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往事成伶仃
悬于半空的观景亭背靠峭壁,三面临风,虽说山中有温泉,站在此处时却也觉山风清冷冰凉。
君昊习武之人,自是不惧寒冷,只穿了件金线绣边的暗紫色锦袍,与叶凝裹着的狐裘对比鲜明。
那只灰毛兔子细嚼慢咽,君昊耐心喂他,随口道:“叶姑娘难得来,看我这里风景如何?”
此处视野开阔,山环水绕,风景自是绝佳,还需多说?叶凝不答反问:“王爷曾说要引我去见巫夜人,有什么条件?”
“果然郎中也是生意人。”君昊假意感叹,站起身来,“不过叶姑娘能相通也是好事,我便不能免俗的提个条件。我引你去见巫夜人,你帮我辨别几味毒药,看有何功效,是否能解。”
“跟眼儿媚相似?”
“来路更加复杂,牵涉也更多。我手下的人分辨不出,也就你这巫夜的公主伴读能指望了。”
“王爷过奖。”叶凝客气而疏离,“何时起行?”
“五日后我派人接你,回来你抽空帮我辨药,如何?”
叶凝没有异议,便转过头去看风景。君昊走到她身边,也扶栏观景。良久,他指着起伏的城郭山峦,忽然开口:“站在这里看风景,感受如何?”
叶凝简单回应:“很好。”
偏头看他侧脸,便见他脸色略有肃然,手指轻轻敲着朱栏,暗紫锦袍衬出浑身的贵气。此时的君昊收了风流纨绔的外形,隐然王者之势。
秀丽江山收入眼底,令叶凝心底亦是澎湃。
山风扬起她的青丝,有几缕钻入狐裘柔软的毛领间,她伸出手捋出来,微微垂首的模样映入君昊眼中,他忽然笑了笑:“走罢,这里风冷。”
叶凝凌空占得久了,也稍有晕眩,闻言便举步要走。哪只君昊忽然舒展手臂,将她揽入怀中,纵身跃出亭子。
耳畔风声掠过,叶凝惊呼一声,只觉身子忽然随他急速下坠,大骇之下顾不得其他,忙环紧他的腰。
峭壁之上偶有突出的嶙峋山石,君昊足尖在石上轻点,几个起落后稳稳着地。
叶凝惊魂未定,呆站了片刻才仰起脸来,脸色微微泛白。
她见君昊眼中笑意盈满,一时气怒非常,指尖在袖中略一摸索,便要施以颜色。耳际忽然传来声娇斥,一道浅紫色人影须臾即到眼前,利刃带着寒意刺向君昊脖颈。
君昊腾身而退时松开扶着叶凝的手,叶凝身子微微晃了晃,便即站稳。
两团紫色人影交织,秋琳手中短剑一尺三寸,泛着清冷的光招招紧逼。
君昊手无寸铁,加之技输于人,应付得捉襟见肘,然而他宽袖飞舞腾挪跳跃之间,却丝毫不滞涩。秋琳剑术精绝,轻功更是公子清暗卫中的翘楚,君昊却不比她逊色,如鹞鹰起落,敏捷非常。
两人还未拆几招,忽有数枚飞梭破空而来,逼得秋琳不得不收手。她退至叶凝跟前,怒瞪君昊一眼,收了短剑。
君昊朗声笑道:“没想到叶姑娘身边还有这样的高手!”他挥了挥手,四周风寂,更无人影,想是那些暗卫已退回原处。
叶凝懒怠理他,拉起秋琳便行向湖上曲廊。
君昊转身进了湖边水榭,在一张琴旁坐定,铮然起奏。
叶凝遥遥闻得琴中之意,哼了一声,更不回头。水榭中的君昊琴声未停,目光却随着青荷中渐行渐远的女子流转。直至她走远,惘然失笑。
-
叶凝往百草堂辞别时,顺道安排了如兰姐弟课业。林夫人轻轻握住叶凝的手,语气伤感:“这一趟去京城,你可消瘦多了。”
“路途奔波,当然要清瘦。”叶凝浑不在意,同她步出客厅,院里如兰正在捣药草,如松蹲在旁边歪着脑袋观察。
林夫人瞧着一双子女,掩不住的欣慰。忽又想起什么,便命丫鬟取了个包袱过来,里面是件紫色织锦斗篷,散落绣着白色雪花,风毛出得极好。另有浅灰色貂裘和猞猁裘,皆是上品。
叶凝自来到云泽后生活中受林夫人不少照拂,此时便待推辞,林夫人已道:“北边天冷风寒,多带几件保暖衣服总没错的。你帮如兰如松那么多,若还推辞,可就是嫌我不好了。”
叶凝推辞不过,只得道谢。回去时顺道去扶归楼,配情九思的药材已集齐,正在按叶凝给出的方法炮制。叶凝许诺回来便配药,公子清只说不急。
时日匆匆,须臾即到约定之期。
当归收了个极大的包袱抱上马车,又装了几坛药酒糕点,看得秋琳笑个不止。
当归委屈瞪着秋琳:“出门要照顾好姐姐,她畏寒怕冷,夜晚定要看好火。”
秋琳点头称是,当归又唠叨:“姐姐爱喝酒吃甜点,记住啊。”
“知道啦,小管家。我们走了你要看好家哦。”秋琳瞧着当归委屈担忧的模样,几乎要笑出声。陪着公主出行,她怎会不尽心?何况,昨夜扶归园中有人也曾叮嘱过这些事情。
君昊派的马车宽敞结实,正宜远行,大小包袱塞进去占了半壁车厢。叶凝和秋琳相对而坐,抱着手炉取暖。
