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白路回国,是除夕当天。
夏玉兰将一大块洁净的塑料布铺在餐桌上,开始最日常的谈话,她垂着略微松弛的眼皮,像往年的此刻一样,说:“大过年,过大年;今天不能哭、不能骂人、不能生气。”
林思阳静默无声着,手里的竹制菜板和桌面相接,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萍正卷着袖子,在厨房的灶前大汗淋漓,她额边上是潮湿的碎发,面颊微红着,正翻动着锅里金黄色的煎鱼;她喊:“建宁建安,奶奶要包汤圆了,过来帮忙。”
林秀,宛如一条失了控的光滑的鱼,她穿着长袖的睡裙,从林建宁房间往外钻,然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陈萍身后,十分虚弱地说:“嫂子,我两个月的月经都没来。”
陈萍眨动的眼皮突然停住,她缓慢地转过脸,压低声音问:“有了吧?”
油锅发出“嗞嗞”的声响,鱼肉边缘呈现出微焦的浅棕色,陈萍继续翻动着锅里的鱼块,她垂下眼皮。
“谁知道呢,我现在一切都没有头绪,烦透了。”
“下楼买那试纸什么的,自己测测,明天去趟医院;有了怎么办?你俩计划之内吗?”陈萍压低了声音问。
林秀就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她下意识地揉自己平坦的小腹,然后叹了口气,回答:“一时冲动。”
陈萍突然勾起嘴角,笑得有些诡秘,她用筷子夹起最后一块沾了淀粉的生鱼肉,说:“建宁也是冲动的后果,不是也长成了那么高个儿的大姑娘?”
林秀艰难地抬了抬嘴角,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她活到三十多岁,突然被怀疑孕育了一个崭新的生命,除夕的漫长感觉里掺杂父亲离去的悲伤,林秀几步迈到门口,从衣架上扯下自己的棉衣。
她在街边慢慢走,戴着能够防雾霾侵袭的口罩,丝丝柔软长发,像是有生命力一样,随着身体缓慢晃动。
贺蓝山接起了电话,在那边问:“吃过午饭了?”
“一碗西红柿面条。”林秀直接越过来临或者即将来临的众多问题,给出了最彻底的答案。
她眉眼上漾着清甜动人的笑,可又满怀不安,她说:“蓝山,蓝山。”
“嗯?”
“我可能怀孕了,还没测。”
贺蓝山迟疑了几秒钟,他突然笑得有些暖:“想生吗?你决定。”
“听你的,”恋爱中的林秀,摆脱了她长久以来的倔强个性,突然很有依附倾向,她扯了扯口罩,又说,“我还没准备好,有点焦虑所以打电话给你了。”
“不用焦虑,我会陪着你。”
林秀站起身,她讲完电话,就把手机放进衣袋里,深呼吸之后,走近了一身后一家连锁药店。
白路站在秋桐小区前的空地上。
林思阳走近了,然后,抿抿嘴巴笑,他盯了白路几眼,说:“我帮我妈和面来着,今天有点冷。”
“好久没见,”白路往前挪着步子,清清淡淡地讲话,他突然察觉到了林思阳神色里的恍惚,问,“心情不好?”
林思阳还是原来的他,可神色却像是掺了雾,他目光凝止住了,随即摇摇头,说;“我爸爸,去世了。”
白路手忽然攥紧,他的心脏,像是正承受着一个能量巨大的吸盘,开始疼,疼得刻骨铭心;这样望过去,是脸色苍白的林思阳,又仿佛是他自己。
“啊?”是震惊也是困惑,白路发出了很小的声音,他低下脸,抬手按住厚外套顽劣翘起来的衣领,然后就陪林思阳站着。
他扯住了林思阳的手腕,强装镇静地摇头:“别想不开,人就这一辈子,谁都得死,就是啊,活着的时候好好过,也替不在的人好好过。你始终有依靠,我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林思阳似乎发出嗤笑,他所追求的,无非是金钱和情感,是把手底一份薪水不高的工作干好,而白路的话让他无法理解,名利场与经济自由,哪个不是很多人所渴求的东西。
“出去走走?”
