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我的师姐啊
白雍寒快步走来, 替江不经把完脉后,面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顾西月小心翼翼地问:“师娘,她怎样?”
搭在青黑石岩上的那只手苍白如纸,许是被药泉浸泡得久了, 以前留下的剑茧伤疤都已无踪,如婴孩般细腻光滑。
白雍寒垂眸看了江不经许久,才轻轻道:“我能救她。”
清平长舒一口气。
顾西月更是泪盈于睫,簌簌落下。
“不过, ”白雍寒眸光一转,望向了顾西月,“还有个事要你帮忙。”
顾西月自是义不容辞,“什么事?”
白雍寒自袖中出去一瓶丹药,递给她, “给你师姐服下。”
“这是?”
清平忽觉不妙,忙道:“没有什么。”
白雍寒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并未容她多做狡辩,“无间的解药。”
顾西月呆住了, 看着手中药瓶,愣愣地问:“什么叫无间的解药……为何师姐会中无间?”
清平心中咯噔一声, 面色愈发白了起来。
顾西月转过头, 直直望着她, 桃花眼中波光流转, “师姐, 为何你会中无间……”
她心思何等细腻, 略思忖后便知缘由,鼻头一酸,哽咽道:“为什么你不肯服下解药?”
白雍寒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我要为盈诊治,一月内不要受到打扰,你们先出去吧。”
清平刚想去牵顾西月,却被她狠狠甩开。她望着师妹气呼呼走远的身影,有些莫名不安,觉得自己好像哪儿做错了,但是不知到底错在了哪儿。
“我救过很多的人,”白雍寒坐在药泉边,将江不经的身子半揽于怀中,替她把面上的湿发拢好,“他们的亲人爱人三步一跪五步一拜来百花谷,以周身全部相许,只求我一针。有些人便是救活也只能是活着了,无法行动、无法言语,那时我在想,到底值得吗?为何他们要放弃全部,来求一条残缺不堪的生命呢?”
清平略顿片刻,道:“生命,至为可贵,非金石钱刀所能及。”
“既然你明白此理,又何以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呢?”
“这……”清平身子一僵,半晌无语。
“世如长夜,”白雍寒轻叹一声,“而你心地纯善,武艺高强,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子。但是当你陨落之后,难道世间就永堕黑夜了吗?”
清平摇头,“自然不会。”
正如江不经离去,还有宗汉之,宗汉之昏迷,又有她与西月;若她谢清平从这江湖退隐,自然也会出现别人来揽江弄潮,护一方清明。
“但若你陨落,所爱你之人的眼中,可还容得下其它星光?”
若她死了,于顾西月而言,这世间还会有一丝光吗?她又会变成怎样?清平不敢再想。
“浮生倥偬,一睁眼一闭眼,便是百年,”白雍寒指尖拂过江不经冰冷的面庞,“生命之可贵,在于活着,又不仅仅在于活着。你要珍重自身,为你自己,也为了你所钟爱的人。”
清平朝白雍寒一拜,“多谢谷主教诲,我明白了。”
她匆匆去追赶顾西月,见她坐在宣桥之上,望着满湖春水出神,便走了过去。
“月。”她说着,便要去拉顾西月的手,不曾想却被狠狠拍开。
清平低头望了眼被拍的泛红的手背,抿抿唇,低声道:“痛……”
顾西月看见那抹嫣红,慌忙解释,“我、我没怎么用力,我并非有意……”她说着,忽而意识到自己是本该生气的人,懊恼地垂下头,手指卷着垂下来的发。
这傻姑娘……
清平心中暗笑,这次总算顺顺当当牵到她的手了,“别气了。”
顾西月眼眶一红,“我这么努力、这么努力用功,就是为了保护你,你居然敢损伤自己!你混蛋!”
清平叹了口气,老实认错,“是,我混蛋。”
她心中意难平,惩罚别人的同时,也惩罚着自己。可她有什么资格惩罚自己?
“师姐,那天我看你倒下,我有多怕……”顾西月咬着唇,眼中水光浮动,“本来我想着,待报完仇再与师姐相见,我杀了段家家主,不能连累你背上骂名。可你倒下的时候,我便知自己错了。我与师姐,本为一体,心神相系,魂梦相连,无论何事都该一起承担,故而我改变了原来的主意。但是师姐你,居然背着我暗暗损伤自身,你以为我身上没有无间,便不会痛了吗?”
清平心中万般痛悔,“我错了。”
顾西月抬起头来,定定看着她,“师姐,我要你发誓,以后无论置于何种地步,都不许这般。做万事之前,都想一下我。”
清平点头,“我发誓。”
“若你违背誓言,以后我们生生世世都不相见,我也再也不会理你。”
“……”
顾西月两眼通红,发狠道:“你若不发誓,我便许下誓言,若师姐日后再损伤自身,我便永堕无间,与师姐两不相见。”
“不必这样,我许就是了。”
夜晚湖面水光盈盈,倒映漫天星河,星子璀璨,投入湖中。
顾西月望着星湖,思起前事,问道:“这世间待师姐如此,你真的无怨无悔吗?若不是你武艺高强,只怕早被这江湖浊浪吞没……”
清平亦凝视满川星河,神情有些恍惚,“我不过是三千星子之中微不足道的一颗,若我陨落,头顶星河依旧灿烂,明月依旧皎然,光明仍在。但若光明陨灭,世间永堕寒夜,江湖永远浑浊。我不足为道,不过在万千星子之中,投下一点微末星以期辉照亮后人之路。等寒夜将至,光明到来,或是等他们找到一条真正通往海晏河清的道路。这便是我心中所求之道,也是我永远不会后悔的原因。”
顾西月揽着她的腰,柔声道:“师姐的道,便是我的道。师姐……便是我的道。”
翌日清晨,她们便收到了水月宫暗探来信,武林大会将要在天姥山举行,各大门派都已动身,宗家亦离开了云州。
顾西月疑纪芸要有什么举动,让四大护法留下保护白雍寒,接着与清平一路奔离百花谷,追着宗家车辗而去。
只是走之前,白雍寒执意将小蜉托付给了她们。
“我要为盈诊治,无暇顾及她,何况……他应该去看看他的亲生父母,不是吗?”
