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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将军对战事有何打算?”
沈孟询问之下,愈发觉得虚悬。
严彪虽然鲁直,却对皇上忠心耿耿,几乎皇上说怎么做,他便如何行事。
而此时皇上大多为身边近臣所左右。
以至于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主帐那边有侍卫过来传话。
“皇上有请二位将军。”
该来的总是会来。
沈孟略一思索,跟着侍卫和严彪走进了主帐。
此时主账内已经熙熙攘攘站满了人,郑同的尸身也在账中。
乌压压的一群人,盯着沈孟,神色讶异。
皇上道:“沈卿,你为何阻拦定州监军来见朕?”
沈孟微微蹙眉。
一时间不知如何应答,却也了然。
有人巧舌如簧把事情颠倒黑白地在皇上面前说了一番,他能怎么办呢?
“臣——不曾阻拦郑监军。”
“明大人和张内官二人亲眼见你杀了郑监军,你可有辩驳?”
沈孟低下头,目光在足尖逡巡。
这么多年以来,他第一次感觉到为人臣者,竟还会有如此无奈地时候。
他想辩驳。
可是这样的辩驳有用吗?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会相信他吗?
那又凭什么相信他?
他微微咬牙。
“没有。”
明翰跪在皇上跟前道:“皇上,臣与张内官所言句句属实,郑监军虽然弃下,确实是因北夷人难敌,乃无奈之举此正是用人之际,沈副将独断专行,目无军纪,随意杀之,容易动摇军心啊皇上!”
好一个巧舌如簧。
动摇军心的倒成了自己!
严彪道:“明大人怎的这般说!动摇军心的明明是郑监军!皇上——”
张先玉轻轻咳了咳,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严彪,尖细的嗓音让人听得格外清楚,他道:“严将军,皇上素来宽厚待下,军中将士从战场上逃回要杀要罚,也自然是皇上决断。以军纪论,郑监军理当斩首,沈副将错不在杀了郑监军,而错在未向皇上禀明便自己动手处置了郑监军,况且沈副将只是副职,这样做就是——逾越。”
一字一句。
他如踏入深渊。
又有人道:“沈侯如此行事,实在不宜再任副将。还请皇上秉公处理。”
皇上坐在那里,神色有些为难。
沈孟取下腰间的令牌,递给严彪,对着皇上道:“沈孟任凭皇上处置。”
皇上略微思索道:“那便先免了你的副职,你暂且跟在严将军身边。”
“是。”
皇上挥挥手,示意沈孟出去。
随即严彪也跟了出来,不解道:“你方才拿剑对郑监军动手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怂样。那些个腌臜文官——”
“将军可有想过,定州为何败得如此之快?”
“败了就是败了!自然是那帮守城的将领畏惧北夷人,军心不稳怎么打得赢?”
“不对。定州以蟒山为屏障,易守难攻,且定州城楼修缮得坚固无比——”
“你的意思是——”
“将军!”沈孟一瞥周围,低声对严彪道,“将军不妨派人暗中查访。”
“这个不难,就你去。”
“是。”
第三部分·04
天色将晚,沈孟带了二十余人一路北上。
彼时随州和定州之间熙来攘往的马队、人群现在已然是荒无人烟,七零八落的房舍有的已经被大火焚过,远远能看到地上横陈着百姓的尸体。
穿过前面的一片白杨林就是定州地界。
“沙沙——”
“沙——”
沈孟手一挥,身后的二十余人停了下来。
“沙沙——”
密林里闪过几个黑影,沈孟动作迅疾,弯弓射箭。
众人还未看清,只听见“突——”
箭矢钉在了一棵杨树上,几声余震。
“啊——”粗粝的嚎叫声从密林深处传来。
沈孟驭马穿进林子里。
熙熙攘攘察觉到周围还有人。
“沈侯——林子里——”
身后的士卒有些犹豫,密林里一片漆黑,时不时有风吹过,带着地上枯朽还未化成泥的落叶发出一阵一阵声响。
沈孟不容置疑,走在了最前:“跟上来。”
沈孟还未看清那被钉在树上的什么人,便已经听到哭喊:“大王饶命啊大王——”
依稀辨得出是普通百姓,沈孟跃身下马,将钉在这中年男子衣物的箭矢从树上拔下来。
“这——这位将军——饶命啊——”
沈孟见这人一身葛衣素服,步履呼吸可知其不是习武之人,遂问道:“你是何人?”
“小民——定——定州人氏。”
“定州人?”
那中年男子匍匐在地,哭喊道:“将军!我一定不会把定州的事情说出去的!求将军饶命——求将军给小人一条活路吧!”
“定州什么事情?”
沈孟忽然蹲在这男子身前,大力道地揪住这男子的衣襟。
“咳咳——”
“咳咳——”
那中年男子被抓得透不过气来,翻着眼睛咳个不停。
“你定州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沈孟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发的浓烈起来,手上的力道又加了几分。
身后的士卒看着不对,忙拉着沈孟的手:“沈侯——您轻点——”
“这位大哥!我们是京都来的兵士!皇上御驾亲征到此!你且告诉我们定州发生了何事!”
