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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背过身去,过了一会方道:“你胸怀赤诚,知感念养育之恩,这很难得。右相为官几十年亦劳苦功高,若刑部那边查到了确凿的证据再做定论。在此前,右相不需入狱候审,这应该能够全了你的尽孝之心了。”

  “卑职谢皇上。”

  “有恩当赏,有错当罚,有冤情——自然也当平反。”

  沈孟没有说话。

  皇上接着道:“沈卿平定北境是有功,朕封你为安远侯。”

  皇上感念安远侯知恩图报的心意,让右相出狱候审消息传到琅琊王府,琅琊王嘴角浮上一丝苦笑:“沈光那只老狐狸手里还是有些好牌的。”

  “怎么——怎么可能呢?”李明卿站起来,面色一白。

  滚烫的水冲泡之下的茶叶在荷叶盏中浮浮沉沉,沉沉浮浮,最终舒展开来,变成好看的形状,最终沉下去。

  为什么?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王府南楼的铜雀铃响起来,是王府豢养的影卫有了重要的事情要禀告。

  南楼立于王府最南端,极不起眼却极为特别,南楼存在的时间比王府更久,本是前朝的情报楼,据传南楼内关窍密布,专门用来存放情报宗卷。

  李明卿随即站起来正要退出书房,向来父亲与影卫议事,她须回避。

  琅琊王与李明卿一同走出书房,对她道:“我膝下无子,唯你一个女儿,先帝在时,倚重王府,无非是倚重南楼搜集的情报,平定内外。”

  李明卿垂下眼帘,心头隐隐浮上一丝不安,却又不知这不安来自何处。

  正失神,李明卿听见父亲道:“你替我送去沈宅贺一贺沈大人封侯之喜。”

  李明卿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她脸上垂下一片淡淡的阴影,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答道:“是。”

  琅琊王府的雕鸾马车停在了沈宅的正门前,沈宅门前熙来攘往,云云集集,好不热闹。

  昭瑜看着这熙来攘往的人,对着车内的人幽幽道:“果然朝廷新贵,这沈宅热闹得——”

  回过头,掀开垂下的银缎车帘,昭瑜看到李明卿冰冷的脸色,不由噤声。

  “郡主来了!”

  沈宅的家仆过来牵了马车,李明卿朝着邱管家微微点头,便在家仆的引领下往正厅去,远远看见沈孟正从书房那边出来。

  李明卿看着沈孟,步伐稳健轻快。

  近一看变黑了,变瘦了。

  “郡主。”沈孟一笑。

  “沈侯。”李明卿淡淡点头,神色恬淡。

  “多日不见郡主,郡主可好?”沈孟一时嘴快,忽然察觉到旁边还有其他人,顿了顿,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碰了碰鼻子,低了下头又补充道:“还有王爷,王爷身体可好?”

  明明心里有些许的疑惑和不快,李明卿的嘴角微微扬起,连她自己都尚未察觉,笑意淡的像是一滴水落进了潺潺的溪流,沈孟觉得自己眼睛许是花了。

  “都好。”李明卿语气淡淡的,微微转过身,示意昭瑜把东西奉上来。

  昭瑜把东西交到邱管家手上,回道:“琅琊王府贺沈侯凯旋。”

  璀璨如繁星的眸子有了一丝游移,随即被他不着痕迹地敛去,沈孟回过身,示意邱管家接过锦盒。

  李明卿笑着按住了锦盒:“怎么,沈侯不请我进去喝杯茶吗?”

  窗外黄叶潇潇,把这京都平添了几分萧索之意。

  厅内只有他们二人,她道要喝茶,却没有捧起已经凉了的薄雪毛尖。

  沈孟坐在一旁,等着她开口。

  “沈侯是右相义子?”

  “是。”

  “我父王在朝堂上参奏右相结党弄权,构陷前兵部尚书沈大人一事,只是没想到沈侯从北境一回来,就成了右相最好的遁甲。”

  笑意有几分讽刺。

  李明卿看向他,时隔多年,为什么自己竟有些看不透他?

