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耍泼
翌日。
其实这处山间庭院极好,远离人烟,背山面水,一推窗就能望尽青山飞鸟,一出门便是和煦初阳。
清晨的风柔和得如四季初始,大将军脑门上却顶了大大的“衰”字,连元伯都被她眼前的乌青吓了一跳,淳于初倒是睡得一脸餍足地坐在床上,分外乖巧地等着苏辞伺候他穿衣梳洗。
她端着一盆水进屋,狠狠咬了一口小白牙,眼神若是能杀人,那混账东西早阵亡一百次了,昨夜淳于初死活不睡觉,耍泼犯浑,非要和她睡一张床上,委屈巴巴蹲在门口,硬是挤出了几滴眼泪,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弱小、可怜、无助”。
呵呵,大将军焉是那般心软的弱鸡?
于是……被某人熊抱了一晚上……
所以说,这是命吗?大将军表示不服。
那脑子落猪圈里的玩意见苏辞一脸阴霾,光着脚后她身后环住那弱柳扶风的细腰,讨好地用脸蹭了蹭她的脖子,痴痴道:“错了。”
苏辞似乎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地撒娇卖乖,波澜不惊地浣洗脸帕,“什么错了?”
“我错了。”
“真是稀奇,不耍流氓了?”
他眸子清澈,异常认真道:“没耍流氓。”
苏辞低头瞟了眼在紧紧抱着她的那双爪子,磨牙道:“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喜欢”,他固执地将人转了过来,貌似较真得生出了些火气。
苏辞被他逗笑了,“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以淳于初现在这个脑子,昨日还拉着她在猪圈里瞎扑腾,能搞清楚母猪为啥不会上树就不赖了。
他眉头皱成一团,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任性道:“就是喜欢,你,我的……”
说完,一把将人熊抱住,用了十足的力气,生怕人跑了。
能看到褚狐狸这般白痴的模样,大将军心情还算不错,可细想下来,脸上的笑却渐渐黯淡。
“你的喜欢只是一时的,等以后你恢复了神志,便会知道在喜欢我之前,有你要的江山,有你求的皇位,有……我们跨不过去的国仇家恨。”
褚狐狸断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淳于初听不懂,一脸茫然又执拗地摇了摇头,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左心上,“是热的,会跳,一辈子。”
苏辞对上他那双比明月还要清亮的眸子,竟愣神了,半个反驳的字都没蹦出来。
大将军那白月光般的良心早葬送冷宫小太子那杯兑了药的酒上,就像一柄剑将人生斩成了非黑即白,并非生于黑暗,只是世不可避而已。
在暗无天日的杀场上封住七情,舍掉仁善的心肠,单纯为了让自己撑得久一点,久到为那人打下一片天下……时间长了,连心跳都会舍弃,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诉她,这是心跳声。
淳于初若是能插上狐狸尾巴,现在定然会摇上天,趁苏辞发呆这么个空档,就没羞没臊地低下头,欲吻上那人绯红的唇,眼见要得逞了,却被她手中的洗脸帕糊了个正着。
“老实点,竟想些不正经的东西。”
被她训了一句,淳于初这才不情不愿地老实坐下,任苏辞为他擦脸梳发,那人头发生得极好,又黑又亮和丝绸一般,再配上铜镜中那张妖孽的脸,若是盘上女儿家的发髻,南楚多少豪门子弟会踏破门槛求亲,教女子都妒忌不来。
待到穿戴整齐,他死拽着苏辞的衣角不撒手,可怜兮兮地盯着她,愣是要把人心都盯化了,誓死捍卫掩面的大将军就一瞬松懈,便被某人wen上唇,像羽毛拂过心尖。
亲完后某人撒腿就跑,机灵得很,哪里像个二傻子,欢喜地满院乱喊:“甜的、甜的……”
苏辞:“……”
甜个屁,大将军以后再也不吃糖了,呸,她本来就不爱吃糖。
元伯原本杵在门口,欲进不进,看了个全程,露出了姨母般的笑容,转而叹息道:“老朽是看着小主人长大,还从未见过他这般撒娇,哪怕是个孩童时……幸好他错过的,老天爷都许在了姑娘身上。”
如果一路荆棘、血迹斑斑,只为攒足运气遇见你,那么人生结尾也可以意气提笔――安之如怡。
如此,倒也淋漓尽致。
……
正午时分。
村头的贺大娘送了条鱼来,说她家姑娘要嫁人了,村里没啥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想让淳于初帮忙写个祝亲词,这是当地的习俗,奈何贺大娘见淳于初在院里玩土的傻模样,才知道村里唯一一个读书人阿七病了,顿时愁容满面。
苏辞压根没眼看淳于初,忒丢人了,她提起笔来在大红纸上写了一阙词,刚开始贺大娘还不信一个姑娘家能有啥好文采,虽说她不识字,但一眼就瞧出那字真真的好看。
大将军的书法学识都是沈大学士教的,小时候写错一笔一划就是一顿戒尺,可她脾气倔,疼得吧嗒吧嗒掉眼泪,都不吱一声。
后来淳于初也凑了过来瞧,二话不说也写了一阙词,字迹俊逸清秀却不乏吞吐山河的气势,词句工整,仔细一读,竟和苏辞写的呼应,相得益彰。
纵然大将军不是第一次有感淳于初之鬼才,还是难掩眸中惊叹,这货到底傻没傻?
