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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后在孕期,却无端端地生了场病,据说这孕中生病忌讳最多,她又是头胎,最为要紧,皇帝便依着旧例,让众妃嫔去翊坤宫侍疾。
魏嬿婉本就做过侍奉人的事儿,对此倒是驾轻就熟,虽然心里并不情愿,倒也安安分分地去了。
“哟,原是皇上跟前最得脸的红人来了。”甫一进门,魏嬿婉便听见有人提高了嗓门,对自己出言讽刺。
魏嬿婉一扫屋内,继后歪在床头,愉妃捧药坐在床沿,开口的是金氏,远远地站着,似乎是来凑热闹的。
金氏因诞下皇子,不久前随着如懿的晋封荣升贵妃之位,多了几分脸面,便愈加跋扈起来。
魏嬿婉闻言并不理会,先给继后请了安,又给其他人见礼,方道:“嫔妾所做的,不过是尽了伺候皇上的本分,哪里当得上‘得脸’二字。若说得脸,如今应是舒贵人才是。”说着接过一旁宫人递过来的汤婆子,亲自灌了热汤,捧至榻上,换下凉了的另一只。
嘉贵妃被她这般一堵,一时语噎,却又不甘这般被人抢白,又见她动作这般熟稔,讥道:“炩嫔不愧是在大阿哥房中伺候过人的,这般勤快熟练,臣妾真是自愧不如啊。”
此话一出,屋内仿若结了层冰霜一般,又静又冷。
继后喝药的进度并不见停,愉妃依旧低着头奉药,魏嬿婉却隐约觉得自己身上有一道阴恻恻的目光扫过。
“炩嫔得了皇上青眼,也是她的福分。”喝完药,继后就着愉妃递过来的帕子擦去药渍,缓缓道,言语间不杂一丝情感,仿佛是个泥塑的菩萨。
“是呢,这伺候阿哥的福分,终究比不过伺候皇上。臣妾不过是感慨,原本在臣妾宫中不起眼的粗使宫女,如今竟能坐上嫔位,这万里挑一的本事,在这紫禁城中,恐怕是头一份。”嘉贵妃越说越恨,“连臣妾呀,也是自叹不如。便是如今最得圣心的舒贵人,也没有这样的造化。”
“舒贵人出身清贵,寻常人也比不了。”愉妃冷冷接口。
继后本不大爱听这些,加之喝了药有些昏沉,便道:“本宫乏了,你们也不必留了,各自散了吧。”
众人告退,魏嬿婉对春婵道:“去御花园走走。”
如今正值初春,众花未结,唯有寒梅正艳。
魏嬿婉扶着春婵的手,进了暖亭。
“给炩主儿请安。”在这外头,进忠倒是规矩。
魏嬿婉淡淡地应了一声,摒退众人:“这几日皇上不进后宫,可知是何事?”
进忠唇角一勾,似乎知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一般,凑近了,嗅着她身上的丝丝暖香,方道:“和敬公主来了信,皇上这几日正神思悲悼呢。”
“公主来信,怎么就引了皇上这般?”魏嬿婉不解。
进忠又靠近了些,缓缓道:“公主乃元后唯一血脉,皇上最是宠爱,当年远嫁,也是不得已为之,皇上为着此事,已是自责不已,想必公主信中,多有怨言,皇上思及往事,才这般失态。”
魏嬿婉心思一转,问他:“孝贤皇后忌日是什么时候?”
进忠似有默契,低声道:“三月十一。”
“公主有怨,皇上哀思,咱们就顺势安抚一番,如何?”魏嬿婉摸了摸袖套上细密的貂毛,笑得娇艳。
出暖亭时,未免扎眼,魏嬿婉乘了辇舆先行一步,进忠远远跟着,似乎并不急着回去。
转过一个岔口,迎面遇上一队侍卫,那几人虽立刻便转身回避了,但魏嬿婉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他,凌云彻。
她的心仿若在这一刻触碰到了什么东西,柔软又熟悉。二人在这窄窄的宫道相遇,却仿若相隔天涯。
她知道这宫里的规矩,自然不敢开口喊他,更不敢在人前流露出什么,只是低头以帕覆面,轻咳了几声,掩去那一瞬的失态。
进忠站在宫道的另一头,半只靴子踩在雪里,仿若不觉。
孝贤皇后忌日,并未大办,只是照例宫中茹素三日,以示哀思。
距离忌日越发近了,皇帝更是恹恹地,心中烦闷,决定去长春宫走一走。
“你怎么在这?”通往长春宫的宫道上立着一位妃嫔模样的女子,走得近了,才认出是魏嬿婉。
“嫔妾给皇上请安。”魏嬿婉微微屈膝,“嫔妾是来凭吊孝贤皇后的。”
皇帝听闻她这般说,有几分动容,拉过她的手,叹道:“这满宫里,只你还记着她。”
魏嬿婉垂首:“嫔妾虽年轻,未得孝贤皇后教导,却也神交已久,对孝贤皇后十分倾慕。”
“嗯?”皇帝起几分好奇:“你倾慕什么?”
