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朝局的变动已然超出了她们的想象,她们不得不离开长岗。
因为她们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马车日夜兼程,于三日后傍晚抵达了京都。
沈孟陪着李明卿回到王府。
去岁深冬,琅琊王便染了风寒,经过日前之事,病势在两日内陡然加重,已在家中卧床休养。
李明卿站在妆镜台前,换了面圣的宫衣,命人取了腰牌,拿着傅中的奏折,便要进宫。
沈孟看着她连夜赶路,有些心疼。
李明卿转过身颔首道:“宫门落了锁,你不便再入宫了。若皇上还念着幼时之谊,自然会见我,莫要担心。”
“皇上宽厚,怎么会不见你。只是……”
李明卿将紫玉挂在了腰带上,披上了一件月白色薄氅,西番莲花纹在夜色下若隐若现,勾勒出她瘦削却有几分柔美的身形。
“只是什么?”她对着镜子理了理鬓发,对着沈孟,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没事。你先去进宫吧。”
昭瑜驾着车已经在门口候着了,沈孟将她送至府外。
刚一回来,沈孟便已经听说,沈光官复原职,再度成为皇上的臂膀。
她们不在朝中的这些日子,沈光暗地里结党把权,如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之辈亦已入朝为官。
朝上表面一派平和,实际上排除异己,在礼部、户部安插自己的幕僚,陆续诬陷了户部侍郎陈秋、祭酒张成忠等人。
这些人无一不是琅琊王府的旧交。
掌握朝政,统领群臣,已经威风如此,权力,财力都已经到达了一定的高度,他还缺什么?
他到底想干什么——
沈孟一想,手心里竟都是汗。
王府的车驾在永乐门外停下来,李明卿看见皇上身边的近侍张公公端然在那里候着,像是站了些许时候。
“劳公公通传一声,长宁求见皇上。”
“郡主今儿是见不到皇上了。”
“方入夜不过个把时辰,难道皇上已经歇下了?”
“是。”张公公脸上端着不明的笑意。
“张公公,我有要事向皇上奏明。”她把“要事”二字咬重。
“郡主,实不相瞒,这两日来见皇上的,都是有要事奏明,可皇上已经吩咐了,一概不见。”
李明卿将折子递给张公公,就着这幽深的夜色,她向着朝晖殿跪了下来:“还请张公公将奏折代为上呈。”
昭瑜见此,也随着李明卿在永乐门下跪了下来。
张内官扬起脸,却假意弓下身子,作势要扶住李明卿的样子。
“郡主,这天气湿寒,这样跪着会伤了玉体的!”
“还请张公公将奏折代为上呈。”声音坚毅如斯,内官无奈,接过了奏章,往朝晖殿的方向去。
昭瑜见周围只有远处站着些许侍卫,凑上前来,低声问道:“郡主,皇上会召见吗?”
李明卿没有答。
这宫城深深,永乐门外只剩她孤零一人,她从来就不喜欢这冷抑的宫墙巷道,现在更甚,天色已
经全然暗了下来。
过了一会,她对昭瑜道:“昭瑜,你先回去告诉沈侯,只说我在宫中有事耽搁了,让她不要担心。”
“郡主——”昭瑜皱着眉,心下无奈道,“郡主无论什么时候总是担心他。”
李明卿低着头,面上一红,柔声道:“快去吧。”
朝晖殿的方向却传来了一阵丝竹管弦之声,李明卿垂下的眼帘微微一颤,竟是说不出的无奈与寂
寥。
是哪个妃嫔在皇上跟前承宠作乐吗?
歌喉瑰丽。
明艳胜过春日的闲庭芍药。
“影?”
“在。”过了一会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影的身形淹没在这宫城的夜色里,难以寻觅到一丝一毫的行迹。
“如果是我父王此时在这里,他又当如何?”
