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洞房
翌日。
大将军一睁开眼别提多糟心了,只记得昨夜淳于初在她耳边嗡嗡地说了些什么,哪里冒出来的婚事?
淳于初今日倒起得早,殷勤地为她打水梳发,一口一个媳妇叫得别提多溜,元伯也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欢喜地置办彩礼去了,整个人险些笑抽过去。
“褚七,给我从猪圈里死过来”,苏辞撸上袖子抡起鸡毛掸子,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你是不是装疯卖傻?”
躲在猪堆里的某人这才一脸委屈样儿地走出来,突然露出一抹傻出天际的笑容,白痴道:“媳妇,我不卖傻,聪明着呢!”
“……”
这闹心玩意的丢人德行实在没眼看,苏辞不由捂住眼,元伯的医术到底靠不靠谱?
“媳妇……”
“闭嘴,不许叫媳妇。”
听这两字,她太阳穴就突突,揉都不管用。
“我不”,眼瞅着鸡毛掸子又要下来,淳于初一把握住她的手,大将军的手仿佛生来是冷的,和那冰疙瘩似的折兮剑一个温度,没个暖和的时候,他用掌心的热度帮她搓手,“媳妇,我们去祭拜一下我娘吧。”
苏辞一愣,很少听淳于初提前娘亲,倒是没少听他骂爹,想南楚皇一大把年纪,每天被亲儿子一天三顿问候,居然没老泪纵横,也是个了不得人物。
她早就听元伯说过,先皇后没葬在皇陵,说是淳于初嫌皇家之地皆是污秽不堪,便葬在了此地后山一处风景秀丽的竹林间,与清风朗月为伴,以前每年母亲忌日,淳于初都会来此祭拜,除了去北燕糊弄她的那几年。
“娘”,他噗通一声跪到坟前,眸色温和得像初春的溪水,缓缓流淌,微笑道:“我带媳妇来看你了。”
苏辞头次听着媳妇这两字没那般别扭,一言不发跪到了他身侧,望着那与寻常人家修得别无二致的坟墓,不沾丝毫皇家的奢靡之气。
想古往今来的帝王哪个死后不依然霸道,要墓室气势滂沱,要陪葬品囊括四海奇珍,要长眠后帝业依旧千秋不衰,然而棺椁修得再华贵,镶嵌再多珠宝,一副白骨躺的地方就那么点,小到可怜。
“娘,这是我欢喜的人,寻思着和她过一辈子,若是日后我先踏进棺材,许她另嫁他人,长欢一生,若是日后她先去一步,我必紧随其后,绝不亏待。”
说完,一个响头叩在地上,愣是把大将军磕愣了。
“媳妇,陪我给娘磕两个头可好?”
苏辞对上他那双朗月清的眸子,一时搞不懂他这神志恢复了没有,唯他方才的一席话回荡在脑海里,便鬼使神差地应了。
清风拂过,竹林间一片绿意飘落,一红一白就那般简单地请天地为见,以苍山为证,不拘世俗,一同叩首。两拜之后,淳于初匍匐在地上片刻未起,嘴边一抹笑意,心道: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人了。
有些蒙圈的大将军刚欲起身,却一个天旋地转被淳于初扑倒在地,他这间歇性抽疯的毛病到底谁惯的?
但紧接着一支暗箭牢实地钉在地上,“七皇子这般福大命大,让我等实在不好交差。”
听这话应该和上次那批杀手是一伙的,但显然面前这十几人比那日的武功更强,语气里都透着几分狂妄,“有人出五座城池的价位买您一条命,我瞧着……啧,不值得。”
话音未落,十几名杀手相互抛出铁链,铁链上皆是倒刺,两头有弯刀,瞬间形成合围之势,单说杀敌的谋略就比之前的那群智障有脑子,但还是敌不过淳于初电光火石的一掌,被他反手夺过了手里的弯刀。
淳于初师承护国寺的方丈,练的是纯正的内功,不然纵然心智再坚定,也压制不住入骨毒,不像苏辞习的是剑道,可直不可弯,可断不可折,伤人亦伤己,偏那把世间凶器在沈涵教她的一招一式里皆是大义。
大将军知道自己如今是个活累赘,本想往犄角旮旯躲躲,也好不碍事,奈何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很菜的本质,一名杀手挥剑砍来……
她是真心想避开,怎料这身子迟钝得很,还没反应过来淳于初就瞬间扑向她,抱住她滚落下山坡,那剑实打实地在他背上开了个血淋淋的长口,惹得她眉头一皱。
淳于初抬眸时,眼睛已蒙上一层狰狞的赤红色,像个地狱爬出的修罗,恨不得将她拆骨入腹,冷冷质问道:“不躲?”