小蜉突然伸手,攥住了清平的袖角。他没有说话,可眼中闪着的水光却让人心怜。
清平与这双眸子对视片刻便心软了,接过了他,道:“好。”
白雍寒静静地看着两匹马绝尘而去,转身缓缓往药泉方向行去。
百花谷中尸首已被处理,但大片大片干涸的血迹犹在,与这人间仙境显得格格不入。
谷中空空荡荡,那些年轻鲜活,一心习医,想要悬壶济世的孩子都已经不在了。
这是她的过错,她也该为这过错付出代价。
她劝清平要珍视生命,是因为清平有师妹……但是,这世上已经没有会珍视她的人了,以后也不会有了。
白雍寒走入药泉之中,弯下身子在沉睡之人的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这个人啊,心如稚子,一心想着慈航普度,救济天下人,可为何不能停下脚步,回头看一下在苦海沉沦的她呢?
一月后,江不经在满室春光中醒来。
她头痛欲裂,捂着头坐起来,望着左右熟悉的景致,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身在三年前……不对,她明明被那人一剑穿心,难不成这儿是地府?
想到这儿,江不经笑了起来,没想到地府居然和百花谷一模一样,只是不知,这儿也有卿卿吗?
呸,卿卿才不会在地府。
卿卿是天上之人,岂会如她一般。
她正想多打量打量地府之景,忽有一红衣人推门而入。
江不经调笑道:“啧啧,原来地府鬼差也这样好看吗?哎,你怎么这么眼熟?”
那女子向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在下水月宫红娘子,拜见惊鸿剑。”
江不经眨眨眼睛,“所以你也死了?还是,我没死?”
红娘子说她被白雍寒所救,此时已是三年之后,并告知她清平与顾西月二人正在天姥山,要与纪芸决战,望她早去施以援手。
江不经闻言连忙起身,走至门口又问:“卿卿呢?她救了我,我总要去见她。”
红娘子面露难色,踟躇一会后说道:“谷主说,与你在一起,总是伤心多过欢喜,劳心劳力……今后,便不必再相见了。”
江不经身形微晃,忙用惊鸿撑住身子。
红娘子想来搀住她,却被她避过,“江大侠,少宫主此刻情况危急,盼你快些去帮帮她们。”
“那我,”江不经顿了顿,死不悔改道:“那我也要再见见卿卿。”
她走至白雍寒长居的花舍,敲了敲门,问道:“卿卿?”
门被锁住了,江不经本想用剑劈开,但到底还是没胆,“卿卿,我好不容易醒来了,你怎么不肯见我一面呢?”
屋内传来窸窣之声,她的心刚提起,便听见那人清寒的声音,“红娘子没有告诉你吗?你我之间,不必再见了。”
字字如刀,割人心扉。
江不经呼吸一滞,好一才还缓过来……心中剧痛,比当年被纪芸一剑刺穿还要痛上万分。
她想,原来卿卿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吗?
“卿卿,我知道我以前做了许多事,”江不经的声音有些哑,“但我以后,真的不会再犯了,你信我一次好不好?”
那人沉默许久,方道:“我让你这次不要去救你那两个徒弟,你会听吗?”
江不经想也不想,“这个自然是不能的,你不知道,师妹不知怎么学会了武功,连我都不是对手,我怎么能看清平她们送死?”
“可我……一次又一次看着你去送死。”
江不经如遭雷击,木木呆在了那里。
白雍寒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医者,不能与你共进退,也不能阻挡你一次一次送死,只能盼着你受的伤轻一些,好让我能从阎王那儿抢一条命出来。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你又要去做什么呢?若下一次、若下一次我再救不了你,又该怎么办呢?江盈,我实在是受够了这样的日子。自十六岁认识你,已过去十九年,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九年?”
江不经身上力气好似消失一般,不禁慢慢倚着门坐下,轻声道:“是我负你,可我心中并非没有你……那年我下山后,站在谷外,本想见你一面,可是好几架富丽堂皇的车马驶了过来,我一看原是向你求亲的。他们都是些好男儿,有权有钱,不似我般穷酸。我只怕你好不容易忘了我,我再过去,又要误了你。”
她在花海中苦苦站了一天一夜,可望却不可近,至最后终于退缩。
不知不觉,一宿白头。
“……我再不会那样,卿卿。”
白雍寒声音冰冷,并不为所动,“江盈,你不会懂,你一闭眼一睁眼,只当是睡了一觉,可于我而言,是三年。我倦了。”
江不经低低笑了一声,眼角却流出两道水痕,“我知道了,抱歉,谷主。”
门外许久没声音传来,似是那人已经走远,白雍寒总算松了口气,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
她垂头坐着,嘴边居然噙起了一抹笑。
这辈子总算出息了一回……
“哈哈,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拦住我吗?别忘了第一次见面我便是推窗进来的,”那人清朗的笑声传来,又突然顿住,添上了些小心翼翼和惶恐不安,“卿卿,你怎么坐在轮椅上?……你的眼睛,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