影略一沉默,道:“郡主已经做得很好了。”
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影的声息消失在夜色里。
李明卿微微侧过头,发现是皇后仪仗。
李明卿微微低头礼道:“参见皇后娘娘。”
“明卿,如今已经生分到一声皇嫂都不愿意叫了吗?”皇后弯下腰,扶起跪在地上的李明卿,接着道,“你且先随本宫去凤仪宫,好好聊一聊。”
皇后端庄持重,说出来的话亦不容拒绝。
李明卿无奈,只能点头:“是。”
“并非皇上不愿意见你,本宫也不是来替皇上解围,还望你不要生气。”
听着这话,这一来二去,倒成了她的不是。
李明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任凭皇后拉着她的手。
当今皇后的母家与琅琊王府是一房亲信,虽往来不多,算不上亲厚,但她年幼时便见过这位堂姐。
“皇后娘娘……”
李明卿感觉到握住自己的那双手加了两份力道,随即改口道: “皇嫂。”
凤仪宫内摇曳的灯火偶尔晃动一两下,皇后端坐在大殿正中,一盏雨前茶的飘零香气混合这殿内的乌木沉香,两相得益。
“琅琊王身体可有好转?”
“承皇嫂挂怀,已有起色了。”
皇后缓缓地端起茶杯,看见李明卿垂着头,神色如常,嘴角挂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真的吗?”
李明卿看见杯中赤色的茶水中宫灯又阴晴不定地晃了一晃。
见李明卿不说话,皇后道:“若皇上执意亲征,该当如何?”
她抬起眼眸,看着李明卿,目光变得深远幽怨,丝毫没有让李明卿开口的意思,已然道:“你刚刚在长乐门没有听见朝晖殿里面传来的丝竹管乐之声吗?右相不久前把自己的侄女送进了宫,如今沈氏已经被册封为昭仪。”
“皇嫂,皇上如果执意亲征,那么最重要的是,何人监国。”
而不是哪个宠妃得宠。
皇后点头,露出来一个从容嘉许的笑容:“若琅琊王身体无恙,监国的重担必然会落在琅琊王身上,只是右相专权,皇上又对他信任有加——”
皇后忽然转过身,握住李明卿的手,姗姗作了下跪的姿态:“明卿——”
李明卿将她扶住:“皇嫂有话不妨直言。”
“我知你心中有盘算,也知道王爷对你悉心培养,朝堂上的事,恐怕要倚仗你了。”
皇后紧紧握住了李明卿的手。
一口一个我,放低了姿态,李明卿微微蹙眉。
“我?”
“对。”
凤仪宫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宫室内端肃红彤的幔帐。
“郡主呢?”
昭瑜才回到王府,还没有进门便迎来了沈孟劈头盖脸的一问。
“郡主说她在宫内有事耽搁了。”昭瑜看着沈孟的眼神,头越埋越低。
“你说什么?”
昭瑜抬起头来,面上有些不自然,却果断道:“郡主在宫内有事耽搁了。”
“她见的什么人?说了什么事?要你回来告诉我她有事耽搁了?你还是和我说实话吧。”
沈孟皱着眉。
昭瑜嘴角抖了抖,吞吞吐吐道:“郡主——”
“嗯?”
昭瑜咬咬牙:“我回来的时候,郡主在长乐门外跪着,当今圣上可能是打定了主意要御驾亲征,因为这事去上表的人,都一概不见。”
昭瑜看见沈孟攥住了拳头,后背一凉。
“郡主把奏折呈给了公公,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见郡主。哎——沈侯——宫门落了锁了——你进不去——”
昭瑜跟着沈孟追出去,却在大门口看见宫里的马车缓缓朝着王府过来,李明卿掀开车帘,看着沈孟问道:“你要去哪?”
沈孟讷讷地,不说话。
昭瑜捂住嘴笑起来:“沈侯刚刚太着急了。”
李明卿嘴角扬起来,跟着沈孟进去,在沈孟身后道:“定是昭瑜嘴上没门。”
“嗯。”
“你是要进宫去寻我?”
