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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白师妹护心法器,若非万不得已,我还是想你亲自唤醒她。”
秋颜宁道:“这是为何?”
张元仪道:“你忘了?可化一切。此物传克邪,你我拿在手中无碍,可若是白师妹……此石能力强大不可控,极有可能将她自身的记忆与情绪也一并带走。待到那时,你还能面对她?”
秋颜宁闭眼,随后缓缓摇头,“但我只要她好好的,即便真如师兄所说,我也不悔。”
张元仪静静看着她,不禁失笑叹道:“情字害人呐,你可知你因此舍了多少机缘?”
秋颜宁却不再作答,因为她的答案与先前一样:不悔。
她是执着的人。执着到不计后果,但一旦放下,那就是彻彻底底。当年对待秋家、祁宣贺是执着,如今对白棠也是执着。只是对待白棠她更认真,可以为此付出一生与生死。甚至,若有来世,她来世也会执着,除非……她忘了。
秋颜宁以为重生后对许多事淡了,如:感情。
一般凡人感情再热烈也会随时间变淡,可她却越来越爱白棠。她不知为什么,但她却执着于此。
再睁眼,秋颜宁觉得眼前炙热,在一偌大破封之口上——
她看见了白棠。
秋颜宁望着那熟悉的人,露出与往常一样温柔的笑。
只是笑得有些疲惫无奈。
对方也望着她,不过神色冰凉,赤红的双眸不复昔日,没有半点回应。
“她已彻彻底底成魔了。”
后来的时仪感慨道。
不止是魔,还是难以应付的魔。
张元仪望着封印中钻出的魔,同行的几位老者对身后小辈们呼道:“快传信,放信号!”
见那些魔物,时仪眉头皱紧,表情也绷紧。
几百年前,她亲眼见过一次破封,当时她甚至被吓得无法动弹,她师傅、师兄与诸位前辈道友甚至以命来换。再次入世,她正诧异此事。
一切都太容易了。分明是大破封,但虾兵蟹将居多,棘手的大魔却才几个。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
此时的时仪已不似以前,她不会当年,被吓得哆嗦,眼睁睁看着师兄为她而死。这一次,她站在这帮后辈前面。
她吸了口气,迅速落下结界。
随着光芒大亮,这张娇柔的面容衬托也得愈发凝重坚毅。
那几百年里,除了对燕不悔的思念与等待,还有对阵法的钻研;她自知天赋平庸,大道既让她死而飞升,那必定是因。
此次,她要亲手将这些魔物送回去!
“秋后辈。”时仪唤了一声对秋颜宁道:“你能面对吗?”
秋颜宁应答:“能。”
时仪望向不远处的白棠,叹道:“她只能靠你们了。”
说罢,与一众大能稳住结界,但却再次提醒道:“此事关乎修仙界与东秘安危,必要时莫忘大义。时间有限,去吧。”
秋颜宁轻轻颌首,知时仪是要下封印了。倘若封印之后,她还是不能将白棠拉回来——
那她便随这人去了。
如此,她也不负天下大义,更不负白棠。其实早在很多年前,她就与白棠谈过此事,无论入魔是白棠还是她。
秋颜宁飞入结界内向白棠而去。
见她飞来,白棠冲她嗤笑:“我知道你,你还在抱可笑的念想?”
秋颜宁却继续往前,白棠则往后,手一挥,一击力道打去。
戚念以剑挡下,秋颜宁却道:“你出去,你们也是。”
“可……”姜稚欲言又止。
秋颜宁摆手,回望道:“莫不是要我请送你们一程?”
戚念打了个寒战,他再倔也怕秋颜宁,但此事——
秋颜宁好似看穿一般,道:“这是我与她的事。你不上忙,若中途从剑上摔入魔坑,我还有再救你。”
“但,”
戚念刚开口,张元仪额上青筋一冒,低喝道:“添乱!你们快些出来!我都挡了好几轮了!”
听他这话,一帮人这才出了结界。
白棠见众人离去,不禁抚掌讥笑:“走什么?留下来一起死呀?”
