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沂安二
因为被山茶的一番话劝动,这几日寻着空闲,米酒也肯开口同小院里的几个人搭腔。
但刘介变得很忙,日日早出晚归地。
“逢春堂排戏呢。”山茶这么给她解释。
烛芳琢磨了片刻,决心出门瞧瞧。她实在有些心痒那刘介唱戏的模样。
沂安城地形驳杂,巷陌纵横,若非本地待久了的人绝然是要迷路的,而且即便是有人指路,稍有含糊不慎也容易迷失其中。
由是烛芳跺两脚把土地给跺了出来。
凡界山河无间、幅员辽阔,有灵性的地界总能修炼出几个山精妖魅,而这些山精妖魅成了仙的便能被封作本地地仙,是为土地。
抵达沂安镇的第一日,烛芳就与此地土地打过照面——当然,是她单方面把土地揪出来威胁的。
“我的姑奶奶诶!”土地小老头顶着一头鸡窝、红着个酒糟鼻悲从心起,脸皱成一朵雏菊,“小老儿昨儿几天就保证过,绝对不会将您的行踪泄露出去的!您就饶个命,让小老儿睡个好觉吧!”
烛芳不依,“都日上三竿了。”
“小老儿昨日同西山头那虎妖拼酒拼到后半夜。”语气悲悲戚戚。
看他脸色似乎是很亏虚。烛芳默然,不欲继续这个话题,“我找你真的有要事。”
“唉。”土地小老头叹口气,挠挠头,“那凡人宅邸周围都被您改成个金钟罩了,天庭的人一时半会儿查不到这里来的。”
“不是这个问题。”烛芳随手捡一根树枝塞给他,“我就是想问你逢春堂在什么地方,这里的妇人说话又快又多,我反应不过来,你将路线画给我看。”
“逢……春堂?”土地抱着树枝又惊又疑,“公主喜欢听戏?”
“说不上喜欢,我就是想看唱戏的人而已。”烛芳承认得很坦然,催促他,“你快画!”
仿似想起来她如今所住的宅邸的主人家便是个唱戏的身份,土地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对,几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抵不住催促,几下在沙地上画出了粗陋的路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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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春堂位于沂安城中心的地界,足可见得其地位。
烛芳一路默念着土地的嘱咐东拐西绕,总算找见了这地方——
门口两座石狮子,白墙灰瓦,屋檐下挂着块颇有些年头的牌匾,牌匾上是“逢春堂”三个烫金大字。朱漆大门两端还附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是非非非亦是”,下联“真真假假假即真”。
此时日升三丈,正是街头市集最为热闹的时辰。逢春堂里也不外如此,老远便可闻见欢呼鼓掌之声,不时还间杂着鼓点乐声,很是热烈喧闹。
烛芳迈上台阶,却在门前被一青衣小厮拦住。
“姑娘可是初来此处?”小厮抬袖往旁一指,温温和和笑着。
烛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在石狮子旁摆放着一个大木箱,木箱上头开了道小口。
“一人六文的戏钱,交了才能进园子。”
“来找人的也要交钱吗?”她扭回头问。
小厮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顿了一会才开口,“姑娘要找何人?”
“刘介。”
那小厮一愣,紧接着就笑,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朝她打趣,“这个月第十四个了。”
烛芳不解,“什么,第十四个?”
“找刘介的姑娘啊。”小厮摇摇头,“你说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家家的,做什么不好,非要绕着一个男人打转。”
烛芳不由自主蹙起眉头,“刘介身边有很多姑娘?”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像是自己家里好好藏着的宝贝被旁人发现了一般。
不过仔细一想也无可厚非。他模样生得那般俊俏,性子也好,还会烧菜,有小姑娘爱慕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烛芳正兀自蔫巴着,又闻那小厮道,“都是那些小姑娘自己打转罢了,刘公子向来能打发就打发,从来不多看一眼的。”跟着劝她,“你也好生回家念几本书,多多留意适龄的小郎君才是。”
感情是把她当成爱慕刘介的小姑娘了?
但烛芳听他解释到底是心情好了些的,也就不与他做计较,“那我就不找他了,我进去听戏。”说着从袋子里翻出六枚铜钱上前丢到木箱里,拍拍手朝那小厮一笑,施施然地进了逢春堂大门。
要说这钱,也是刘介给她的零用,起因是上回烛芳担心他钱不够。
她还记着他那时的嘱咐:“若是见着喜欢的东西便买下来”,现在可好,这钱又流回到他自己的袋子里。
烛芳边想着边越过庭院,径直奔向这逢春堂的正堂。
正堂里的戏已开场,只是戏台子上并未见刘介的身影。穿着黑色戏服的老生托着一把美髯,嘴里正.念念有词。
进门正对着的池座上人已经坐得满满当当,斜侧方的两厢也没剩几个空座。烛芳四周打量了一圈,决定干脆站在后排看戏。
寻着位置站好,抬眼眺去,能见戏台子边立着块木牌,木牌上贴着张白纸黑字的大报,报上写了三字——《锁麟囊》。想来是这出戏的名字。
此时的台上,那黑衣老生还在唱着词,一旁的丫头角色不时接两句,再旁是停着的两顶花轿,一顶瞧着富贵无比,另一顶却是寒酸。戏台最上头挂了个木制牌匾,上头刻着“春秋亭”。
丫头嘲笑完那黑衣老生和穷酸花轿里的旦角儿,踮着脚步站到那顶富贵轿子的旁侧,似乎是同花轿里的人在说话。
“小姐,这雨可越下越大了。”手里的帕子也跟着一甩。
只寂静稍许,自大红轿帘帘缝间便缓缓探出一只手来。那手白皙而修长,与红帘颜色形成了分外强烈的对比。
花轿帘子徐徐被拉开。
坐在轿中、身着大红戏服、头顶红丝钗环的旦角抬起一双潋若秋水的眼眸。眼尾墨线飞扬,面上粉黛浓而不腻,仍然清晰可见绝色的五官。一时间竟叫台下众人都看痴了去。
烛芳也屏住了呼吸。
因为台上出场的旦角,分明就是刘介!