  是认贼作父还是蛰伏?

  抑或是其中另有隐情?

  第一部分·27

  沈孟上前一步,方要说什么,却忽然听见窗外有些异样的响动。

  李明卿快步走到正厅靠里侧的窗边,看见窗沿上滴了一滴血,鲜红刺目。

  李明卿心中骇然,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影?”

  “郡主。”影的声音有些嘶哑虚无,从窗后传来。

  那个声音顿了顿,道:“主人被人行刺,南楼出事了。”

  影口中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琅琊王。

  李明卿往后退一步,只觉得天旋地转。

  沈孟想要扶住李明卿,却看到影从房梁上一跃而下,肩上插着折断的箭头,影机警地挡住李明卿,一脸肃杀,冷冷地对着沈孟。

  她看见影黑色的衣衫上一片湿黏,知道她是失了许多血,拼了性命才从南楼赶到了这里,随即镇定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影忌惮着沈孟,不吐一字。

  沈孟见到此人装扮,猜想应该是琅琊王府南楼的影卫,低声道:“我让人备马送郡主回王府,你在这里包扎伤口。”

  “不行。”影的长剑别在身后,剑尖还有刺目的血痕。

  听说影卫都是死心眼的!

  果不其然!

  交流不了!

  沈孟对李明卿道:“她若想活,必须即刻疗伤。”

  李明卿看了一眼影:“你留下。”

  影的剑尖对准了沈孟,冷冷道:“若郡主有事,侯府满门不留活口。”

  沈孟的指尖切住了影的剑尖,丝毫没有畏惧和退让,回道:“悉听尊便。”

  马匹备好,李明卿与沈孟同乘一骑,疾速穿过街道,还未靠近王府时,远远看见王府方向火光冲天。

  李明卿一怔,道:“起火的是南楼。”

  沈孟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微微发颤。

  平素里这样冷静端持的人,竟然失了分寸,瘦削的肩膀更显单薄起来。

  “不怕。”

  他圈紧了她,挥鞭御马的动作多了几分果决,眉头却紧皱起来。

  只觉得有一把钝刀横在他心上的旧创口上来来回回,揪扯着不停。

  王府所有的家仆都围着南楼在救火,沈孟的目光在楼上逡巡,发现一个身影在楼内晃动,而南楼底下的门早已因为高热变形,任人怎么样都推不开。

  “郡主——这门开不了了!”

  “我父王呢?”

  “郡主——王爷还在楼中——”

  沈孟自马上一跃而起,熊熊的火焰燎了他的衣角,浓烟让他睁不开眼睛。

  砰——

  扶栏倒下来,沈孟闪身一避,躲开了扶栏却撞上了正被熊熊大火包围的柱子,转身跌下来。

  李明卿的心微微一颤。

  沈孟反手抓住另一侧的扶栏,一跃上了顶层。

  沈孟看见南楼底层燎起的大火把琅琊王困在了楼中“王爷——”

  一脚往前一踏,竟然触发了南楼的机关,楼内无数的暗格动起来,他往前一步,听见自己身后的墙亦动了起来。

  他往左一步,左边无路。

  一抬头,顶上已然是一堵墙。

  炙热的火焰燎得这南楼内热浪滚滚,干渴,灼烧。

  漫漫的浓烟迷了他的眼,他一只手捂住口鼻,闭上眼。

  “咳咳咳——”

  听着这响动——

  竟然——

  竟然似有规律一般。

  奇数为阳,偶数为阴——

  动者为阳,静者为阴——

  去者为阳,往者为阴——

  华宵一闪,西南方忽然射出来一支箭,直冲着他的面门。

  这情景如何这般似曾相识?

  啊!

  想起来了!

  是了!

  坤位!

  西南方向为死门——

  沈孟忽然听见耳边,一声巨响。

  那么生门在——

  这边!