秋颜宁笑道:“这是你的意思?”
白棠秀眉一皱,微微昂首道:“我族不似,尔区区人类,我轻轻便能碾死。”
秋颜宁一脸坦然,摊开手,“那你便杀我试试看?”
“狂妄!”
白棠咬牙切齿,她就不懂这人怎就不知畏惧,任她怎么嘲讽也是厚脸相迎,她这一句句面对她就好像打在棉上。
越想越怒,她急速拨琴,但这一道道琴音却未伤她分毫,几乎全都偏移了。见此,她一咬淡唇,眸中神彩愈发凶厉,但心中却升起一股迷茫。而此时秋颜宁已离她不过半掌。
白棠大惊,欲要再弹,却被秋颜宁拉住手问:“你究竟是白棠还是魔呢。”
此话一出,白棠一怔,表情有些扭曲。
她到底是谁?
她是逐族?她是人族?为什么她伤不了她?为什么当这人握着她手时会有迟疑?可她又想杀了她!然后将这在场所以修士杀死、拧断、挫骨扬灰!
她究竟是什么?
白棠一时迷茫,眼见外头的修士越来越多,早已开始布下封印。
一见这情景,她眸中忽地邪意翻涌,扬起意味不明的笑。
她道:“你以为我伤不了你?”
秋颜宁道:“我知道。”
话音刚落,一只箭矢穿过她的肩,随着鲜血溅出,惹得无数邪魔涌来。白棠再次飞远,神色戏谑,本想看秋颜宁被魔物杀死,脑中却忽然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呐喊“不可以”。她只觉头疼欲裂,心底难受至极,可却又忍不住发出笑声。
旋即,她被按入温暖的怀抱之中。
秋颜宁如往常揉了揉她的头,声音柔而暖,“你就是你。”
“我……”白棠眼泪倏然滑落。
究竟是谁?
秋颜宁不断重复道:“你曾叫金银,今已是我的妻。你叫白棠,你要记得你是白棠,你是白棠。”
“我是……”白棠哽咽。
“快,快啊!封印要合上了!”
封印外,有不少修士起身呼喊,他们个个握拳,眼中无不透着急切与担忧;破封之处升起白光,四面八方的魔物皆被吸入封印之中。
而封印口正在缩小,已不足一丈。
“愚蠢!”
白棠表情骤然一变,扭曲狞笑,骨扇直接刺秋颜宁入心口,穿透整个胸膛。
她笑道: “你中计了!”
不,是你。
秋颜宁已失声,却冲对方扬起一抹得逞的笑意。她涣散的双瞳看向白棠脖上的玉坠,以最后之力将白棠推出封印之外。
至此,封印彻底合上,一切都结束了。
指罪
“秋颜宁!”
众人皆愣,只有几人忍不住脱口喊道。
但一切都太迟。
白棠听这一声呼唤, 只觉心被什么攥住, 又似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被剥离。她不禁尖叫出声, 周身未能被吸收的魔气不断被玉坠吞噬, 最终一点也不剩。随着记忆在流逝, 她额间却有一枚印记在浮现。
秋锦眠止不住泪,整个人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她就眼睁睁看着姐姐没了。
但反应过来,她抹了把眼泪正去扶白棠。
“白姐姐……”
秋锦眠刚忍住泪意, 但一见白棠又不禁哭了起来。
“先不要靠近。”她刚走过去, 张元仪便伸手拦住了她。
“我姐呢!我姐呢?”秋景铄多年来脾气依旧不改,他揪住张元仪衣襟尖声问。
张元仪别过头, 语调淡淡答:“你看不见么?封印了。”
戚念僵硬抬头,他看向别过头的大师兄,似乎见这人眼中看到了愤与愧。
正在几人争执之际, 有一微不可闻的破裂之声。
众人扭头一看,是白棠腰间的香囊。
一见香囊破碎, 姜稚大哭起来。
