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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茜儿,我求你——”

  握住红裙的骨节发白,辞玉的神色有一瞬间的缓和,她冷冷地甩开斤竹的手。

  茜儿?

  辞玉的小名叫做,茜儿?

  李明卿看向辞玉和娆姬——忽然觉得所有的迷云都消散了。

  却发现这天空,更加晦暗阴霾。

  没想到——

  真相竟然是这样——

  “你求我?你求我放过你?还是求我放过她?”辞玉的指尖落在了娆姬站着的位置,斤竹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

  “你和夫人偷情,被父王看见,把父王气得一病不起,还让夫人给父王下毒。我说得对吧,太子哥哥?”

  蜀王苍术急火攻心,竟一只手攀着床沿坐了起来,目眦欲裂,指着斤竹和娆姬。

  嘴里囫囵念着——“你——你们——”

  娆姬神色木然,跪在了床榻边上,一语不发。

  斤竹扑到床榻边,握住苍术颤颤巍巍的手:“儿臣不是故意的!儿臣不是故意的——”

  辞玉从案几上取下一个白玉莲酒盏,斟上清水,药粉放入其中。

  端到床榻前:“太子哥哥,你若想救你自己和夫人,就亲自喂父皇喝下这杯药酒。”

  辞玉把酒盏放到斤竹手上。

  那赤红色的鸩酒,醒目如斯。

  笑意越来越深,外面的雨亦越下越大。

  “你还等什么?”

  握住酒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在等父王醒过来,处——死——夫人吗?”

  斤竹的面上闪过一丝哀恸的神色,忽然举起手。

  “等一等——”

  辞玉侧目,站在一旁一直未动声色的李明卿忽然开口。

  “长宁郡主?”辞玉转过脸讽刺道,“该不会把这里当做是南朝的宫城了吧?”

  李明卿不作理会,对斤竹道:“太子殿下,她在利用你。”

  “郡主,你这话是何意?”

  “她——”李明卿指着娆姬,“是辞玉的人。”

  斤竹一怔,似是在回想从前种种,诧异地看着娆姬:“阿娆?在利用我?”

  娆姬避开了他的目光。

  “你对我说,父王从来只把你当做一个奴婢,每日只是看着你,说——你长得好像——好

  像——真的好像——我的母亲。”

  他用力握住娆姬的手。

  娆姬的如雾的眉眼中,泛出一丝疏离和冷淡。

  “我担心你也成为了母亲的替身,故而对你愧疚不已——”

  “你求我怜惜你——这才——有了我们的事情——”

  娆姬的身子又往后挪了挪。

  整个长乐宫,都是瑶光皇后的画像,在夜风中随风摇动的美人面,像是这世上最深的讽刺。

  “阿娆——难道你真的在利用我吗?”

  或是在树下操琴,或是信步闲庭,或是妆台前挽鬓画眉,姿态种种,万千风情。

  画上的女子早早离开了人世,苍术毕生都怀念着她,却未见得就是情深。

  斤竹平静了下来,淡淡问道:“你从前对我说的话,可有一句是真的?”

  一滴泪,从娆姬那双透亮的剪水瞳中滑落。

  “没有。”

  娆姬说——没有。

  斤竹点点头:“好。”

  迅速端起那盏酒,饮了一大口。

  “太子殿下——”娆姬失色。

  “太子殿下——”李明卿往前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辞玉。

  辞玉莞尔:“算起来,到现在郡主帮我铲除了两位心腹大患,宁王殿下的死与你不无干系,我这太子哥哥被你一句话给送走了。厉害呀!其实郡主与我,是同一种人。”

  就这样?

  于她而言,就是铲除了心腹大患这么简单?

  李明卿只觉得双目灼灼,眼睛亦变得通红:“我与你永远不可能是同一种人,永远!”

