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伍 流言惑人欲
客栈遭马贼洗劫的事在第二日传得沸沸扬扬,秋琳外出打听一圈,回来时叹息不止:“那国师真是愚蠢,本来位极人臣,大好富贵,偏偏想弑君自立,却又没那本事。昨晚那群马贼可不简单,活捉了国师的儿子和亲信,收获不小。”
叶凝心血来潮:“你说国师是自己想不开,还是被人蛊惑?”
“公子暗线探出的消息是,国师原本安享富贵,两月前忽然心血来潮去拜佛,结果和个云游的野僧闭关长谈七天,出来便有了异动。”
“那和尚定是巧舌如簧,很会蛊惑人。”叶凝随口道,脑中电光霹雳,忽然想起了十方。她霍然抬头,疾声问:“你是说一个和尚?叫什么?”
秋琳诧异于她的反应,摇头答曰不知。
叶凝取出十方的画像,借店家笔墨就地描了一副交给秋琳:“能否打听到那和尚的去向,看看是不是这人?”
秋琳接过画像,叹道:“此人倒是面相奇特,我现在就送过去,让他们查清。”
“记得小心行事,不管是与不是,都不要打草惊蛇。”
秋琳往来匆匆,不到一炷香时间便已归来。她问过公子清的暗线,无人识得画像上的和尚,不过会尽快查明。
叶凝闻言失望,师父以前易容来去,无人识其真容,这十方会不会也能易容呢?
仅凭一副画像寻找,实如大海捞针,希望渺茫,却别无他法。
往北再行一个日夜,便抵九影镇。虽只是个小镇,然而屋宇错落,市集繁荣,多有异国客商往来,倒也热闹。
贾笙驱车行过街市小巷,在一家名曰“如意赌坊”的门前暂停,他入内片刻即回。马车继续在巷道间穿行,最终抵达一处私宅。
门口并无人影,待贾笙的马车停稳时,双扇红漆门被打开,内里两名小厮躬身问候:“贾公。”
进得院内,建筑摆设皆是那勒风格,无甚特殊。小厮对贾笙极为恭敬,入厅后掩门闭窗,在面南而塑的佛像后不知摁了什么,侧面墙壁上忽有暗格出现,贾笙持钥开锁,用力一推,厚重的石制墙壁似被机关牵引,如门洞开。
贾笙引叶凝二人入内,步下石阶走过狭长的甬道。两侧油灯高燃,壁上几处昏暗壁画,绘的竟是巫夜旧物!
甬道尽头阔朗明亮,有个高壮的汉子躬身相迎:“沙朗若恭迎贾公。”
贾笙微微抱拳作礼,道:“这两位就是我要引见的人。”然后向叶凝欠身道:“各位慢聊。”便沿甬道返回小院。
叶凝打量沙朗若,身材高壮面容俊朗,行止间掩不住的热情:“叶姑娘也是巫夜人么?”他也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浑身却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老成,末尾笑容绽开时才隐约露出明朗朝气。
“我和秋琳都是。”叶凝看着面前高壮的汉子,心生感动。
灭国那年,长达数月的围剿之后巫夜人齐聚王城,坚守王宫半月,无数鲜活的生命逝去。生死相依、戮力同心之间已无距离隔阂,而最终一起沿地道逃出王宫的两千多名少年,虽然未必识得彼此面容,却已如兄弟手足,有别样的深厚感情。
契阔六年后重逢,知悉彼此安好,闻得熟悉乡音,能不感慨动容?
沙朗若上前两步,虎目中已隐然含泪。当年逃离王宫,他算是年纪较长的孩子,而今见了两人便如幼妹,令人想起当年一起逃走的伙伴,和那些葬身战场火海的族人。
他蓦然以手掌覆胸,躬身作礼。叶凝与秋琳不发一语,亦覆胸躬身。
是久别的问候,是诚挚的祝福与思念,更像是一种凝重的仪式。为静穆安息的忘者,为勇武奋斗的生者,精神不灭,壮志尚在,家国焉能不复?
叶凝按下胸中澎湃,开口相询:“贾笙说你知悉那勒国内所有巫夜人的情况?”
沙朗若既见贾笙对她恭谨,自知叶凝来路不凡,便如实相告:“当年我们逃出后四散流亡,是贾公将我们召集起来,给予帮助。后来贾公开了如意赌坊,人员往来混杂,正宜我们碰头相会。我是赌坊的大管事,那勒国内的所有巫夜人都由我来联络,而今已有八百多人。”
叶凝略是欣慰:“那你们对贾笙了解么?”
沙朗若虽觉她此问奇怪,还是答道:“贾公虽是杞国人,母亲却是巫夜人。这几年他帮助我们尽心尽力,沙朗若也曾怀疑警惕,之后与他言明,贾公只要我们搜集各处消息,别无他求。这几年,他确实也这么做。”
叶凝颔首,明白君昊是让贾笙代管此事。他不出面,自是怕巫夜人的怨恨,可他能有这么好心?真的是当年目睹残杀后良心发现,还是另有图谋?