“孝贤皇后在后宫广有贤名,曾亲编训文教导后宫,亲倡节俭,其德行是嫔妾的榜样。”魏嬿婉小心翼翼地跟着,又道:“妾身这几日誊抄了皇上悼念孝贤皇后所作诗文,颇有感触。”说着接过宫人递来的诗册:“请皇上过目。”
皇帝此刻已是颇为感触,紧紧握着那册子,颤声道:“好,你做的很好
……”
九、雷霆
孝贤皇后忌日过后,绿头牌又重新挂上,但似乎皇帝对后宫兴致缺缺,连着几日也未见召幸妃嫔。
此时亲蚕礼日近,皇帝与太后却绝口不提,后宫中人也只是观望。
“皇上。”继后亲自去了养心殿,此时她身形渐显,行动有几分不便。
皇帝放下手中书卷,扣在案上:“何事?”
“今年亲蚕礼,不知该如何操办?还请皇上示下,臣妾也好准备。”她梳着两把头,发髻间只戴了两朵翡翠珠花,言语中规中矩,简单朴素的模样仿若孝贤再世,一时让皇帝看得愣了。
把玩了手中的水晶佛珠半晌,皇帝沉声道:“你身子重,今年便不必办了。”
继后这时挨得近了,才看清那扣着的书册上写着“悼文”二字,心里一堵,虽然明白皇帝的心思,却也终究心头酸苦,到底是意难平,沉声道:“臣妾既身为六宫之主,怎敢坏了规矩。臣妾虽对此并无经验,但也愿意为社稷分忧。”
“规矩亦可更改。”皇帝有些疲累,“你也不必操劳。”
“可是臣妾为身皇后,应为天下人楷模。往年亲蚕礼皆是孝贤皇后操办,今年若是突然不办,只怕说不过去。”继后坚持己见,甚至将元后搬了出来。
皇帝转着佛珠的手突然一顿,也不看她,垂眸道:“那也不必大办,就依着往年规矩。其余细节,你去请示太后。”
得了允诺,继后刚要告退,又听皇帝道:“亲蚕服也不必另做,琅……你穿往年的旧服便好。”
继后步子一顿,深吸口气:“是,臣妾告退。”
“姐姐。”愉妃见继后自入春以来,整个人都恹恹的,心里担忧,便常来翊坤宫与她说话。“姐姐便是心里不快,也该为腹中的孩儿想想,一味地忧虑,只会伤身。”
继后用戴着护甲的手拨了拨西洋钟的走针,想起昨日自己与皇帝的对话,面色颓疲惫,“昨日本宫去问亲蚕礼之事,瞧见皇上正拿着誊抄的孝贤皇后的悼文翻阅,言语间似乎对本宫十分不满,甚至说了亲蚕礼今年不必办了这样的话。本宫想,必是后宫中有谁在皇上耳边说了什么,才挑得皇上如此行事。”
愉妃听了,心生警惕:“看来有人借孝贤皇后之名,要动摇姐姐地位。”
继后点头:“正是如此。”
“前几日孝贤皇后忌日,皇上并未进后宫,但妹妹听闻炩嫔向皇上献了誊抄的皇上悼念孝贤皇后所作诗文,婉嫔还绣了经幡,想来这二人嫌疑最大。”愉妃恨声道。
继后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婉嫔素来不争不抢,想来是一片真心。至于这炩嫔——”随手翻了一页棋谱,悠悠然道:“出身宫女,也能在困顿之际得宠,可见其手段。”
愉妃冷冷道:“出身低贱,手段不堪,在皇上跟前嚼舌根子的定是她了。”扯了扯帕子,问道:“姐姐想怎么做?”
