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沂安三
后台的人算不上多,有互相帮忙抹面卸妆的,也有边整理妆奁边闲谈的。见着刘介领了人进来俱是惊讶。
“这小姑娘是何人?”有人发问。
刘介脚步顿了顿,面上淡笑着,“过来听戏的。”这话显然是不欲多言的意思。
烛芳不明白为何他不同他们解释她的“婢女”身份,但也不多问,只是随着他一路往里走去,直到走到一处偏僻角落才停下来。
“去那坐着吧。”刘介给她指了张木椅。
“好。”她听话地上前几步坐下,想了想又问,“那你呢?”
刘介没答话,只是忽然蹲到她跟前,眉眼低垂着,看视线似乎是在打量她的鞋子。
“怎么了?”
“你……”他发出一个音忽而顿住。
“嗯?我怎么?”
“无事。”
烛芳这就抓心挠肝了,“我听不着答案会很心痒的。”
刘介无可奈何,抬起眼眸与她对视,“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心思重,会留意到许多寻常人不会留意的东西。我也不大喜欢我这个样子。”
他的面容无旁他修饰,乌发红衣,如墨似画,看得烛芳有些呆,连回应都是呆呆愣愣地,“可我喜欢呀。”
刘介怔了瞬,继盯着她道,“第三次。”
“什么第三次?”这话问出口,烛芳也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番,还真叫她回忆出来些东西——
“很喜欢。”
“现在喜欢看你的戏。”
以及这一回的“可我喜欢。”
在他面前,“喜欢”这个词总是太轻易地出口。她不由抓紧手底下的木椅扶手,“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自重?”
“我知道烛芳说的‘喜欢’与他们所有人都不同。”
没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她安静半晌才问,“这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眼睛。”他此刻确乎是瞧着她眼睛的。
“眼睛?”
“烛芳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干净漂亮的。”
她与他对视片刻,回过神连忙慌乱地垂下眼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只觉浑身都似被沸水烫过一般。好一会才想到什么讷讷地转移话题,“你方才说的,你留意到什么了?”
好在刘介也没打算继续,只道,“你去过河边,还被人踩着了?”
一点没错。她去河边是想着河边人少好唤土地出来,而来时一路集市人群熙攘,半刻不察便被谁踩了一脚。
烛芳被他这话吸引,“鞋上有浅印子,的确能瞧出来被人踩过,可我去过河边你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有湿泥印,现下虽然干了也能瞧得出来。”刘介抬手,给她指了指她鞋边的浅浅几块,“近日未曾下过雨,从西街到此也无湿地,且这泥的颜色较之一般要深上稍许。”
果然心思很重。烛芳蓦地想到她打听来的关于他的身世,心底就陷进去一块。她左右瞧瞧,旁侧卸妆收拾的人尚未散干净,于是她弯下身子,凑到他耳畔小声道,“我去河边是为了找你们沂安城的土地。”
她拿一只手出来掩着,做贼似的,“你们这儿的妇人讲话好快,我记不住路,就找土地出来给我画,这才找到逢春堂的。”
刘介失笑,“堂堂土地,竟被你做如此用?”又问,“怎么不叫山茶他们带你过来?”
“能为我所用是他有面子,山茶那时正在同米酒说话呢。”
刘介又看了眼她的鞋子,“被人踩着了疼不疼?”
“不疼。”
“那就好。”
他慢慢站起身,“我去换身衣裳,然后我们就回家。”
烛芳朝他比了个“没问题”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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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烛芳都闷头往逢春堂跑,像是寻着什么极有意思的乐趣般。早晨她起不早,未能和刘介同路,便下午与他一起回宅。有时刘介来了兴致,还会绕到市集走一路买些零嘴瓜果回去。
这日两个人一人手握一串糖葫芦刚从市集走出来,便迎面撞上了一队疾驰而过的人马。
烟尘卷过,刘介垂眼端详了一会儿手里的糖葫芦,叹一声,“好脏。”
烛芳觉得他这模样莫明好笑,还未出声打趣他“擦一擦就干净了”,旁侧同是被烟尘劈头盖脸地浇了一身的同行百姓已经窃窃议论开来——
“方才过去的可是县官府的公子爷?”
“正是,那公子爷做什么跑去南郊的方向?南郊可尽是些农户村落。”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南郊黄槐村近几日来了个会舞仙童的异人!不仅如此,听说那人还精通扶乩走阴之术呢!”
“竟有此等事?奇也奇也,我今日也同去瞧瞧。”
……
这说话间,人已散了大半,散开的半数人竟都同朝着方才那队人马离去的方向结伴而行。
烛芳好奇地望向刘介,“什么是舞仙童?什么是扶乩走阴之术啊?”
“都是些民间异术。”刘介顺手把她那脏了的糖葫芦一并取过来,以防她不注意又吃了去,“舞仙童是招来阴魂附体以演武艺,扶乩是借助锥绳物什传达阴物神仙的旨意,走阴则是神魂离体下地阴间。”
“凡间竟有如此通灵之人?”烛芳满脸惊奇。
“大都是些江湖骗子。”
“可说不准真有这些奇人异事呢?”烛芳兴致盎然,“我想去看看。”
刘介微不可查地叹口气,“那就去看看吧。”
-
黄槐村位于沂安城南郊,得此名缘因村中满植黄槐树。六月正当花期,村头百年槐树上黄花漫漫,与树下鹅黄裙裳相映成趣。
“颜色倒挺配。”烛芳抬头看看树,又看看自己的衣裳。
此时她与刘介所在的地盘满是看热闹的人,最前头的太师椅上躺了个县官府的公子。公子挺有派头,日落之时后头还跟着两个打扇撑伞的小厮,身子骨多羸弱似的。
槐树下的平地上则早早摆上了十个木墩。戏尚未开场。
“方才走那么久,你可走累了?”烛芳看刘介脸色没看出什么异常。
刘介虚虚倚着树,“你未免太小瞧我。”
“没事就好。”烛芳左右乱瞟不看他,状似无意地又问,“你这身子骨是生来便如此了吗?”