他从轿中慢步踱出,寂静稍久的戏台蓄足了势,鼓乐声再起。
“春秋亭外风雨暴……”
一唱三折,婉转跌宕。她竟从不知他有这样一副好嗓子,轻重缓急,抑扬顿挫,掐点留白,情绪全出。
烛芳不知不觉就被带着入了戏,随着戏台上那薛家小姐或喜或悲,到后来也不由得唏嘘一番人生际遇,全然忘却戏台上那薛家小姐是刘介所饰这个事实。
直到大幕落下,囊括烛芳在内的看客才如梦初醒般鼓起掌。
烛芳鼓得尤其厉害,手心都给拍得红红地。
在未看刘介唱戏之前,她从不知人间的戏曲这般有意思,简直不亚于看话本或是看司命的命格簿子。
蓦地想起几日前她与刘介的对话,她心里盘算着,若是再见着他,定要好好劝劝他别去卖菜,安心唱戏便好。
逢春堂这一早上的戏目就算彻底演出完毕。
戏台下的看客却不急着离场,而是就着茶水闲谈起见闻。烛芳站在后排听这些谈话内容听得饶有兴味。
比如近来逢春堂为何会加紧排戏,这是因为“不日便是李大善人家中二房的忌辰,今年也早早就同这里约了戏,还指名道姓要唱得最好的刘公子过去呢!”
再比如这李大善人的二房是如何故去的:“当年便听说是那正房夫人所害,只可惜师家势大,将这风浪给压了下去,那正房师氏才能稳坐李家主母之位。”
但后续是:“可怜李大善人对二房一往情深,不仅再没纳过妾抬过姨娘,就连那正房师氏也一直无所出,每年还请戏团去府里演二房生前最爱的剧目,真真是可叹哪!”
烛芳也不由在后头跟着叹一句“造化弄人”。如此一看,戏台子下的事儿可一点都不比戏台子上的逊色。
正在此时,她的肩头却忽地被人一拍。
她扭头一瞧,竟然是方才在门外拦她的那青衣小厮。只是如今他面上的表情着实有几分古怪。
“你找我有事?”
小厮横竖打量她几眼,表情更古怪了,“有人找。”说着给她指了个方向。
烛芳顺着他指的方向瞧去,却是瞧见了刘介。他还穿着一身大红戏服,只是脸上的妆已经卸下,假发朱钗也全数取下,墨黑的长发不加修饰地披散在肩头。
他站在通往后台的门板之后,只露出半个身子,想是怕被人发现了不好离开。见得烛芳看过来,他眼眸一弯,朝她眨眼。
烛芳见他模样也笑,朝他回眨眼,瞧够了人才偏过脑袋高兴地给小厮道谢,而后小步跑到刘介跟前。
门板之后的通道里只点了一支蜡烛,主堂里高谈阔论的人声隔着一个门板也变得不甚清晰。
烛芳抬眼瞧着笼罩在昏黄烛光里的刘介,还未开口,他已经先她一步问话,“怎么突然过来了?”
“因为想看你唱戏。”
“如今可看着了?”
“看着了。”她双眼发亮,语气恳切,“好看!”仿似觉得不够,又加上,“特别好看!”还急急忙忙伸出手递到他眼前以证诚心,“你瞧,我手都拍红了,现在还没消呢。”
刘介垂眼看看她的手心,“自己揉一揉。”
“哦。”她收回手慢慢揉。
头顶刘介又开声,“这么喜欢看戏?”
“先前没看过。”她垂着脑袋揉着手,“现在喜欢看你的戏。”
刘介微叹口气,静了一会儿道,“我待会同堂里的管事说一声,往后你看戏就直接到二楼去。”
烛芳惊讶地抬起脑袋,“二楼?”
“嗯,给你留个座。”他没看她眼睛,而是盯着她脑袋顶的发旋,漂亮的眼眸里一片浓黑,“站那么久可站累了?”
“被你这么一说好似是有点。”她动了动脚,皱起眉头,想到什么又把眉头好心情地舒展开,“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在底下的?”
“在台子上无意间看见了。”他随意地答着转身,嘱咐道,“你随我过来到后头坐一坐。”
作者有话要说:
《锁麟囊》是现实京剧的剧目,吹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