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沂安一

  沂安镇。

  刘介的宅子便在沂安镇西街,是个四合院,院中央长着一棵年岁久远的大槐树。院门口挂了两个风铃,风一吹过铃铛便叮铃作响,好听得紧。

  一日的作息也十分闲适——

  早晨山茶米酒先起,米酒打扫庭院,山茶便出门采购药食用具。而刘介起身后则会先在院中树下的摇椅上躺一会儿,手里举着经册。

  烛芳开窗便能瞧见他。

  衣袍系得松松散散,根本没有文人雅士峨冠博带、整衣而坐的分毫做派,整个人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

  用过山茶外带回来的早点后,小院里便会溢满药香。山茶与米酒轮流看着煎药的火候,刘介择菜烧饭。

  烛芳蹲在大槐树下,瞧着认认真真地择菜叶的刘介,忽地生出些想要亲近的情绪。

  昨儿同他们几人一道回来后,她便向山茶打听过刘介的情况。传言他原是世家子,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自幼养于市井,跟在他屁股后头追杀的人一数一大把,也正因此,他们在何处都无法久居。

  山茶米酒都是他捡回来的。始初他身边只有一个侍奉的老伯,而这老伯也在数年前于被追杀的途中中箭身亡。

  同她胡作非为的幼年完全无法相比。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刘介停下手中择菜的动作,好笑地看着她。

  烛芳回过神,上前蹲到水盆前,“我想帮你择菜。”

  他微一挑眉,“择过小白菜吗?”

  “没有。”

  “像这样,一片片掰开就行了。”他给她示范一遍,而后塞了一把菜到她手里,“择完的泡水里,待会儿我洗。”

  “好!”没被拒绝的烛芳干劲十足,择小白菜择得刷刷飞快。

  刘介见她卖力,干脆把剩下的菜全堆到她脚边,自己洗起蘑菇来。

  “我见话本上都说‘君子远庖厨’,你每日怎么还自己烧菜做饭?”她同他闲聊。

  “喜欢八珍玉食啊,旁人做的我吃不惯。”

  “我听山茶说,你平日都是自己抄书出去卖钱的,你是书生吗?”

  “且算是吧,不过没打算进京考官做。”

  “你若是银钱不够了一定得跟我说,你知道的,我本事挺大。”

  他却轻笑,“果真率直。”

  “嗯?”烛芳不解。

  他从水里抽出一只手,一指微曲,给她弹了几滴水,在她拧眉擦拭脸上水渍的时候笑着开口,“你看的话本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不要同一个男人提‘我养你’这类的话?”

  “为什么呀?”

  “因为那个男人会觉得很没面子。”

  “那你会这样觉得吗?”

  “不会。”

  烛芳:“……”所以您说这话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便先提前告诉你了,省得你日后吃亏。”他道。

  这是拿她当闺女养了?她那做天帝的爹可不会同意,多大的便宜!

  烛芳把手里择好的小白菜一甩,回敬他满脸水,“我闲得慌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也有道理。”刘介不愠不恼地抬袖擦着满脸水,眼眸微弯,疏朗又雅致,“你不用担心的,我赚银子的法子挺多,你尚且吃不穷我。”

  烛芳被他勾得好奇,“法子多?比如呢?”

  “比如唱戏。”

  “唱戏?”她睁大了眼眸,显然是受的震动不小,“在戏台子上唱的那种戏?”

  “是啊。”

  难怪了,初初见他时,他人被困囚车里还淡淡定定地打着节拍,原来是在心里哼戏。

  “可,可你不是书生吗?”烛芳整张脸就差写上‘迷惑’两个字,“书生为何能唱戏?”

  “书生为何不能唱戏?”他反问。

  好似,好似是没有白纸黑字规定书生不许唱戏的律令。烛芳眨眨眼睛,“都说‘戏子无义’,读书人最贬斥这类东西的。”

  “那我便仅算个抄书人罢。”刘介挑起洗好的蘑菇装进瓷碗里,又开始洗起小白菜。

  她呆呆地看着他的动作,“我从没见过你这种人。”

  他翘起嘴角,“讨厌吗?”

  烛芳摇头,“很喜欢。”

  他手一顿,眼角眉梢都漫上些笑意,最后却是微微叹口气,“这话却是不能乱说的。”

  烛芳不与他纠结这个,“你还没同我说为何唱戏呢。”

  “先前说过,为了赚银子。”

  “卖菜也能赚银子。”

  “那我下次试试卖菜。”

  烛芳:“……”不带这样聊天的。

  刘介失笑,把洗好的小白菜装好,又倒了一盆脏水,这才好整以暇地坐回小凳子与她说话:“唱戏与读书是一样的,卖菜与唱戏也是一样的。”

  “这话怎么说?”

  “烛芳以为,人为何要读书?”