继后依旧淡淡地,似乎并不在意:“敲打一番便罢了,本宫并不想闹出太大动静。”
愉妃冷冷地笑了笑:“姐姐放心。”
天边暮霭沉沉,魏嬿婉将去岁收来的雪用小炉子蒸了一盅,学着《茶疏》所记,细细地泡了一壶君山银针。
“哟,炩嫔好兴致。”叶心自个掀了门帘,走进房中,携入一股寒气。她见魏嬿婉正对雪烹茶,模样悠闲,想到她一会的处境,不由嗤笑一声。
魏嬿婉微微蹙眉,她头一回亲自煮汤烹茶,便被人搅了心情,十分不快,索性将身倾在榻上,并不理她。
这时,王蟾小跑着进来,喘着声:“主儿,奴才无用,实在拦不住,容佩姑姑来了,说皇后口谕,让主儿去一趟翊坤宫。”
魏嬿婉突遭此劫,面色一白,虽不知究竟何事,却也隐约知道不好,扫了一眼洋洋得意的叶心,寒声道:“慌什么,咱们去就是了。王蟾和春婵随我走一趟,澜翠留下,将这茶具收一收。”
正说话间,容佩板着脸,如凶神一般,直闯进来,见了魏嬿婉略略施礼:“奴婢奉皇后口谕,传炩嫔去翊坤宫问话。”
魏嬿婉压了压新做的狐皮斗篷:“走。”
进了翊坤宫,魏嬿婉便觉得气氛不对。这里静的可怕,整座宫殿仿佛一头伺机而动的野兽。
魏嬿婉几乎是被容佩推搡着进门的,对方仿佛生怕她逃跑一样,紧紧跟在身后。
此时夜幕四合,翊坤宫中点已起了大灯,将整个房间照如明昼。
这是审讯的架势。魏嬿婉心想,
房中坐着两人,主位上的是继后,副位坐着愉妃,两边分列十余个宫人,地上还跪着一个,发髻散乱,似乎受了刑。
见她进来,继后沉着嗓子道:“你跪下。”
魏嬿婉微微一僵,正欲分辨,就猝不及防被人扇了一耳光,紧接着膝盖上被踹了一脚,一时支撑不住,往前扑倒。
容佩一脸肃穆:“皇后说的话,你没听见?”
魏嬿婉心头火起,想要扭身撕扯,却被两个宫人死死摁在地上,以一种屈辱的角度仰视继后。
“魏嬿婉,你可知罪?”继后坐在高高的榻上,眉眼间无一丝波澜,仿若慈悲的神佛。
魏嬿婉挣扎一阵:“皇后莫要冤枉嫔妾!嫔妾从未做过什么!”
继后俯身,直视着她:“魏嬿婉,你当日送给皇上的中秋贺礼中,掺有迷香!”说着将一只小盒劈头摔下,砸了魏嬿婉的额角,登时便擦伤了一块。
魏嬿婉看着散落一地的香灰,心思电转,虽不明白对方刁难自己的用意,却也知道此事自己决不能表露一丝畏怯,她勉强定了定神,颤声道:“嫔妾从未做过……况且仅凭香灰,又能说明什么……”她当时只做了五盒线香,中秋宴上就用了一盒,其余四盒献上去没多久,也在自己侍寝时陆续用了,何况事情久远,根本不可能有证据存留。
继后又道:“你的宫人已经招认,你还不说么?”
魏嬿婉这才注意到,自己身边跪着的,是自己永寿宫中的宫女,年岁不大,似乎是做粗使的,魏嬿婉并不记得她的名字。
愉妃似乎一早就知她不会招认,厌恶道:“既然不认,便送去慎刑司。”
继后拿着茶碗的手微微一僵,似乎并不认同刑讯逼供,又问了一句:“你当真不认?”
魏嬿婉摇头不语。
愉妃显得有些急躁,出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拉去慎刑司审一审,便什么都明白了。”
魏嬿婉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挣扎起来:“嫔妾没有做过!”
但她终究抗不过,很快被拧了手,拖出宫门。
进忠站在养心殿外,手中攥着一只放了香粉的荷包,香粉是他从她那儿哄来的,那香味隐隐约约,在寒风中并不明显,却令他十分贪恋。
他看着手中的荷包,突然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终究是留不住她的,却还是无法放下。
“什么人!”
侍卫的质问让进忠从沉思中惊醒,他微微惊讶:“澜翠?”