  顷刻间,南楼内云章暗度,变幻夺景。

  沈孟被此时外面熊熊燃烧的大火迷了眼睛,坐在椅子上的人,忽然咳起来。

  “咳咳——咳咳——”

  一口血,浸染了书桌上的生宣。

  沈孟随即冷静下来,站起来挽着琅琊王,道:“王爷,我带你出去。”

  火光幽幽之中,他看见琅琊王十指青紫,嘴唇灰白,气息紊乱。

  ——竟然是中毒的征兆。

  “王爷——”

  昭狱里,父亲被狱卒打得遍体鳞伤。

  日盼夜盼,盼到了满门抄斩的一道旨意。

  先帝身边的冯公公宣读罢圣旨,跟在冯公公身后的沈光道:“公公,我与沈尚书本是旧交,今日就让我送一送沈大人吧。”

  偌大的昭狱里只剩下父亲和沈光。

  她迅速地跑过去,单弱的身子,挡在父亲跟前:“你别过来。”

  沈光皱眉,打量了一眼沈云亭。

  沈谦面色宽和,虽然负伤累累却仍旧自若,轻斥道:“云亭,不得无礼。”

  随即迎视沈光,沈谦轻轻咳了咳:“沈大人前来,只是为送我一程吗?”

  “当然不是。”

  目光相对之间,沈光看着沈谦,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话音刚落,他分明看见父亲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读不懂那微微的颤抖。

  读不懂那个背影的萧索无奈。

  沈谦闭上了眼睛,对着沈光,直挺挺跪了下去。

  “父亲——”她过去,想要把父亲从地上拉起来,“不能跪!父亲!是他害了我们全家!就是他!”

  她用尽全力朝着沈光扑过去,想要把眼前的人撕成碎片!

  挫骨扬灰!

  却被一双宽和有力的大手从背后牢牢抓住。

  他双眼瞪得血红,不解地回过头,看见父亲轻轻地摇摇头,对上那暗含叹息却又无以言表的眼神。

  那个眼神他至今都忘不了,半晌父亲对自己说:“云亭,不是他。”

  她不懂父亲为什么对他说,不是他。

  难道害自己举家入狱的人不是面前的这个人吗!

  明明已经知道,他们已经知道是这个人向皇上呈上了奏章啊!

  她真的不明白啊!

  “云亭,你过来跪下,谢沈大人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

  如何又有了这救命之恩?

  “我不——”

  她还没反应过来,觉得颈间一阵剧痛,随即昏死过去。

  不日,她醒过来,在京都郊外的一座农庄。

  她惊醒时,慌忙看着日头,发现午时已过。

  世界上,这个世界上,所有与她有血亲的人。

  都不在了。

  全部都不在了。

  独独留她一个人。

  去面对这漫长的人间世。

  她仰起头,觉得阳光刺目,眼睛里滴下来两滴鲜红的血珠,吧嗒——吧嗒——

  又再度昏厥过去。

  后来才知,父亲于问斩的前夜,自尽昭狱。

  沈孟睁开眼睛,看见烟青色的幔帐轻轻软软垂下来。

  是梦,亦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

  “你手上的伤很严重。”

  说话的人声音冷冷,正低着头,取了药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给他上药,一股幽兰清冽的冷香若有若无,弥漫在他的周遭。

  他难得很老实地没有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先是创伤入骨,又被灼伤。你这手还想不想要了?”

  好似有些嗔怪的意味。

  李明卿把纱布在他手上缠了两圈,随即打了一个结,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将他的手一松。

  沈孟正失神之际,手委顿砸在床沿,痛得皱起眉:“嘶——”

  李明卿微微蹙眉,语气软了两分道:“谢谢你救了我父王。”

  “郡主客气了。”

  他把手上的纱布缠裹好,提起剑往外走。

  里间给琅琊王诊治的大夫朝这边过来,言语犹豫,李明卿示意其他人下去,心知情况不妙:“张医官,究竟如何了?”