若是生来如此,她后头或许可以帮他改一改。唱戏这般好听的凡人,实在不应该是个短寿之命。
“并非生来如此。”他话至此沉默少顷,忽而笑,“运气不好罢了,不是什么值得听的事情。”
听他这样一说烛芳被勾得更好奇,可到底也算是私事的范畴,她不大好刨根问底,只得作罢,百无聊赖地等起开场。
一旁的刘介看出她心思,“不是秘密,山茶米酒、替我看过病的老郎中还有我先前的仆侍全都知道。”
村里渐发喧闹,却是缓缓走出来群幼童,最后头跟了个手握羽扇的银须老者。
槐树底下等待的人群开始窃窃出声,几欲要淹没刘介接下来的话。但烛芳耳朵很好,没有漏掉,她闻他道,“只是不想脏了你的耳朵。”
她不由得侧头看他。
他还是那样一副不咸不淡、懒懒散散的表情,见她回望,几分笑道,“瞧我作甚?快开场了,看戏才是正经。”
他这话音落下未过多久,铜锣猛然被击出鸣响,余音不绝。
“诸位晚好!”那手持羽扇的老者捻着白须,站在十个木桩子前眯眯笑着,“昨儿个老朽给诸位请来那华山山神舞了几棍子,不知诸位看得可还尽兴?”
人群有部分应和,“尽兴!”
“唉,这日日请神老朽这一把骨头可受不住,今儿算是给日前的几场的请神收收尾。”老者握着羽扇拍拍手,旁侧的十名幼童便按着次序坐上木桩闭上眼。
净手仪式过后,紧接着有人捧了个已点燃蜡烛的烛台上前。老者从袖中掏出几张黄符,一并放在烛火上烧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直到火快烫到手指他才将手一松,任由那化为灰烬的黄符飘然落地。
与此同时他还鞠了一躬,也不知是在拜谁。
又有人捧着香递到他跟前。老者把香点上,握在手里,开始边念着术词边围着十个幼童绕圈走。
烛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老者,见他围着木墩反反复复地绕了许多圈,炊许,他脚步猛顿,持香在最边上的幼童身周飞画起来,看架势是在画符。
“起。”老者伸手至幼童头顶,喝道。
可他似乎是失败了,因为他手虽起,那幼童却闭眼在木墩上坐得好好地,像是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
老者也不恼,持香又开始试下一个。
失败了足足四人,到第五人时,幼童总算随他手而起。老者将燃香放至他鼻下,烟熏袅袅,那幼童却似熟睡般浑然不觉。
老者后退几步,朗声问道,“小师父是何来头?”
却见那闭眼幼童忽而张口答,“吾乃战神座下首司,祝有!”
围观人群霎时爆发出阵阵惊呼。
烛芳默了片刻,朝刘介挪近几步。刘介会意,把脑袋稍稍低下来些,便闻她道,“假的。”
他还未回应,她又和他咬耳朵,“他骗人的,我根本没瞧见有神魂下界附凡人之身。”
刘介笑着也放低音量,叫谈话不至于被旁人听了去,“我先前便同你说过,这些异士大都是些江湖骗子。”
烛芳便不说话了。失望的表情摆在面上很明显。
那厢老者又朝“下凡神仙”问话,“不知祝有仙君是善使何种兵器啊?”
“神仙”答,“善使刀!”
“好,刀来!”
老者朗声吩咐罢,便有人捧着把大刀上前。“祝有仙君”接刀,掂量几下扎出一个马步。老者和几个帮手都识相地退开,那“祝有仙君”很快挥舞起大刀,霍霍生风,身姿分外矫健。
喝彩声与鼓掌声起伏不绝,连那最前头的躺在太师椅上的县官府公子都坐直了身子,只差从椅子上蹦起来,兴奋得不行。
唯有烛芳兴致缺缺,凑到刘介耳畔稍显蔫巴地道,“祝有常用的兵器不是刀,是长戟。”
刘介看她须臾,忽地伸出一只手搁到她眼睛底下,“给你瞧个东西。”
只是他虽说给她看,手却是攥着拳头的,叫人瞧不见里头内容。
“什么啊?”她果然被他吸引去了注意。
刘介缓缓把手摊开,张开的手心里赫然躺着两颗色泽金黄的蜜饯。
烛芳又惊又喜,只觉得他比他手里的蜜饯都要沁甜,“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个?”
“东街新开了家蜜饯铺,我早晨去那尝了尝觉得滋味不错,便想着给你带一些,只是你中午吃的红豆粥也是甜的,怕你再吃蜜饯腻了,便没拿出来。”他慢悠悠把蜜饯倒到她手里,“正好,先前的糖葫芦不是没吃成么。”
烛芳捧着两颗蜜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半晌才道,“你真好。”
“顺手而已,这话却不敢当。”
“不是的,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便是我父母兄长也不会这般细致。所以,你很好。”她认认真真地说完这番话,把一颗蜜饯塞进了口里,另一颗则是被她递到了刘介唇畔。
刘介垂眸看那蜜饯片刻,伸手取下,顺着她意思放进了嘴里。
“甜吗?”烛芳不察有他,只高高兴兴地问。
“嗯。”他没抬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