那中年男子几番犹豫。
“将军——我若说了,能——能活命吗?”
沈孟心里一阵酸楚,目光含了一丝歉意。
“将军——北夷攻打定州,定州监军不但不抵抗,还大开城门迎敌。”
“你说什么?”
沈孟感觉到剑鞘上的凸起深深的铬着自己的掌骨。
那人一看如此情形,又惊惧得跪下道:“北夷人入定州之后便开始屠城。城中百姓无人幸免,我能活下来就是因为家住在南边,带着妻儿逃到了这里,却也遇上了追兵的捕杀。”
“北夷人的追兵?”
“不——是定州守军啊——”
沈孟只觉得气血上涌,万万想不到——
事实竟是这样!
“沈侯——我们要立马赶回随州去禀报严将军。”
郑同该杀,却又被自己杀得太着急了一些。
郑同这样的举动——
是通敌叛国无疑。
可他这样,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是北夷王许了他以后的荣华富贵?
就算如此——这个郑同未免有些蠢笨了!
沈孟稍微冷静了下来,道:“派两个人先回去,把事情回禀皇上。剩下的人与我一同前往定州,看看这定州城中究竟如何了。”
“沈侯——不然我们还是先回去禀报严将军吧,这样将军还能多给我们派一些人手。毕竟——”
沈孟摆摆手:“你们先回去吧,我稍后回来。”
众人带了藏在林地里的十来人,回了随州的驻地。
沈孟看见人已经走远,淡淡道:“出来吧。”
影的身影倏忽出现在远处的阴影下面。
“你一直跟着我?”
“是。”
“那她呢?”
“沈侯放心。”
放心?
放心个屁!
“你很厉害!如果不是刚刚那支箭,我都不知道你跟着我。”
影依旧不动声色。
在听见林中的声响之后,沈孟朝林中射了一箭,但是射偏了,她当时潜在树上,将黑影挪动的行迹看得清清楚楚,补了一箭。
影淡淡答:“应该的。”
旁的人无论如何看不出来,但沈孟心里倒是清楚。
“她可是叫你好好跟着我,别被我发现是吗?”
“是。”
“那你为何——射了这一箭?”沈孟宛然,“你是有话要和我说的?”
影还未来得及回话,树林里的鹞鸽叫了两声。
沈孟骤然睁大了双眼,他万万没有想到——鹞鸽,会出现在这里。
影足尖点地,勾住不远处的树干,树上取下一个木笼,放在地上。
沈孟点了火折子,看见木笼里关着一只银灰色的鹞鸽,腿间绑着信筒。
京都豪贵,乃至戍守边疆的一些权贵喜欢豢养信鸽,然而信鸽之中有一种极难驯化,便是鹞鸽,放眼整个南朝能够训练鹞鸽传信的寥寥无几。
但是——他曾在右相府中见过鹞鸽。
“会不会是巧合?”沈孟有些将信将疑。
右相结党营私,扩张势力,但是——
“我夜伏于军营外,看到鹞鸽几次飞到营中。”
“这鹞鸽传信给何人?”
“侍郎沈通。”
“那不奇怪。”
“刚才我在林中,依稀看到有人在沈侯之前,去了定州。”
会是严彪的人吗?
沈孟略一思忖,不对!
严彪只命自己查访了此事,他又不是人前人后两副面孔的人,既然事情交给自己了,定然是信任的,绝不会又派人做同样的事情。
可会是谁呢?
沈孟预感到事情正朝着自己不能控制的方向发展。
跃身上马道:“谢你助我。”
“不谢。”
那抹黑影和夜色融为一体,沈孟策马往定州方向狂奔,追出了密林,入了定州地界,隐隐约约却觉地下震动,似乎有人在行军。
沈孟看见地上一片杂乱无章,方才从这密林里应该出去了不少人,俯下身来,仔细听辨,声音如排浪捣山,洪流袭石。
“是有人在行军吗?”
“是。”声音在不远处幽幽响起来。
沈孟听得这声音虽然大,却并不如马蹄般急促,粗略判断应该是步兵。
“步兵?”
“是。”
坐骑抬蹄,疾步踏上随州与定州交界处的高山,山川相连,却能感觉到连绵的山丘后面军队浩汤,正在有条不紊地行军。
难道是北夷要偷袭随州?
沈孟璇玑调转马头,立即往随州赶去报信。策马夜奔,方到随州地界,便遇上严彪带着浩浩汤汤的骑兵迎上来。
“严将军怎么在此?”
严彪唾了一口:“皇上知道定州的事情以后,听了那群文官的话,下令班师回朝了!”
沈孟反映过不来:“班师?”