“不是。”
李明卿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随即道:“你不会撒谎,你一说假话神色就不自然。”
“你跟在我身后,你怎么看得到?分明是胡说!”
“我虽看不到,可我知道。”她轻笑出声,拉拉他的袖子,“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
“那你怎么走得那么快?”
沈孟忽然转过身,把李明卿拦腰抱起,往房中去。
“你放我下来。”
李明卿抬起头,看见沈孟绷着一张脸,把脸埋在她的颈间,微微吹了一口气,不意外地看见沈孟的耳朵有些许红。
“跪了多久?”沈孟的声音还有几分生硬,听起来早已经没有那般生气了。
“不过一刻钟。”她淡淡地答。
见李明卿如此情形,沈孟倒还真有些不高兴了,别扭道:“膝盖疼吗?”
“不疼。”
“可我心疼。”
李明卿任凭沈孟抱着。
沈孟不由分说地将人抱到妆镜台边,替她脱簪,问道:“事情怎么样了?”
“我没有见到皇上,但我见到了皇后娘娘。”李明卿顿了顿,接着道,“亲征已经是定局,我们唯一能够左右的便是代为监国的人选了。”
“监国?”
“这个人与其是沈光,还不如是我。”李明卿握住沈孟顿住的手,镜子里的两个人四目相对。
沈孟欲语还休,她知道朝堂之上何其凶险,沈光对于琅琊王府又是何其忌惮。
“卿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李明卿转过身,抬起头来看着沈孟,“为了皇上的安危,你须伴驾出征。傅家虽然忠肃,毕竟官位较低。与琅琊王府素来有交的人大多因沈光排除异己被贬或不得重用。平西侯不理朝政,英国公、成国公等人只是唯诺之辈。若论监国,我父王最合适。可父亲如今病重至此,他若是知道了,也会赞成我这样做。”
“不会!王爷只希求你一生安乐!他——”
“云亭,如果我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我也愿一生安乐。”
她的眼睛沉静如斯,像是晴空下的云瑶湖,水光潋滟,百转千回。
她每次低低唤一声“云亭——”
就能让沈孟冷静下来。
沈孟的眉眼略黯淡了下来,李明卿抬起手,抚上沈孟的脸颊。
“笑一个给本郡主看看。”她冲沈孟眨眨眼,沈孟鲜少看到她这般娇俏调皮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随即正色道:“你眨眼好看。”
李明卿一笑:“我哪样不好看?”
“自然是怎样都好看。”
“哪样最好看?”
沈孟俯下身,蜻蜓点水一般,耳鬓厮磨,握住她瘦削的肩,往下游移。
沈孟在李明卿耳边低声道:“这样。”
侬语在旁,沈孟轻轻解开了她风氅的系带:“早些安置吧,我刚刚去看过王爷了,你且放心。”
第三部分·02
翌日清晨,一只手轻轻抚上李明卿微蹙的眉头。
紧闭的眼睛睫毛微微一动,她闭着眼睛道:“你该去上朝了,沈侯爷。”
沈孟轻轻一笑,放轻了动作起身,冠衣束发对床上的人道:“你若觉得困倦,再睡一会。”
“嗯。”
床上的人轻轻背过身去,目光深邃若寒山深渊。
朝晖殿上,天子李熠即将亲征,正着手在做最后的安排。
傅中恭敬向前一步,禀道:“启禀皇上,当今之重是选定监国之人。”
“傅侍郎所言有理,右相以为呢?”
沈孟微微蹙眉,当今皇上宽和仁厚,礼贤下士,就是——没有主见,容易为人左右。
尤其容易为自己身边信任的人所左右。
“臣以为,兹事体大,陛下慎思。”
“监国的人选确实——”李熠若有所思。
礼部有人站出来附议道:“皇上,臣以为有一人可担此大任。”
“周尚书但说无妨。”
沈孟瞧着此人面生,应是刚被提拔至礼部尚书之位,看这架势,一唱一和,莫不是他要推荐右
相?