  斤竹的毒开始慢慢发作,李明卿俯下身子,轻轻探着他的鼻息。

  辞玉目光森冷,对着躺在床上的苍术道:“父王,太子哥哥那般对待你,现在他在你面前服毒自尽了,所以——请你也安息吧——”

  娆姬忽然端起斤竹身侧剩下的那半盏鸩酒,坐在了苍术身旁。

  火光电石之间,一支箭透过重重幔帐——

  “叮——”

  白玉莲酒盏碎成了八瓣透白的花瓣,鸩酒洒落了一地。

  辞玉猛然回过头。

  扬榷摇着折扇走进来:“天下见有这样的箭法的,除了安远侯还能有谁?”

  “来人——”

  长乐宫外的侍卫无人应答。

  “来人——”

  辞玉面色一变。

  这——

  这是——

  “我给九妹妹带了一份大礼。”扬榷的身后忽然跪出来一名将领,身着羽林卫的甲衣。

  李明卿惊异,这是在路上截击自己和宁王的羽林卫。

  “公主——”

  扬榷看向辞玉,面上有得意之色,辞玉心里一惊猜到了七八分,仍旧镇定问道。

  “何事?”

  “八千羽林卫于宫城外全军覆没。还有——现在宫中,都是平王殿下的人!”

  螳螂捕蝉。

  黄雀在后!

  原来如此!

  一道红影,贯窗而入,反手制住了娆姬,剑尖却落在辞玉的颈前,见血封喉,不过半寸的距离。

  李明卿微微仰头,看见那张熟悉的脸——还有赤霄——

  是沈孟啊!

  “等等——沈侯爷!”辞玉道,“侯爷不是一直苦苦在追寻,一个真相吗?”

  沈孟手里的赤霄顿住,眼里有了一丝波澜。

  辞玉笑着道:“哈哈哈——不就是南朝前兵部尚书沈谦的死因吗?”

  第二部分·19

  人们总是把过去的事情,称作往事。

  所谓过往过往。

  只怕有些事情,过而不往。

  “你说。”沈孟侧过脸,一阵夜风灌进来,吹得厅堂内的幔帐缓缓动摇。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说出来,你就必须答应的条件。否则——”她拖长声音,“你再也无法为令尊洗刷冤屈。”

  扬榷扬起眉:“沈侯,你不要信她。什么真相不真相,只是她在做困兽之斗罢了。”

  辞玉扬起脸,眉头深蹙,神情倨傲:“七皇兄,你不过是一个婢女所生的孩子,身份卑微,不受父王宠爱,纵使你韬光养晦,可你对这偌大的宫城当中讳莫如深,为人不齿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

  扬榷挑起嘴角:“宫城之中的不齿之事——你是说你有磨镜之好,利用娆姬勾引太子,借太子之手,逼宫夺位的事情吗?这件事情今天在大殿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了!”

  娆姬抬起头:“不……切都是我自愿的。公主从来没有利用过我……”

  “住口!”辞玉的语气里有不耐。

  扬榷上前一步,面有不屑:“父皇把你心爱的女人夺走,你逼宫夺位无非是为了她。”

  “哈哈哈!”辞玉放声大笑起来,流下两行泪,“如果一切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哈哈哈哈——”

  如坠入深渊中,李明卿忽然觉得浑身冰冷。

  斤竹气息已绝。

  李明卿看着辞玉,那如幽昙一样的美色,终究……

  不能长久啊!

  辞玉往床边退了一步,指着众人:“你!你们!不要用那样同情的目光看着我!我讨厌那样的目光!”

  李明卿亦上前一步,目光沉静如斯,声音带着几分异样的柔和:“太子殿下,宁王殿下,是不是都曾经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公主殿下?是不是?”