“皇上念在刺探定州军情有功,复了你副将的职!给了咱们三万人马,收定州!剩下的十几万人护着皇上回京。”
沈孟一眼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侍郎沈通。
严彪还不知究竟何事,只道:“皇上让沈侍郎也和我们一起。”
沈孟不做理会,小声对严彪道:“我在定州边界刺探到了军情,北夷欲偷袭随州。”
严彪的眼睛里忽然有了光一般,大嘴咧开:“如今皇上既然已经班师回朝,那我们不如直接——”
四目相对,两个人会意,做出了部署。
“沈副将可知大约有多少北夷兵士?”
“大多是步兵,行军缓慢,两万人上下。”
“老子就和这群北夷贼寇较量一番!”
马儿的嘶鸣声划破北境宁静的夜色,地上的草木还覆盖着一层薄霜。
虽然已经是四月初只是北境这天竟还是如此之冷。
第三部分·05
是日,夜深。
登基方三年的新帝李熠因为此次的亲征彻夜难眠,而亲征一事未成,又只能班师回朝。
账中点着和畅恬淡的龙涎香,内官张先玉道:“皇上可是在为此次亲征的事情忧心?”
“朕初登大宝,一心想为百姓求福祉,此次亲征竟劳民伤财至此。”
“皇上,您多虑了。”张公公将茶端到皇上身旁,低声道,“您是皇上,自登基以来,日夜为国事操劳,殚精竭虑,也应受天下供养。此次亲征非兵不利,而是北夷军队凶悍,又有内臣通敌卖国才会如此。”
“是吗?”
“自随皇上亲征,下官多听闻百姓赞皇上关怀黎民疾苦。我朝自立以来,历经了七位帝王,能够有魄力御驾亲征的只有您和□□皇帝。”
“可朕总想做些什么事情。”
“皇上,眼下已经是农忙时节了,咱们班师回朝要经过玉州,玉州有大片的良田,军队上万人践踏良田庄稼,实在会让百姓寒心。不若舍近求远,取道虎丘,这也算是为民求福。”
“那就吩咐下去,取道虎丘吧。”
四月初,正是春雨蒙蒙的时节,纵使是秋冬少雨的北境也在这时候下着应着时节的雨。
张内官走出皇上的营帐,看见宋超忙不迭地往这边赶来。
“原来是宋将军,将军是有事向皇上禀报?”
“是!”宋超生得魁梧,虽有日前弃城而走的败绩,穿上铠甲却也有难以掩盖的威慑力。
“天色已晚,皇上已经歇下了。将军若有事不妨——”
“是这般!这天已经下雨了,据我看,这雨势会越来越大,行军会更加困难。”
“将军,皇上此番使御驾亲征,连皇上都未曾说一句辛劳,这些将士怎么能够如此怨声载道呢?”
“不是——张内官——不是这个意思!”宋超戍守北境多年,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张先玉的那套东西,他不懂。
“那是什么意思?”张先玉道:“皇上有令,取道虎丘。那就请宋将军安排下去。”
严彪、沈孟带领的三万人马在白杨林附近埋伏一夜。
正面遇上了一支北夷的步兵队伍。
与沈孟判断的不一样,这支本来应该人数不少的队伍,足足少了大半,只剩下五六千人。
三万人对五千人,又有埋伏,北夷军几乎全军覆没。
连连败退之后,首战终于告捷。
严彪命人清扫了战场之后。
有探子道:“方才有一小股人马,往定州方向去了!”
正当严彪举棋不定之时,副使沈通道:“将军应该乘胜追击,一举便把定州收复。”
沈孟忽然打断了沈通的话:“严将军!”
他侧过头看向沈通,神色有异,对严彪继续道:“小心有诈!”
“有诈?”严彪若有所思。
“据我判断,朝着随州来的军队至少有两万人,可眼下却只有——”
“会不会是沈副将估计错了?”沈通补充道,“纵使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也有错断的时候。”
严彪皱着眉,纵使是他,都能感觉到沈孟和沈通之间不同寻常的气场。
怎么和有仇一般呢?
留下这么两个对头在一处,不如自己先带走一个。
万一这沈侯一冲动又把这沈通给结果了,那就不太好交代了。
略微思索后,严彪方道:“谨慎一些也没什么!我和沈侍郎先带两万人往定州去,你后面带着剩下的人跟上来!万一有诈,也有准备。”
严彪带着人直接往定州去了,距定州城三十里,探子来报:“定州城内虚空,并无过多兵力把守。”
沈通细细观察着严彪的神色,在听到定州城内并无过多兵力把守的时候,严彪的神色明显有一丝的喜悦。
此人好战,在沈孟的提醒下却也能控制住自己。
但是求胜心切,却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控制的。
这个时候只要自己在一旁轻轻推一把——
推一把——
这个站在悬崖上的人——
很容易就站不稳,坠入深渊!
严彪道:“再探。”
沈通在一侧,沉声道:“北夷的军队一共不过五万人不到,方才又被将军灭了五千有余,他们恐怕不敢取随州,取道东边也不无可能。”
严彪不动声色,只道:“等探子情报。”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探子报:“将军,经过仔细探查,定州城内只有区区几百人,定州东城门外有大军行军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