她知道这个香囊, 当初二师姐在这上头废了不少心,不知多少日日夜夜埋这这香囊上;她更知道此物与她的魂相连, 若香囊破碎,那人也……
姜稚抽噎道:“没了,都没了。”
秋落鸾一咬唇,道:“乱说!大姐她岂会这么容易……”
“那个香囊与她的命相连啊!”话未完, 姜稚哭着打断道。
闻言,秋落鸾再次望向香囊,身旁的小妹秋茹清原先还忍着,这下也跟着哭了。
白棠此时已彻底恢复神志,埋头拾着碎片。秋落鸾上前帮忙,却见白棠面上表情淡淡的。
见此,时仪叹了一声,随着这声叹,她的身影也在逐渐淡去。
有人呼道:“前辈,你……”
时仪缓缓合上眼,道:“封印已耗全力,我职责也已尽,是时候走了……”
只可惜,这一回她终究还是没能见到他。
时仪苦笑,仰望头顶那片赤红。
而就在此刻,空中冒出一金色涡眼,紫霞与彩色瑞气散开天空如白纸染墨,赤红消失取而代之是碧蓝。霎时,人间豁然间有了色彩,脚下大地万物复苏,以肉眼可见之速生长。待金光洒下,时仪与张元仪二人飞入上空,最终消失不见。
“前辈这是……”
云行仰望,嘴中喃喃道。
一老者神色激动,反应过来道:“这是飞升啊!”
闻言,众人哗然,紧接着纷纷打坐受这天泽与瑞气。
白棠神色恍惚,茫然抬头仰望,也不知是不是金光太刺眼,她竟流下了两行泪。她眨了眨眼,可泪还是忍不住在流。
随着这二人飞升,人间又有数道光亮亮起,有的近在咫尺,有的则在远处,这些都是成地仙之人,待时机到时便能真正飞升。
数人成仙,此情此景,这在之后的千万年里绝无仅有。
“元清宗戚成鸣可在?”
正在众人为此激动之时,身后传来突兀而冷的质问。
众修士回望,见一脚踏草鞋,衣衫褴褛之人走来。
此人模样狼狈,一双眸子炯炯有神,冷的像刀尖寒光。只见他手握一块红石,一把剑正围绕着他飞行,面色极为阴沉。
有修士惊道:“天道剑?是真教的玄思!”
“唉,他竟才来。”
“可怜玄音道友啊。”
“他去做什么了?我记得他没入遗迹。”
一般人窃窃私语,对吕奕的迟来疑惑不已。
吕奕倒不急,走到人前微微作揖,后转动视线,目光如鹰寻猎般在人群中寻找戚成鸣的踪影。
戚成鸣面色如常,缓缓从人群中走出,紧接着向吕奕还礼。
吕奕眼底流露出不屑之色,稍稍后退,不承他这礼,“戚道友好一个处事不惊,你那一剑可让我现在才从悬崖爬起来!”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在场闹闹哄哄一片。
宁以泽闻言眉皱,若有所思。
吕奕接着道:“想必诸位都疑惑我为何迟来,一年不见踪影。”
原先交头接耳者当即闭上嘴,一脸不解,静等他说这前因后果。
吕奕道:“此事要从一件惨事说起。约莫在七八十年前,央国西北一家族长子新婚,不想一夜之间竟灭族了?上至八旬老人,下至褓中婴儿,家仆、丫鬟、家畜皆葬身。但奇怪的是这些人不是自尽便是互相残杀!幸的是这家族并未灭绝,族中有两人逃过一劫。至于这二人——”
他顿了顿,盯着戚成鸣道:“这二人便是元清宗的戚道友与我师弟玄忘。这大族是舟山戚家,想必央国的诸位道友对此有所耳闻吧?新婚大喜,为何戚家如此反常?那是因为有修士设下了障眼法与惑术。而当年我师弟不过几岁,戚道友他却已入修仙界……如此未免太巧了。”
话已至此,众人心底已有大概。
戚念则有些难以置信,蓦地望向神色依旧的戚成鸣。
有元清宗弟子不满道:“吕道友,依你之言,是我们师兄杀了人?”