  她压抑得太久太久了。

  在雨中自己握着鹰弓却无力救宁王,反被辞玉所困制失手杀了宁王的时候。

  在自己无比生气,手却被辞玉握住又无力还击的时候。

  在马车上,影被辞玉生擒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在这个大殿中,辞玉说要让自己看着她如何上位的时候。

  所以她现在只想还击。

  “你懂什么?这些人加诸在我身上的痛苦,你又知道多少?你又尝过多少?你有什么资格来同情我?你不过是一个郡主,我是西蜀国主的女儿,无比尊贵……”

  眼泪落在剑尖上,继而落在地面上。

  她眼中浓烈的恨意把长乐宫变成了红莲业火燃烧的炼狱。

  无比尊贵。

  无比尊贵……

  李明卿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最残忍的话就在嘴边——

  西蜀的公主殿下——

  有着最为尊贵的身份,也承担着最无法承担的羞辱——

  但她始终没有说……

  她如果说出口……

  就真真正正和辞玉成了一路人!

  “七皇兄,你才明白吗?玉瑶台为什么叫做玉瑶台,父王为什么那么宠爱我,你到现在才明白吗?”

  悬挂在长乐宫钟的画像,飘飘忽忽。

  画像上的美人笑,眼前的美人亦是笑。

  趁着沈孟不备,她劈手夺剑,剑尖对着苍术。

  “我最恨的人,是你!”

  握住剑尖的手,盈润纤长,彼时皓腕如玉,眼下鲜血迸出,溅了苍术一脸。

  娆姬握住了辞玉的剑尖,哀然祈求道:“辞玉,不要。”

  她只消一用力,那双美手便会筋骨尽断,剑尖亦会刺破苍术的喉咙,苍术瞪大了眼睛,眼角缓缓滑出一滴泪。

  辞玉,不要,败局已定了,我们输了。

  辞玉看见娆姬那双手尽然已经渗出血,将剑一抽,剑柄对着沈孟,递过去:“沈侯爷,你也该恨他,是他害你们沈家,满门抄斩,家破人亡。”

  血液在一瞬间凝固。

  心中有一面大鼓,周遭静的出奇,连大雨打在地面上的声音,都几不可闻。

  李明卿袖中的手,抖个不停。

  他是?

  扬榷蹙眉:“他怎么可能是沈……”

  往事徐徐,如同大幕一般拉开。

  瑶光皇后去世后三年,蜀王苍术痛心不已,三年不入后宫。

  适逢瑶光皇后忌日,苍术又一次来到长乐宫,独酌伤怀,不觉竟至夜深,忽然见到一名女子,身形娇俏,在长乐宫内洒扫。

  苍术一时念起,宠幸了那名宫婢,却没有册封。

  幸运或者说是极为不幸,珠胎暗结,宫婢生下了七皇子扬榷之后,不知所踪。

  这样的不知所踪。

  在宫城内只是死去的一种隐晦说法。

  苍术不会承认,也不愿意去承认自己有这样荒诞的行为,他自诩痴情,怎么允许自己有这样荒诞的行为?

  蜀王秋狩,在围场射鹿,看见一名女子红衣烈甲,英姿凌人,竟然射了自己看中的目标。

  彼时他侧目,却不动声色。

  公鹿受伤,那名身着红衣烈甲的女子策马尾随公鹿一路跑进密林,却遇上了熊罴,他尾随其后,纵身一跃,弯弓揽月,一箭射中熊眼。

  不久之后,瑶光皇后的母族,将瑶光皇后的妹妹璇玑送进了蜀王宫。

  比起瑶光皇后的烂漫善良,璇玑夫人端的是骄傲刚烈。

  本以为所嫁之人是蜀国国主,征战四方,颇有男子气概。

  却发现,在他心里,始终只有另外一个人。

  她是替身!

  只能是替身!

  明明——

  他们是那么般配的一对啊!

  至少璇玑夫人是这么认为的!

  只是他心里,先有了另外一个人。

  恨意滋生,在她的心底疯狂滋生。

  她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女儿辞玉身上。

  辞玉啊——

  居然长得很像瑶光皇后!

  她常常酒醉宫中,每每酒醉她都会把女儿拎到长乐宫,指着满墙的画像。

  “辞玉,你看好,就是画像上的这个女人,让我永远得不到幸福。”

  “辞玉!你如今受的苦,你要恨你就恨她!”