天地良心,若是搁以前,别说躲了,哪个杀手能靠近她三步以内?
苏辞忧心着他背上的伤,也有些恼火,“你当我还能和以前一样上蹿下跳?我倒是想躲,有剑落下的快吗?”
淳于初铁青的脸色稍有缓和,眸中的殷红却不减,血腥地盯着山坡上冲下的人,像只蛰伏的野兽露出轻蔑的笑容,再起身时如同换了一个人,下手招招阴狠残忍,一个个濒死的杀手发出凄惨的吼叫,惊飞了竹林中的鸟,血迹像泼墨般染在竹叶上,连见惯了血腥场面的苏辞都有些看不下去。
“够了。”
剩下两名杀手吓瘫在地上,裤/裆都尿了,浑身颤抖着往后挪着屁股,见淳于初动作稍有停滞,连滚带爬地起身跑了。
“褚七够了,别追了”,苏辞死死抱住还欲追上去的淳于初,杀戮越重就越容易被入骨毒控制,蹙眉劝阻道:“莫再杀了。”
他转过身来看她,眸子再嗜血却难掩温柔,像黑夜中的皓月,宠溺道:“听阿辞的。”
那架势仿佛苏辞今日让他挥剑自裁都会毫不犹豫,撒娇般地将头埋在苏辞的脖颈间,用鼻子蹭了蹭,当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回荡在鼻息,连眸中的戾气都渐渐消退。
元伯见两人回来时吓了一跳,身上又是血又是泥的,幸好淳于初背上那道伤不是很深,就是瞧着怪吓人的,惹得苏辞的眉头就没舒展开过。
他手欠地戳了戳她的眉心,没皮没脸道:“媳妇,皱眉丑。”
苏辞才为他包扎好,狠狠瞪了一眼,冷哼道:“装,你再接着装。”
淳于初上身缠着绷带还没来得及披上外袍,被大将军那阴森森的目光一扫,一阵小凉风吹过,浑身一颤,心道露馅了,却又本着硬扛到底、死不悔改的优良精神,讨好道:“媳妇,我……”
“褚慎微,你以为我脑子和一样被门挤了吗?杀手都找上你了,你那帮手可通天的下属愣是把你扔在荒郊野岭溜猪,半丝寻不到人?”
“万一他们脑子还比不上猪呢?”
“……”
落云、听雨知道你这么评价他们吗?
苏辞面色一冷,疏远道:“呵呵,七王爷觉得算计我好玩吗?整日骗我不嫌无趣吗?”
淳于初焉听不出来她是真生气了,那狡猾本色下的巧舌半句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没挤兑出来,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冒出三字,还十分得委屈,“我没有。”
那自幼饱读的诗书都喂了狗!
苏辞转身就要走,被他一手拉了回来,猝不及防坐他腿上,被紧紧囚在怀里,她没了武功,连挣扎都是徒劳,干脆不动干瞪着他,嘲讽地弯了弯嘴角,刚要开口。
淳于初最受不得的便是苏辞阴阳怪气地和他说话,看似和善卑微,实际上每个字都带刺,直往他心头扎,先她一步说道:“没算计,没骗你,我不会在娘的坟前说谎,而且你已经和我拜过天地和父母了。”
“……”
什么时候的事?就那两个响头?
淳于初直勾勾盯着她,“还差夫妻对拜。”
还说没算计,好一头大尾巴狼!
苏辞咬牙道:“信不信我扇你?”
某人恬不知耻道:“扇完就拜堂?”
“呵,不怕你淳于氏的列祖列宗用唾沫星子淹死你吗?”
他侧颜如画,粲然一笑,眸中是可撼星辰的坚定,“他们又不是我,又不是你,有什么资格评说?一步一个血脚印走来的是你我,不是那走马观花、侃侃而谈的旁人。”
这一路走来颠沛流离,哪里还有精力理会世人的眼光?
