然道:“皇上宽厚待下,他日平定北夷,自然是四海臣服。”
三千佳丽的深宫里,无数的阴谋诡计在轮番上演,为了争宠,为了权势,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往往会变得比男人更加阴狠毒辣。
在权力面前,纯真的感情几乎是没有一席之地的。
“皇上就是太——宽和了。容易偏听偏信。”皇后朝李明卿笑笑,“昨夜皇上到凤仪宫,与本宫说了一席话。”
李明卿察觉到她的眼眶有些红,身为帝王的李熠向发妻作别,虽然皇后没有明说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他们一定也像这世间最平凡的夫妇一样,有不舍,有忧思,有盼望,有嘱托。
三月廿八,浩浩汤汤的大军抵达了随州。
紧接而来的是定州已经失守的军情。
在定州差点被人干掉的守将郑同逃了回来,颤颤巍巍地找了皇上身边的张内官和兵部侍郎明翰。
张内官秉着茶,坐在桌边,看着郑同一脸不屑。
明翰一拍大腿:“郑监军,你看看你这惊魂未定的样子!我们有二十万大军!怕北夷人作甚?”
“二位大人,你们不知——北夷人生在这北境,部族里最重视的是狩猎驯马的技能。北夷王、还有北夷王的几个部将更是在沙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向来奸滑——”
张先玉道:“奸滑狡诈又如何,皇上有二十万大军,四个人打他们一个,二十万打这五万也绰绰有余了。”
郑同虽然是不入流之辈,听到这话显然知道。
在座的这两位——屁都不懂!
早先听闻宋超弃下而逃,回到京中居然还能够捞着一条命,得了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他便已经心生动摇。
“这北夷人——生得就比我朝将士要高大许多!”
这两位一时来了兴趣:“哦?此事可真?”
“卑职不敢胡言乱语啊!卑职戍守定州也有一年,又与北夷人正面兵刃相见!北夷的战马都与中原的良骏不同。那些马儿喝着北境的狼血长大,双目血红——”
军帐被人掀起来,沈孟手握剑鞘,一脸肃杀之气。
郑同脚下一个不稳,跪坐在地上,看着沈孟过来,直往明翰和张先玉身后闪。
“沈侯——你有——”明翰站起来,沈孟仿佛没有看见他二人一般。
眨眼间,手起剑落。
明翰只觉得自己的脸上一片湿热,双腿一软,跌坐在桌子上。
血珠连成了线,沿着赤霄通体暗红的剑身滑落尘土中,沈孟冷冷道:“定州守将郑同,弃城而逃,扰乱军心,按律当斩。”
“你!”张先玉站起来,指着沈孟,“皇上还未亲自过问,沈侯就将人杀了是怎么回事?看来沈侯对当初皇上让宋将军戴罪立功颇有异议?”
“张内官!”沈孟往前一步。
张先玉虽然嘴上强硬,实则颇有畏惧。
“内官不得参政。”沈孟瞥了他一眼,剑收回剑鞘中。
“沈侯倨傲如此,我身为兵部尚书,必要向皇上回禀此事。宋将军可以戴罪立功,为何郑监军不能?你如此目中无君,擅作主张——”
明翰拍案而起,看着沈孟狠狠道。
“今日之事我自会向皇上请罪。”沈孟头也不回地走出营帐,正面遇上了主将严彪带着一干手下走进来。
“沈副将,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沈孟虽然知道严彪有些鲁直,却知道他到底不是明翰、张先玉之流,遂道:“定州监军郑同逃到了随州。”
话音未落,严彪已经挑了帘子进到账内:“奶奶的!这胆小怕事的龟孙子在哪里!给老子滚出
来!”
沈孟轻轻一叹。
这性子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鲁直。
“老子砍了——”严彪看着倒在地上的人,先是一怔。
人已经被人杀了?!
真是大快人心!
倒是明翰先反应过来:“严将军来得正好,还烦严将军和我们二人到皇上那里去分说分说,沈副将不由分说便动手杀人,那怕是一个普通的小兵也不能随便处置,更何况是郑同是定州监军。”
“分说什么!换了老子上去也是一刀!你们要是觉得沈副将做得不对,你们自去与皇上说!我不
玩这弯弯绕绕的!这样的人也配做监军?他是逃兵!逃兵就是死罪!”
“这——”明翰的话被噎住。
张先玉放下手中的茶水,站起来冷冷一笑:“皇上自有圣断,明大人,我们一起到皇上跟前,把这边的事情回禀清楚。”
严彪嗤鼻,走出营帐对沈孟道:“我第一次见沈兄,就知道你是个刚直的人!上次你在北境救了我,我感激不尽。换我严某人,上去也是一刀。”
“沈孟多谢严将军。”
“这有什么谢的,你看看这次出征的人,那群文官,有几个会舞枪弄剑?又有几个曾经领兵打仗?都是些银样镴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