进忠的心仿若被人丢进了冰水里,渐渐地浮现不祥的预感。他疾步迎上,低声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
澜翠白着脸,断断续续地耳语:“皇后……让人……把主儿带走了……”
进忠没有说话,手中力道越来越紧,绣着缠枝莲的荷包慢慢变形。
他没有犹豫,快步走进殿中,瞅了个机会,低头道:“皇上,永寿宫有人来说,皇后娘娘让人将炩嫔带到翊坤宫去了,说是要问话。”
皇帝批改折子的手一顿:“哦?”
十、杀意
“究竟什么案子,能令皇后不顾身子沉重,也要来亲自审查啊?”皇帝背着手,走进翊坤宫。
愉妃措手不及,她没料到皇帝会来得如此快。本以为这几日准噶尔战事吃紧,皇帝会无暇理会后宫之事,况且此刻已是夜里,皇上此时轻易不见人,凭几个永寿宫的宫人,是见不到皇上的。因此她才选择在此时动手。哪想皇上竟这么快便得了消息,一时有些乱了阵脚。但她惯会变通,很快镇定下来,笑着见了礼:“有人举报炩嫔以迷情之物入香,献给皇上,意图狐媚邀宠。臣妾和皇后娘娘正在查呢。”
继后起身让出主位,解释道:“臣妾不过是传炩嫔来问话,事情尚未查明,因此不敢禀报。恐扰了圣听。”
“那就说说看,查到了什么?”皇帝有些愠怒,并不想多听解释。这几日朝中事繁,他心情烦闷,听闻后宫又出了这样的事,便对继后隐约有了些责怪之意。
“妾身在残余的线香中发现了此物。”继后将一小截线香递给皇帝,“此香含有曼陀罗,虽不是虎狼之药,却也伤身,着实犯了禁忌,因此臣妾不得不查一查。”
后宫严禁催情之物,查出来便是大罪,继后与愉妃此举倒是合情合理。
皇帝接过,却并不细看,随手搁在案上,反问:“事情久远,你这香又从何处得的?”
“是有人向臣妾举报,交给臣妾的。”继后说着,又看向跪在地上的人:“靛儿,你自己与皇上说。”
皇帝心里生疑:“你知道些什么?”
那宫人低着头,身子乱抖,不敢直视:“奴婢……奴婢是永寿宫的宫女,为炩主儿换香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奴婢不敢隐瞒,只能求皇后做主……炩主儿发现东西丢了,一口咬定是奴婢偷了东西,要将奴婢打死……奴婢害怕……就,就求皇后娘娘救救奴婢……奴婢不敢说谎……”
进忠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扯住澜翠,悄悄退至廊下:“你回永寿宫去,关起门来,将炩主儿的东西都打乱,不管是金的玉的,都无需心疼。做完了再过来,给皇上喊冤。你可明白?”
澜翠向来心思活泛,立刻点头:“是,奴婢这就去。”
皇帝将茶盏重重磕在案上,洒出一片水花,沉声道:“一个宫人所言,不足为信。将炩嫔叫来对质吧。”
继后不知如何应答,正沉默间,只听愉妃道:“炩嫔对皇后娘娘出言不逊,冒犯了娘娘,又不肯解释这线香的来历,皇后娘娘便将她拘起,罚她思过。皇上请稍坐,臣妾这就将人带来。”说着起身给容佩使了个眼色,容佩随她出门,愉妃边走边轻声道:“此事咱们咬死了便是,左右有人指证,她不死也脱层皮。你现在便去慎刑司带人,她若招了便罢,若没有,便唬她一唬,让她露怯。”
容佩领命而去。
愉妃站在门口,正对上廊下的进忠,只见对方微微弯着腰,抬眼对自己冷冷一扫,仿若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愉妃被瞧得骨髓发寒,但也旋即明白,为何皇上来得如此之快。她用指甲掐了掐掌心,心里头狠狠啐道:一个阉人,还能翻了天去!
料峭春寒,慎刑司里的·魏嬿婉被扒了氅衣,只余一层薄薄的内衬,浑身湿透,跪在风口处,面容早已失了血色。
魏嬿婉暴露在寒风中的肌肤很快微微发青,不断灌入衣襟的寒意让她想忍不住想要佝起身子汲取热量。
啪!
捆成束的柳条抽在小腿上,魏嬿婉被清晰的痛觉刺激了神经,忍不住呻吟一声。
“炩主儿可要精神着些,好好想想自己犯下的过错,不然奴婢们这柳条儿可不长眼睛,下回打的可就是您的脸了。”那嬷嬷掂了掂手中的枝条,皮笑肉不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