淳于初一脸求表扬、要奖励的模样凑过来,廉耻都被啃光了,撒娇道:“阿辞,亲一下好不好?”
一旁站的贺大娘被他这不要脸的举动惊到了,窘迫得不知手脚往哪里放,眼睛移开又不自觉地看向二人,感慨道:“我听元伯说你们还没成亲,阿七这病……唉,姑娘不妨多为自己想想,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这世道女儿家不容易,怕苦了你……”
贺大娘纯粹是好心,话里也没恶意,乱世里人命不值钱,女人的命更是下贱。
苏辞任话从左耳进,右耳朵出,半点不入心,无奈地瞧着满脸写着“不亲亲我就哭”的某人,顿时温柔地笑了出来,踮起脚尖,亲在他的侧脸上,说得风轻云淡又格外坚定,“我是她的妻子。”
原来桀骜如苏辞,也会愿意以你之姓冠我之名。
贺大娘一愣,笑道:“你们感情真好。”
后来,大娘送了些从姻缘庙求来的红绳做答谢,说是当地女儿出嫁都要亲手编一枚同心结送给夫君,算是定情信物。
大将军看见那团乱糟糟的红绳就闹心,她那提剑的手对针线有关的东西不对路,都一口回绝了,淳于初突然蹦出来,死活让她编一枚同心结送自己。
“褚七,我看你是没傻,溜我玩儿呢!”
两人隔着桌子对峙,苏辞若不是舍不得熬了几个时辰的药,定然一碗扣他脸上。
这熊孩子还较上了劲,手里捧着一团红绳,蹬鼻子上眼道:“就要同心结。”
“同你个大头鬼”,大将军抡起棍子就要上手,都是惯的,“你咋不上天呢?南楚不够你折腾的吗?还想漂洋过海吗?”
孩子皮,多半是欠揍。
元伯赶紧拦着,满院鸡飞狗跳,锅碗瓢盆齐飞,哪里看不得这是一个北燕将军和一个南楚皇子,荒唐得很。
最后,淳于初干脆不躲了,抱头蹲在苏辞跟前,还真有几分宁折不弯的骨气,倔强道:“你打吧,打完给我编。”
“……”
好骨气!
大将军这辈子九成的火气都是淳于初点的,东点一把,西点一把,偏生每次都烧不着他,让苏辞自个吞了干净。
她磨了磨一口牙,扔下棍子便出了院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可把淳于初和元伯吓坏了。
“不许跟着我,蹲墙角去。”
苏辞这一嗓子饱含怒火,吼的是淳于初,那人立即蔫成了要枯的花骨朵,蹲到了犄角旮旯,眼巴巴地见人走远了。
元伯听了,心知没事,大抵是出去转悠转悠消消气,可淳于初的脑子目前时灵时残,一言不发地蹲在墙角深深低下头,眼泪就下来了。
记得多年后苏辞问过他,可觉得自己那时很丢人,他说,若是傻一次,能将她拴在身边一辈子,值得。
苏辞摇头笑了笑,说他死不悔改。
……
月上枝头,苏辞才累得半死回来,一进院门吓了一跳,淳于初居然还蹲在墙角,元伯说得口干舌燥,都没把人劝起来,好不容易看到了救星,麻利地扔下烂摊子就跑了,真厚道!
“褚七?”