她心中犹疑,便听沙朗若问道:“冒昧请问,叶姑娘真名是什么?”
“迦凝。”两字轻轻吐出,沙朗若愣了一瞬,震惊地盯着叶凝,似是不可置信。
旁边秋琳冲他微笑,走至他的身旁面朝叶凝单膝跪地,从腰间探出一枚铜制腰牌。
那是巫夜王宫侍从出入宫廷的信物,在宫外也可作调令之用,沙朗若以前虽不曾入宫,却也认得此物,再不犹疑,亦单膝跪地。
两人同声——“拜见公主!”
拜罢起身,秋琳向沙朗若行礼:“红缨宫童卫副统领秋琳。”
童卫是巫夜王宫中特有的卫队,将民间流浪失所的幼童选拔入宫,教以武功,负责一些偏殿别宫的守卫。待其长大后,表现出色即可选拔入王宫亲卫。
沙朗若几分钦佩,亦自明身世:“鹤林酋长幼子,沙朗若。”
见礼完毕,沙朗若依旧掩不住的激动,双目中精光闪动,似在绝境中重新燃起希望。
密室中桌椅俱全,沙朗若还备了些那勒的水果小点,倒杯奶茶给叶凝,将那勒境内巫夜人的情况交代清楚。
叙起别后情形,各自流落颠沛而已。所幸当年逃出失散的伙伴渐渐聚拢,以流浪人的身份在各处潜身,暂且安然,令人欣慰。
然而,还是没有半点伊洛王子的消息。
沙朗若又说起一则近来在那勒境内兴起的流言,叶凝闻之心悸——
流言不知始于何处,说两百多年前巫夜建国是因为一处秘密宝窟,其间藏有绝世无匹的珍宝、秘籍和仙术。第一任的巫王就是凭其中不尽的珍宝聚拢人心,开功建国,而巫夜秘密流传的精妙毒术,也是源自那笔宝藏中的珍贵典籍。
更传闻宝窟藏有起死回生之法,可通雪山与天空相接处的神境。六年前巫夜人之所以舍身赴死,便是找到了通往神境的方法,要用秘术重生。
据说,那宝窟就藏身巫夜境内。还据说,当年杞国不惜重兵出击,也是为了这宝窟。
这则流言如瘟疫般迅速蔓延,虽有无数人质疑,却也蛊惑了不少人心——宝藏、秘籍、奇毒、神境、仙术,着实诱人。
其中掺杂的许多内容也令人将信将疑——
比如当年巫夜建国时只是一群流浪人,却能将当时人人惧避的毒瘴清理干净,建成美好家园,过程成迷;巫夜凭空出现并迅速成长,以精绝天下的毒术闻名四方,来路成迷;杞国五十万大军压境,数十万人巫夜舍身相抗,原因成迷……
虚实结合的流言令许多人滋生贪念,据说已有一批盗宝者潜入巫夜,还有人招朋引伴,想结队去寻宝窟。
更传闻北域十五国多已盯上宝藏,有年老的国主为求长生术,欲将巫夜掘地三尺。
纷扰传闻搅得人心不定,叶凝皱眉听沙朗若叙述完,心中愈来愈沉。
巫夜建国原因确实隐秘,却非流言所传,这是只有巫王知道的秘密,王室代代相传,从无外人知晓。
这则流言的兴起,是有人凭空造出,还是真有人闻得风言风语,添油加醋而成?
以巫夜为诱饵,引得人心惶惶,若真让各路高手齐聚巫夜,十五国利益交杂牵扯……乱局之中,谁可牟利?
种种消息堆叠在一起,令人头痛。似乎能隐约理出些线索,却无任何凭据。
密室中安静如死。
叶凝想了许久,终是开口——
“第一,不管多困难,定要查到流言出处和刻意散播流言的人有哪些;第二,让大家留心十方的画像,打探他的下落;第三,如果可以,查明有哪些人因流言去巫夜,行事小心,不必强求。第四——”她冷笑一声,略微犹豫,而后斩钉截铁,“放出流言,国师叛国是因为和一个叫十方的野僧密探,被他蛊惑。再则,关于巫夜的流言是十方放出去的,至于他的图谋……”
叶凝沉吟之间,沙朗若已接口道:“他要引各路高手为宝窟厮杀,甚至将各国军队牵涉进来,在北域十五国引起战乱。反正他已在那勒引起了内乱。”
“就这么说。”叶凝点头,“先说第一则,不会引人怀疑。时机成熟再散播第二则,看有何反应。”
“沙朗若遵命!”单膝跪地,覆胸躬身,是向公主应诺的姿势。
“我和赤翼也会尽力。”秋琳亦许诺,“这种事情公子应会帮忙。”
叶凝握住秋琳的手,诚挚道:“替我谢谢公子清!”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