赶车的人名叫贾笙,自称是君昊手下的管事之一,生得精干高挑,穿着普通的深蓝长衫,戴了瓜皮小帽,并不惹眼。然秋琳一眼看过去,便凑在叶凝身边低语:“逸王殿下倒不吝啬,这人功夫在我之上。”
叶凝嗤笑:“他还等我活着回来配解药呢,当然得保我周全。”
贾笙扬起长鞭,马车骨碌碌前行。当归立在门边挥手,目送他们拐过街角,渐渐湿了眼眶。
-
出得云泽天气渐寒,经呼戎草原时马车折而向北,往杞国的邻国那勒而去。
贾笙沉默寡言,车却赶得稳当,选择吃饭住宿的店铺客栈时也极有眼光,似对沿途极为熟悉。
叶凝乐得万事不理,只捧着手炉在车里避寒,偶尔掀帘望外,但见开阔的草原被薄雪覆盖,偶有青色草叶伸出雪面,引来与雪同色的野兔竞食。
沉溺于美食中的兔子尚不自知,秋琳却戳戳叶凝肩膀。抬头便见苍鹰振翅盘旋于半空,如沉缓的江波流畅,却暗蓄汹涌。
猛然一个俯冲下来,惊得群兔四散奔逃,苍鹰振翅滑翔,愈来愈低。雪下泥泞湿滑,兔子的短腿陷入雪中,哪能跑得快?便见苍鹰自地面轻轻一掠而起,爪下的野兔尚且挣扎不休。然天高风劲,既已落入敌手,哪还有逃脱的可能?
叶凝既为野兔叹息,又因苍鹰叹赏。
记得幼时往北境的草原玩耍时,也曾见鹰击长空,野兔竞逃,相似的画面陡然令她忆起那时的情形——
那勒国主携王子前来,父王设宴款待,赛马为戏。彼时她顽皮好动,带着那勒的小王子纵马游玩,无意中便见到雄鹰掳兔的场景。
那勒小王子拍着胸脯,豪气满怀:“我以后也要像雄鹰一样,当天上的霸主!”她只划着脸皮羞他,心中去也艳羡那些盘旋的苍鹰。
人事变幻无常,那勒小王子已安然成长,据说即将继承国主之位。而巫夜却在短短数月间灭国,那些年轻的勇士们曾驰骋于旷原,豪爽威猛,如今却都消失在时光中。
生命曾浓墨重彩,波澜壮阔,却最终轻如羽翼,不堪碰触。
叶凝握住秋琳的手,温热触感传来,一时间百感交集。
马车徐缓前行,贾笙始终沉默,到达那勒一处小镇后便安排食宿,秋琳在左他居右,将叶凝护在正中的房间。
睡至半夜,叶凝迷糊之间忽然被秋琳推醒,叶凝出门在外也颇警觉,迅速裹了件大氅,随秋琳跃窗而出。
午夜寒冷的风如利刃灌入脖颈,她裹紧大氅,意识已然清醒。
秋琳脚步极快,将叶凝半拖半拉至客栈后的一排民宿,贾笙已在那里备了马车,迎叶凝入内。
静夜中忽然有人语响起,渐而嘈杂混乱,回身便见刚才栖身的客栈已陷入火海之中。滚滚黑色浓烟随风倾斜,看那情势,是有人用了火油等物故意纵火。
客栈周边人声鼎沸,马嘶由远及近,马蹄声夹杂着许多人的呼喊回应。客栈中早已乱成一团,本打算救火的人见了这阵势,忙扔下水桶四散奔逃。
叶凝脸色微变:“是马贼?”秋琳点头宽慰:“放心,这里安全。”
马贼将那客栈围起来,扬着手中的弯刀,呼啸不止。有行旅客商慌乱间奔出来,他们也不在意,只催马绕着客栈打圈。
叶凝看得心惊,低声道:“你们怎知马贼会来?”
“有人浇火油被贾笙发现了。”
“那你们不阻止?”
“这帮马贼是那勒边境最猖狂的一伙,与驻军交好,来头很大,招惹他们并非好事。”秋琳久经江湖,对北域各国的事情较叶凝更加熟悉,“他们寻常不会惊动百姓,既然来了,就说明客栈中有值得他们前来的人物……”
话还未止,火海中忽然传出一声长啸,尖细如蜂鸣,却起伏不稳,不知是为了传讯,还是发啸之人气息不继。
秋琳闻之微微色变:“果然来头不小!这声音是丘勒国师部下传讯用的。听声音,他应是身负重伤难以逃出重围,恐怕是在叫他的伙伴。”
车帘外贾笙难得的开口:“来者不善,我们走罢。”
叶凝点头,贾笙便选了偏僻巷道缓行。幸而他和秋琳早将行李搬回车中,无物落下。
叶凝倚在车壁沉思,频频皱眉。
据她所知,那勒的国师极得国主倚重,为何他的部下会遭人围剿,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问秋琳时,她亦不解,只听贾笙在外道:“国师意欲弑君自立,事情败露后被国主通缉。昨天的事。”
“知道这么清楚!”
“既然送叶姑娘来此,自然要探清形势。”贾笙的尾音融入夜风。
叶凝和秋琳对视之间却大为惊叹——三人同行同宿,她俩竟不知贾笙是如何取得的消息。君昊此人的传讯渠道与野心图谋,不可小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