她缓步走近,见那人失落地低着头,似乎难过极了,大将军早喂狗的良心开始隐隐作痛,欺负一个神志不清的人实在有些过分,她灵光一现,才思泉涌地打好狗屁不通的腹稿,哄人这件事对嘴拙的大将军着实困难,只得硬着头皮上。
奈何她刚蹲在那人面前,准备说点什么,就被他一把推/倒,疼啊,后背是实打实的南楚大地。
淳于初压在她身上,眸中流动着赤红的血色,像是要吞人般,转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是错觉,唯剩下绿豆大的眼泪,毫不夸张地说是泪如雨下,直砸在苏辞脸上,委屈道:“我不要同心结了,你别走好不好?”
苏辞愣了一瞬,有些心酸,“为什么想要同心结?”
“因为贺大娘说,女子送同心结给男子是喜欢的意思,阿辞送我便是……不过,阿辞不喜欢我也没关系,我喜欢你便好了,这就够了。”
他说的时候,浅浅弯起嘴角,却因为心如刀割无法笑得开怀,可眸中星光璀璨只为一人绚烂,深情如月华流转,即便痴傻,不减丝毫,仿佛从那年边关初见,有些什么东西就不一样了。
苏辞险些堕落在那星空中,缓过神来,从怀中掏出一枚编得歪七扭八的同心结,微微一笑,“刚和贺大娘学的,第一次编有些丑,回头编一个称心的再送你,呜……”
以吻封缄,他这时不时就扑上来亲人的行为是病,而且又啃又咬的,绝对是病入膏肓,可苏辞没躲。
直到把人吻得缺氧,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最重要的是这人有个坏习惯,每次吻完都要轻轻舔一下唇瓣,像小猫一般可怜巴巴,让人恨不起来,狡猾的性格像是印到骨子里了。
他趁机拿走了苏辞手里的同心结,欣喜道:“就要这个,这个最好看。”
说着,温柔地将人横抱起朝屋中走去。
苏辞瞧着他那笑得和二百五的模样,抽了抽嘴角,心道:这货傻了之后,审美也一落千丈。
大将军为了学同心结的编法,搞得腰酸背痛手抽筋,如临大敌,比两军对阵还伤脑筋,回来便要伺候某位“主子”洗漱就寝,如此想来,大将军真是糟心得很,伺候完了北燕帝,伺候淳于初,悲愤啊!
“那同心结有那么好吗?放下,睡觉。”
苏辞今夜准备打地铺,再和淳于初睡下去,她会短命的。
淳于初一直躺在床上摆弄着手里的同心结,见她一副分床的架势,难得不吵不闹,乖巧地下床攥紧她的被窝里,环住她的腰,眼巴巴瞧着她。
苏辞:“……滚床上睡去。”
淳于初也不说话,一直看着她,直到把她看毛了。
“算了,既然你愿意,我床上睡去,你睡下边吧!”
话音刚落,她就被淳于初二话不说地打横抱起,分外周道地放到了床上,紧跟着像泥鳅般钻进被窝里,继续抱着人睡,还把头藏在她脖颈间嗅着香气。
苏辞:“……”
不愧是褚狐狸,傻了都能碾压众生。
她咬牙吼道:“滚下去。”
淳于初啥也不说,继续一副“我委屈,我哭”的表情盯着苏辞,然后……
完胜,毫无悬念,大将军完全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睡就睡吧,又不会少块肉,至于短命的这个问题,反正也活不长,世人都祈求长生,她是少活一天算一天。
淳于初得了便宜急忙卖乖,两指轻合,一道劲风弹出熄灭了蜡烛,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怀中人,手中还舍不得撂下同心结,黑夜中目光灼灼,“阿辞,我们成亲可好?”
苏辞武功废了后体力本就差,累了一天差不多沾枕头就着,困得不行,却也舍不得再对他发脾气,哄道:“睡觉,别闹。”
“可阿辞送了我同心结……”
“……”
能别提那丢人的破东西了?要不是为了哄人,大将军断不会把那么一言难尽的杰作拿出来,简直有伤颜面。
他渐渐收紧双臂,将人往怀中拢,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喜欢阿辞。”
苏辞被他弄得耳根子痒,忍不住笑了两下,躲了躲,半睡不醒道:“不骗我?”
她潜意识里真的是被他骗怕了。
“不骗,认真的。”
“好。”
“你答应了?”
苏辞睡过去前,最后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
黑夜中,淳于初欣喜若狂的眼中一抹清明,虽有茂林修竹的温润,但更多的是城府万钧的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