  “这个我知道。”她给他如数家珍,“‘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读书可以见着许多旁近未有之见闻,明晰未明之道理。”

  “这便是了。”他拿帕子擦擦手,活似一个老夫子,“瞧见闻,明道理,一场戏尝过一遍风流,卖摊菜识过数人生计,与读书异曲同工。”

  烛芳讷讷地,“有些道理。”

  “到树底下纳凉去吧。”

  刘介把帕子递给她擦手,站起身,自己抱起一盆洗干净的菜蔬进了厨房。

  -

  晌午时分,药香与菜香混做一道。

  午饭是一碟蘑菇小炒肉、一盘小白菜和一盆冬瓜汤。刘介捏着鼻子把药汁全部喝完后,几个人都搬来椅子上了桌。

  他的厨艺也不知是同谁学的,竟能将这普通的家常小菜烧得比菜馆子里大厨所出的都要好吃。

  “你们运气真好,能日日吃到他烧的菜。”烛芳咽下嘴里鲜香滋味,不由感慨。想她在天宫中,那可是日日吃得清淡,吃食滋味虽说不错,但还是少了些烟火气和新鲜感。也难怪这么多神仙要偷摸摸下凡。

  刘介欣然接受了她的夸奖,“我也觉着他们的运气不错。”

  米酒手里的筷子一顿。

  山茶从碗里抬起头,看着烛芳诚实地给她补充,“如果公子不用吃食给我们取名字的话,我们会觉得更有运气的。”

  烛芳默了默,还不待出声,山茶又问她,“你可知米酒先前唤什么名?”

  “什么?”

  米酒来不及阻止,山茶已经接口道,“唤的是‘鱼蛋’!”

  空气有一瞬的凝滞。

  “噗!”烛芳没忍住,捂着肚子蹲下桌。她无可遏制地把米酒那张没甚表情的俊脸同“鱼蛋”这个词联系起来,“哈哈哈哈,鱼蛋哈哈哈……”

  笑到后来居然被自己呛着了,咳得分外狼狈。

  刘介放下手中碗筷,手一抬又一僵,最后只见她涨红的脸色道,“你悠着些。”

  烛芳边摆手边捂着肚子坐回椅子上,瞧见一脸黑沉的米酒,肩膀又开始发颤。实在不是她不厚道,只是“鱼蛋”一词同他的脸对比过于惨烈,她兜不住。

  “不,不许,笑!”米酒又急又气。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和烛芳同时怔住,最后还是米酒在对视中败下阵去,垂头很是懊丧的模样。

  小结巴?这是烛芳的第一个反应。

  直到米酒丧丧气气地垂下脑袋,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样一直盯着人似乎是不大礼貌。

  她又想到往常米酒寡言少语的情形,仿佛见面这么久她就只听他说过一句话,还是他应刘介的一声“是”。难怪第一回将她威胁错他也只字不吭,原来是怕暴露了结巴。这回肯吭声,怕也是被她气急了。

  烛芳不由自主看向刘介。后者把筷子和碗都摆在一旁,一手托腮一手扶桌,眼神倒是瞧着她的。

  没来由地从他眼神里看出了“看戏”的意味,烛芳心中一郁,有一种想把碗扣他脸上的冲动。

  不过她该道歉的。

  “对不住啊,我不是有意的。”她转回脸,伸手扣了扣米酒面前的桌板,诚心诚意道,“我,我从前也没人说有意思的事情听,这一下子激动过头了,我同你道歉。”

  米酒不吭气也不抬头。

  药没对到症上,所以不是恼她笑话“鱼蛋”的问题。

  烛芳想了想,又继续扣他面前的桌板,“我从小学东西都特别慢,大约八九岁才会开口讲话,十三四岁才开始识字,而且我兄长又是族里很有禀赋的,一做比较我就更加不堪了。但是我后来发现,我那兄长也是个不开窍的,年轻时候差点把我嫂嫂都赶跑了。”

  她手一顿,瞄一眼刘介,又道,“还有你们公子啊,虽然生得好看,但身子骨弱得不行,怕还不及常人一半。”

  “多谢烛芳委婉。”刘介闲闲夹了一筷子菜。的确是委婉了的,没有一上来就说他“短命”。

  能说的话都被搜刮干净,烛芳拿回手,摆在膝上安安分分坐好。可米酒还是没有抬脑袋的迹象。

  “我的脚。”一旁的山茶突然在这时开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这三个字音还未落,米酒就慌张抬头,“不,不要,说了。”

  山茶不理他,“我的左脚生来便跛,年幼时被生父母遗弃,辗转流落了许多户人家和地方,在做乞儿第十年被公子捡回来。”

  烛芳惊讶地看她。她平日行动分明是看不出什么来的。大约是鞋子里做了什么机关。

  “你年纪还小,尚且多说话便有正常的可能,可我怎么样也没有了。”山茶的神色很平静,只是认真地同米酒对视,“从前我无意间听到过公子与你说的话,而我跛脚的事情你寻常亦有察觉。如今把话放在台面上说清楚,我希望你能考虑考虑公子的提议,试着和我们多说话。”

  米酒涨着脸偏过头,看起来难为情极了。

  “有什么可羞的?你瞧这一桌子。”烛芳一一看过去,“病秧子,小跛子,还有我,天生反应慢。你一个小结巴也算是最可能治好的了,我们不会笑话你的。”

  米酒没说话,只抱起碗开始扒饭。一桌子菜经过刚才一顿折腾都凉了三四分。只是碗筷相撞间,他那头又有低低宛如蚊子般的声音传出来。

  是一个“好”字。

第3章 沂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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