林思阳跟随着他,缓缓挪动了脚步,两个人穿过巷子,白路取了自己的车,他们在除夕的下午,前往一家景象陈旧的酒吧。
白路微醺,他把金属打火机攥在手里,缓慢地说:“我前几天飞巴黎,飞机差点坠毁,整个机舱里都是哭声,多可怕,但没什么,谁不是最终归于尘土。”
伸手,白路给林思阳递了根烟,林思阳摆摆手,说:“你想得开,可我就做不到。”
“没让你做到,”白路将打火机抛起来,落在了光滑玻璃桌的边缘上,他往沙发上靠,举起杯子来,说,“碰个杯。”
林思阳没有这样猛烈地喝过酒,他仿佛被紧促的氛围拘束起来,有点难以呼吸,于是,一杯接一杯的液体往喉咙里灌,人变得更加昏昏沉沉。
台上有什么人在唱歌,唱:“花朵鲜亮,四季也鲜亮,别以为你是孤芳,其实我在偷偷欣赏。”
“别以为,你是孤芳,”白路,头往一旁木饰的墙上贴,他跟着歌手唱了一句,带着气音;继续哼,“其实我在偷偷欣赏。”
林思阳眼前一片迷蒙的雾,他忘记了这是除夕、这是白天,忘记了这是爸爸去世不久的日子,忘记了自己在不久前与爱慕的女人缠绵**。摄入的酒精变成刺,凌虐着心脏和头皮,林思阳埋下脸,眼泪和着酒精味道,冒出来。
白路转过脸来,他眼睛清亮,情绪间流淌出神秘又温和的光线;他换了个舒服的依靠姿势,继续听赏下一首淡雅的民谣。
“思阳,”白路手上夹着一根点燃的烟,他刻意俯身,拍了拍林思阳的脊背,轻声说话,“过完年,就不能再这样。”
“我很小的时候,我爸爸就四十多岁,没陪他太久,也没怎么孝敬他;我那天在一朵家里,接到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急救室里。”
眼睛通红,满含饱胀的血色,林思阳哽着喉咙,说。
白路发出一声低叹,他将烟含进嘴里去,又转过脸去,思忖了一下。
林思阳,就是那一年失去了妈妈的白路,他焦虑、消沉;可林思阳不可能成为如今的白路,爸爸去世了,可家在那里,一切的关切在那里,从小生长的家乡和街巷在那里。
白路是从流离和孤单中归来,安定平静的回忆灰飞烟灭,仅仅剩下三院大院和林思阳。
“我觉得自己突然晕头转向,好的事情和不好的事情——”林思阳用手心揉了揉眼睛,他说,“我和一朵睡过了,她说了不想恋爱,可愿意和我做。”
白路含一口烟,眼睛睁圆了。
“做就做吧,过去了就结束了,我不会再死皮赖脸,”林思阳看着地面,他忽而深吸了一口气,“能够理解她。”
烟只剩下布满齿痕的过滤嘴,白路突然将手背堵在鼻尖上,转过脸打了个喷嚏。
“她那样的女人,无情、自立,不适合你,你别想了,”火星烫得指尖发疼,白路却依然将它捏着,笑了一声,“你真傻,让人家白上。”
林思阳瞥了他一眼,皱起了眉毛,说:“你才真傻。”
喝了酒的人多迟钝,林思阳没有察觉白路越来越水润的眼睛,更不知道他是怎样将滚烫的过滤嘴握灭在了手里。
终于,林秀公布了怀孕的消息,她埋下脸去,静默着等待家人的话。
“这个凉,你起来,我给你找垫子。”家人都热情得过分,陈萍甚至放下厨房里的事儿,她又露出每逢喜事时候的笑意,急匆匆地进房间去。
将柜子翻了个遍,因此床上都是衣服,林建安站在门边上,眨巴着眼睛,他终于下决心将手里的苹果咬了一口,问:“姑姑怎么可以有孩子?她还没结婚呢。”
陈萍终于找到了藏在衣物下面的崭新的坐垫,她就站在床边,突然转过脸来,说:“不准瞎问,你姑姑有孩子了就得开心。”
“我觉得会是个男孩儿。”
“女孩儿才对,我喜欢小姑娘。”林建宁在餐桌前,她突然俯身下去,摸了摸林秀平坦的肚子。
仅仅温暖得过分而已,那里似乎是一片坦荡的土地,酝酿着生机无限,可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特别。
林秀弯了弯眼睛,说:“现在什么都感觉不到。”
汤圆已经包了快一百个,夏玉兰没参与到这一段谈话里来,水流潺潺落下,她冲洗着沾满白色糯米粉的手。
林秀喊:“妈,放冰箱吗?留多少啊?”
她准备站起来干点什么,可被陈萍及时地阻止了,锅里粉蒸肉的香窜进鼻腔,林建安几步跑过来,说:“我来,要干什么?我帮你。”
“我行的,妈呀,这才几天,”林秀难以适应了,她伸手握住了林建安纤细的胳膊,然后扬起下巴来,说,“你别忙,我这样子更得运动了,你瘦得跟什么似的,快去吃东西吧。”
两张相似的画儿一样的脸,一个柔和,一个活泼,林建安蹦了一下,说:“我要有小弟弟了。”
“是小妹妹!”林建宁慢悠悠地说,因为节日所以她满脸惊艳的妆,铁锈红色膏体在嘴唇上附着,复古又浓郁。
夏玉兰终于从厨房出来,她红着双眼睛,屏息,说:“一半放冰箱吧,林秀你去弄。”
林秀突然沉默,她走上前,把夏玉兰的肩抱紧了,她将音量吞下去一半,对夏玉兰说:“别哭了,大过年的。”
“你爸爸没等到你有孩子,也没等到思阳结婚。”她喉咙里是翻搅哽咽的声音,一双轻眯的眼,颤抖着睁开。
门突然开了,林思阳像带了风一样,进门就弄出特别大的响声,他携着一声酒气,说:“建安建宁,我买了雪糕;姐,我买了雪糕。”
“妈妈,小叔喝醉了!”林建安瞪着眼睛,惊呼。
林建宁蹙着眉毛去挽林思阳的胳膊,说:“你是爬回来的么?”
“坐车回来的,还去超市,买了吃的,”林思阳把鞋甩了两米远,他走上前,把住了林秀的肩膀,说,“推荐一间酒吧给你。”
夏玉兰满脸心疼,她晃了晃手,问:“这是几?”
“又没喝醉,就是有点头晕而已。”林思阳把夏玉兰的手也抓住了。
“差不多行了。大过年的干嘛呀,”林建宁推了推林思阳的肩膀,说,“姑姑不能喝酒,她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