“皇上,臣以为右相德行兼备,秉公无私,可堪监国之托。”
果然!
一阵小声议论之后,过半的官员站出来道:“臣等附议。”
“既如此——”皇上话音未落。
却听见殿外响起了一个女声,清冷有力,不容置喙。
“皇上,万不可让右相监国。”
沈孟微微侧身,见李明卿冠衣束带,双手捧着亲王绶印,踏着晨曦清冷的日光,身形清冷瘦削,宛若章台碧柳,一步一步走进殿内。
满殿的官员一下炸开了锅。
“长宁郡主?”
“虽然是郡主,一个女人又怎么能到朝堂上来?”
李明卿一转身,目光凌冽如霜,群臣一片寂寂,无人再敢议论。
“长宁郡主带着亲王绶印到朝晖殿,可是有要事?”沈光打量着李明卿,李明卿却未看他一眼,对着坐在龙椅上的人道:“皇上,臣女来此确有要事禀报。”
皇上点点头,示意她开口。
“方才礼部尚书说,右相德行兼备,可堪监国之托,臣女有异议。”
礼部尚书周方圆道:“皇上!长宁郡主带着亲王绶印到此已经违背礼制,难道皇上还要任由她在此妄议朝政吗?”
说罢,便对着皇上跪了下来。
皇上皱皱眉,左也不是右也不是。
沈孟正欲上前,忽而被人拉住衣摆,四目相对,傅中拉住了他。
她冷道:“周大人,你怎知我要议论的是朝政而不是家事?”
周方圆脸上一白一红,别过脸站到一旁。
李明卿的声音恍若沧海沉珠,一字一句,像是划开锦缎的锋利匕首。
“南楼失火,我父王卧床不起,并非受了惊吓,而是见了一个人之后身中剧毒雪里红。”
此言一出,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沈孟微微侧脸,她今日神色一如以往清冷疏离,却——为何给自己带来了一丝陌生的感觉。
她们心知肚明,皇上亦心知肚明,琅琊王中毒是计谋。
那她——是在刻意构陷?
她真的想把监国的大权握在手上吗?
沈孟心上生出隐隐不安。
“这个人——”李明卿别过脸,看着沈光,说道:“就是右相。”
沈孟望着坐在盘龙椅上的人。
只见皇上微微侧目,定定神看着李明卿,不多时方问道:“右相,可有此事?”
沈光朝着皇上微微一礼,对着李明卿道:“郡主此番指证,可有证据证明是我亲自给王爷下毒?”
李明卿垂下眼帘。
“没有。”
沈光的嘴角微微扬起来:“郡主,此事恐怕有什么误会。”
“右相,与父王因为前任兵部尚书一案心生嫌隙,南楼的影卫亲眼所见,父王中毒前最后面见的人就是右相。”
皇上没有说话。
“在父王告病期间,右相排除异己,结党营私,与王府交好的官员,多数被贬离京都。”
乌压压的大殿上一片寂然无声。
皇上的目光始终在李明卿和沈光二人身上游移。
李明卿继续道:“种种行迹,都指向右相。右相能够自证,你从未向我父王下毒吗?”
沈光跪道:“皇上,微臣从未排除异己,结党营私,皇上可以派刑部去查。”
刑部尚书出列道:“刑部立案,取证,追查需要月余,皇上亲征在即,右相此言是要把监国之权先握在手里吗?”
沈光摘下头上的乌纱,仍旧跪道:“皇上明鉴,臣自任以来兢兢业业,恪守法度,从未逾矩,不想如今为人所诬,身陷囹圄,臣,只能自证。”
说罢把官帽放在地上,站起身来走出大殿。
皇上眉头深蹙,整个大殿上乌压压一片人,无人敢说话。
寂然无声,沉默了半晌,殿外的人一路疾跑而来,半跪半爬地摔进了朝晖殿:“皇上——启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