  抑或是突如其来的狂躁,对着辞玉恶语相向,甚至动手。

  “你给我滚——滚出去——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你长得这么像她——看见你我就想掐死你——”

  “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和你说过了!你只能恨她!不能恨我!”

  这就是她的母亲,轻则打骂,重则……

  从记事之后,她就生活在瑶光皇后带给母亲的阴影之下。

  明明——

  她应该是最为尊贵的公主啊——

  她第一次在苍术面前露出了一身伤,苍术冷冷地给了璇玑一个耳光。

  “你不配当她的母亲,从今天起——”

  璇玑忽然跪下来,紧紧抱住辞玉:“不要,不要带走我的辞玉。”

  她猛然间被拥入那个温暖的怀抱,真的——是让人依恋的怀抱呢!

  香香的。

  是属于母亲特有的香气,温暖又甜蜜,柔和又馥郁。

  她记事以来,便不再有这样的温暖与甜蜜了。

  “父王,我想留在母亲身边。”她伸出手,轻轻地拉住苍术的大手。

  苍术走后,“啪——”一个耳光落在她的左脸上。

  火辣辣的,嘴角被咬破,腥甜的血腥之气在嘴里散开去。

  “你去告诉你父王啊!你要是觉得我不好!你就给我滚!”母亲指着她的鼻子,歇斯底里地责骂起来。

  她没有哭,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一旁。

  一个耳光换一个温暖的怀抱,很值得。

  八岁那年,苍术率兵攻打南朝西州十二府。

  母亲偷偷混出宫,混在军队里,穿上苍术的盔甲,在渝州城外遇上了南朝的兵部尚书沈谦。

  她只带了七百骑兵,原本只是来一探虚实,却中了沈尚书设下的埋伏。

  七百骑兵,七零八落,最后只剩几人,沈孟手下的副将将剑尖对准了她,璇玑夫人微微闭上眼。

  这次逃不掉了。

  沈谦轻轻握住了属下的弓和箭:“放她走吧,那是个女子,根本就不是苍术。”

  她一惊。

  副将派了人偷偷尾随,想要将剩下的一二十人斩草除根。

  沈谦一路牵着马,跟在她身后,不言不语。

  “将军是?”

  “敝姓沈。”

  “多谢沈将军护送我至此了。只是有一事不明白。”

  “谦洗耳恭听。”

  “我虽然不是蜀王苍术,但毕竟是蜀人,将军为何阻拦下属杀我?”

  “两国交战,战火不应延至无辜。”

  她心里一动,看向沈谦,微微点头。

  对!

  没错!

  仅仅就是这一面之缘,就——

  苍术率领重兵,忽然出现,璇玑以死相护,才能让沈谦全身而退。

  此举却触到了苍术的逆鳞。

  自己的女人,以死相要挟自己,放过敌军的将领。

  鞭子落在了璇玑夫人身上,她被打得遍体鳞伤,恨意像怒火一样将她焚烧。

  他愈发生气,她愈发快活。

  原以为他是在乎自己的!

  她以尖锐的言语刺激苍术,却只让苍术对沈谦起了杀心。

  没有想到吧——

  堂堂一国之君,以自己侍妾的名义,利用沈谦手下的嫉妒与贪婪之心,和南帝对沈谦的忌惮,无中生有地为沈谦坐实了通敌的罪名。

  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那种扭曲的占有欲。

  “哈哈哈——”知道一切的璇玑夫人,笑中带泪,指着高高在上的苍术,破口大骂,“苍术,你卑鄙。”

  “成为我的女人,你只能老死在这深宫中。什么都不要奢求。”

  “你只是要占有我,你对我有一丝爱意吗?有吗?你娶我只是因为我像她!”

  “你疯了。”被人触到痛处。

  “我是疯了!我就是被你逼疯的!你自诩情深,不过就是想让世人称道你情深罢了!你虚伪至极!”

  璇玑夫人目光一转,看见瑟缩在角落里的辞玉,阴森的笑意爬上嘴角。

  让人无法直视的恶意在她心里一点一点绽放。

  你毁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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