  沈孟的步子微微一顿,转过身轻轻问道:“是中毒吗?”

  李明卿的面色沉了几分。

  示意张医官不必多有忌惮,亦疑惑问道:“当真是中毒?”

  张医官叹了一口气,点头。

  她转过身,动作迅疾地抽出了沈孟腰间的佩剑抵住沈孟的颈间。

  大夫何时见过这兵戎相见的情形。

  一紧张,药箱都拿不稳,东西洒了一地,慌忙拾掇好东西的张医官站得远远地对李明卿恭敬道:“郡主,王爷中的毒甚为凶险,在下恐怕——”

  沈孟没有避开,眼眸中的决然变成了苦涩,百转千回,他抬眸低声道:“郡主以为是我?”

  眉尖一蹙,剑尖朝着他的喉咙一压,向他逼近一步,道“我已经查过了,父亲在南楼秘见的就是右相。是你或者是右相,又有什么分别呢?”

  李明卿看见那星辰一般的眼眸,忽然黯淡下去。

  沈孟垂下眼帘,嘴角浮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却只有苦涩的味道。

  “没有分别。”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李明卿,没有说话。

  那双眼睛,宛若秋水绵长,亦如寒星孤绝,更似宝珠璀璨。

  她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沈云亭。

  可是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开口向自己解释一番呢?

  她想要听的是真相!

  是真相!

  还有这些年——

  他究竟经历过什么!

  她握住赤霄的手轻轻垂下来,剑稳稳当当落回剑鞘中。她背过身去,声音平和清冷:“是什么毒?”

  张医官恭敬道:“是雪里红。”

  “雪里红?”

  医官一捻面上的胡须,缓缓道:“此毒产于西蜀,无色无味,难以消解,中毒之人身体最终日渐虚弱,总是熬不过冬天的,最后血尽而亡,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李明卿放下手中的剑,面色一白,眉间神色郁郁。

  “在下这里可以开个方子缓一缓,但终究——”

  李明卿定定神。

  过了一会儿,方对张医官道:“张医官,出了这个门,你只当我父王是因为南楼失火受惊所以卧床。”

  “啊——是是!受惊卧床!”

  “你可记住了?”

  张医官手上一抖,忙道:“小人记住了。小人回去便会做一份医案,再开两张方子。”

  “很好。”

  昭瑜端着药碗,从里间出来:“郡主,王爷醒了”

  右相的府邸靠西边,离西华门不远,宅邸森森,沈孟对这里不算熟悉,却也不陌生。

  长青堂的门虚掩着,里面逸出来一丝檀香。

  家仆把门推开,长青堂中间案几的客座上放了两盏茶,主座上无人,声音从墨色的屏风后传过来。

  “你终于来了,拘魂。”

  熟悉的声音,声线慵懒。

  他握紧了赤霄。

  屏风后面的人旋即走出来,微微倚靠着屏风:“见到我很意外吗?”

  红莲的右手轻轻摩挲着另一只手中指上的指环,“几个月前,我命大,竟然能从你的剑下逃生,也不知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杀我。”

  他隐约看见面纱下的另外半张脸,有一道深痕。

  “你怎么在这里?”

  “你猜呀。”红莲似笑非笑,嘴角却噙着一丝狠戾。

  “我要见右相。”

  红莲微微翘起腿,靠在椅背上,“真是想不到啊,百鬼夜行的杀手拘魂,当今圣上敕封的安远侯,原来还是右相的义子。”

  他沉默不语。

  “听说琅琊王府在追查前任兵部尚书沈谦的事情,南楼里面所有关于当年案件始末的宗证已经付之一炬?”

  “我要见右相。”

  “右相可不会见你的。”

  二人静立相对,一时无话。

  沈光从屏风后面的暗门里走出来,挥挥手让红莲退了出去。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对沈孟道:“你还记得吗?十二年前,我们第一次在京都巡防营里相见,你一个孩子居然敢笑我骑术不精。九你父亲临终前,是将你托付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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