另一名年纪稍小的弟子也附和:“就是!你凭这就敢断言?可有证据?”
“证据?”
吕奕冷笑,“这几十年来共发生多起灭门,死因如出一辙。说来不彩,我潜伏两年,去年我亲眼见他去周国欲要再杀人,我紧随其后,不想中他偷袭一剑,后又被推入山崖。”
元清宗弟子又道:“我们凭什么信你片面之言?再者,师兄他为何要杀血亲之人?”
术门弟子云先也道:“在下冒昧一问,那十起命案有何关联?若真是戚道友所为,他在修仙界,怎会巧在长子时新婚杀人?何况戚家身为大族,做出这种事未免太引人注目了。”
吕奕底气十足,开口驳道:“你说他为何啥戚家人?东秘央国不比修仙界,嫡庶分明,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你们真以为他是少年意气,离家仗剑走天涯?笑话,究竟因何,他自己心底最清楚!
再说,他修仙多年,却始终不返家,难不成就不担忧母亲如何?父亲如何?长辈、姊妹如何?试问这是你们师兄的做派?你说他巧!据我所知,他身为元清宗弟子,制作传送符其中他也有一职。引人注目又如何?蛛丝马迹不留,终究不是成了悬案?对此你能如何?我能如何?又如何查?若不是因为此物,我还真不知他为何杀人灭门。”
说罢,他将红石呈到几位老辈面前,“诸位前辈可辨此物。”
一青袍老者见红石便赞道:“此石好浓的灵气,世间绝无仅有,这……”
“此等邪物!速速拿开!灵气浓重又如何?还不是以人祭祀炼成?”
青袍老者话说一半,玉安道人冷哼一声打断道。
另一门派长老也点点头,“不错,确实是养了几十年。此物与魇相似,不过与之相反是增灵气。”
吕奕似嘲非嘲道:“诸位愿信也好,不信也罢。在下话已至此,无愧本心,更无愧师弟。”
戚念双目血丝赤红,万万不敢相信这是真。
他握紧赤鸿剑,一双眼在质问戚成鸣。而戚成鸣却未说一句话。
何止戚念纠结,在场众人也纠结。戚成鸣的德行人品修士都知,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怎会做出这样泯灭人性的事?而吕奕看似咄咄逼人,但他与戚成鸣无冤无仇,若无证据,哪敢污蔑乱说?
这时,一言不发的罗道衡缓缓开口:“成鸣,你可有话要说?”
元清宗弟子们望向自家掌门,眼底流露出期待之色,他们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师兄会做出那种事;这就好比:一个心地善良的至亲其实是邪魔。这实在是太荒缪了。
眼下局势对戚成鸣不利,但要有掌门,此事兴许又能反转。
戚成鸣微微垂首,忽然笑出了声。
他抬首,正色道:“不错,是我。”
话落,彻底炸开了锅。
“师兄!”元清宗弟子急唤。
其中最近亲近他的师弟怒道:“师兄你是疯了还是也被邪魔附体了?你怎会做这种事!平常你连虫都舍不得伤!你明明待人最好!破封时你所做的事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你怎会——”
“是我。”
戚成鸣打断,继续道:“杀戚家人是我,炼石是我,推吕道友入悬崖也是……。”
他最后一字还未出口,便被赤鸿剑一剑贯穿。
戚成鸣一股剑气震得吐出血,但他却浑然不知痛,不过擦了擦血迹,一字一顿道:“都是我。”
“可你为什么啊!”玄府的邹长违问好友。
戚成鸣自嘲,激动道:“为什么?难不成要我说出来让你们可怜可怜我?然后因为我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来为我求情,再让我以此苟且偷生?所做之事我从不后悔,你们不比如此!”
闻言,众人噤声。
说罢,他走向罗道衡。
他神色释然又平淡,“扑腾”一下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唤了一声“师傅”。
“你何必!?”
罗道衡眼微红,又有些气愤,甩袖转过身离去。
“师傅,逆徒去了。”
身后,戚成鸣流下泪,将头重重一磕,哽声说完这话便再也没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