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哪怕写进史书里,喧嚣在市井街巷中,可千年之后书页会风化,白骨会成沙,谁会在意当年的赤胆忠心和一个从不被世人理解的真相?
苏辞愣住了,她这一辈很少为自己想过,沈涵死前让她莫再做将军了,其实本身也做不下去了,北燕帝已将朝中大权悉数握在手中,剩下的便是兵权,不管以何种理由,她这大将军之位早晚会被取代,可你突然告诉一个准备马革裹尸的人不用再做将军了,便会让她有种生无处、落无根的感觉。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答应了”,他笑得活像个占了便宜的流氓,也不知手上什么时候多了一支白玉金簪,不偏不倚地插到了她的发髻上。
苏辞一眼便瞧出那是朝暮簪,这淳于皇家的信物被大将军当破烂扔了好几回,偏偏某人矢志不渝地往她头上戴。
淳于初对上那双清得如月光的眸子,略有祈求道:“阿辞,这次别再把簪子还给我了好吗?”
苏辞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深深低眉,想想自己这小半辈,为民可以和江晚寒吵得不可开交,为国可以和北燕帝蹬鼻子上脸,唯独一个“为家”无处可寻,好似从四岁宫墙下遇见那个笑如暖阳的小太子就没为自己活过,哪怕是还债也该还清了吧。
良久后,她几不可闻道:“不再欺我?”
好在淳于初耳力好,当即斩钉截铁道:“绝不。”
苏辞抬眼见某人脸上神采飞扬,巴不得插上狐狸尾巴摇,淡淡一笑,像是解开了积压已久的心结,“好。”
淳于初那算无遗策的脑子嗡的一声,缓了好久还打着结,满腔欣喜无处释放,将人横抱起,直在屋子里转圈,笑得像个失心疯的傻子,最后还是苏辞担心他伤口裂开,命令他停了下来。
也许人生最惊喜之处莫过于,我心悦你之时,你刚好应允。
……
第二日,素来平静的院子一时热闹了起来,张红挂彩,两人都是杀伐铁血里走出来的,对那些虚的东西皆不在意,又不是第一次成亲。
元伯翻出了压箱底的新衣裳,暂代高堂之位,贺大娘前来证婚,素日里相处得好的邻居们纷纷来祝贺,喜气洋洋地坐了一院子的宾客,没有满腹谋略的文臣,没有心怀不轨的武将,只是一帮单纯前来祝贺的百姓,亦不会有人评论身份悬殊的两人有无白头到老的资格。
“新娘子来了。”
不知哪位大婶高呼一声,便见一袭红衣的女子缓步走来,红盖头挡住容貌,却掩不住周身似傲雪的气质,她穿红色本就美,更何况嫁衣。
淳于初亦是一声大红喜服立在堂上,宽肩窄腰,红丝带将墨发高束,衬得脸白如玉,眉宇间自带三分笑意,红衣之下依旧是那股如山间青竹的温润和藏在眼尾的一抹狡黠,让画师都难以提笔描摹,真真的好看。
他似有些迫不及待,丝毫不矜持地上前牵住新娘的手,生怕人转头跑了似的,惹得凑热闹的孩童们都笑了。
谁会知道那喜堂上短短几步,却是两人用了毕生力气才走到的,能不中途弃甲而逃已是勇气可嘉了。
他感觉到那人手心的汗,假成亲和真嫁人是有天壤之别的,大将军就算身经百战,也没战过这个啊!
淳于初似乎都能听到苏辞如鼓的心跳,自然他那颗心也好不到哪里去,勉强镇定道:“阿辞莫怕,我一直都在。”
那声音仿佛从未变过,自那年边关大雪初遇后……
苏辞本慌乱的心突然静了下来,她不是脑子一时发热就瞎折腾的人,若非打心眼里喜欢,绝不弃剑俯首。
说到底,执子之手本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后来世道变了,要权衡门第、权势、财力,最后和鸡鸭鱼配对一样,在七姑六姨的流言蜚语里选个貌似般配的盲婚哑嫁,谁管你幸福不幸福?
三拜礼成的时候,元伯都哭了。
两个天底下风华绝代的人却有一场最简单的婚礼,十里红妆再好,凤冠霞帔再艳,但娶不到苏辞,嫁不了淳于初,因为没人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