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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如何走下去?”
“我……我要争宠,要夺位,要……要让她们全都跪在我的脚下!”她越走越快,最后甚至奔跑起来。
她看见,宫道的最远处,似乎有一道微光。
“若要你做亏心之事,你不怕么?”
“我……”她猛然停下脚步,不知如何作答。
她看见了一个身着华衣的女子,不,一个身着华衣的自己,站在宫道尽头。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另一个自己似乎明白她的犹疑,循循开导:“你如此,海兰如此,如懿也如此。”身着华衣的自己边说边转身,往那微光处走去。
她还尚未来得及想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便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不知在这黑暗中沉浸了多久,魏嬿婉恢复意识时,已是天光大亮。
“咳咳……”
“主儿。”春婵惊喜地上前,为她斟了杯温水,“您可算醒了。”
魏嬿婉就着春婵的手润了润嗓子,“我睡了多久?”
“两日。”春婵边说边为她掖好被角,“太医说您这是中暑,加之气结于心,才昏倒了,皇上亲自来看过,还说此事时愉妃做的过了,让您不必忧虑。”
“皇上……还说了什么?”
春婵摇头:“除了这,便是要主儿安心养病,并无其他嘱咐了。”
魏嬿婉心底嗤笑,呵,皇上……想来也并不真心要为她主持公道,愉妃这般折辱折磨于她,也不过简单一句“做的过了”便轻轻带过。
这宫里,谁也靠不住。
魏嬿婉卧在床上,神色愈冷。
“主儿,该上药了。”春婵捧着一只药盒,走近床前。
“什么药?”魏嬿婉支起身子。
“主儿那日在烈日下暴晒,伤了肌肤,这是太医院调的芦荟膏,最是舒缓肌肤。”说着挽起魏嬿婉的袖子,用木签子刮了一层,薄薄敷了。
“倒是好东西。”魏嬿婉感慨。
“可不是。”春婵边上药便道,“原本太医并不知晓主儿身上的伤,是奴婢给主儿换衣时瞧见的,进忠公公说着晒伤用芦荟膏最好,奴婢便去求了一盒来。”
“进忠?”魏嬿婉一时不解,这个御前太监怎么就如此了解自己的日常起居?
“是呢。”春婵笑道,“进忠公公说是受皇上所托,日日来问奴婢主儿可还有什么需要,奴婢便照实说了。”
皇帝日日托人来问?魏嬿婉是不信的,若说他只来了一次以示念情,她倒毫不怀疑。
不过这进忠倒是对自己十分关心……进忠……
魏嬿婉心底咀嚼着这名字,闭眼感受着芦荟膏凉丝丝的清爽,仿佛心湖被人投了一颗石子,涟漪轻摇。
六、贵贱
“主儿好歹吃一口,您这样不吃不喝地,如何与她们斗。”春婵捧着缠枝五彩盅,跪在一旁哭劝。
魏嬿婉如疯魔一般,捧着一面西洋镜瞧自己的脸,一言不发。
她生了一张漂亮的脸,这原本不算什么,宫里头哪个不是层层挑选进来的,但她知道,自己的资本不限于此——因为她的脸,像那个人。
因为这张脸,嘉妃不喜她、愉妃针对她、纯妃忌惮她,也因为这张脸,她才获得了皇帝的宠爱和以往自己不敢想象的荣华。
如今这张脸上,因那日的磋磨,尚有淡淡伤痕,仿若白壁有瑕,影响了美感。
细细抚着镜中的幻影,魏嬿婉眯了眯眼,若说叶心不是故意毁她的脸,她是不信的。
镜中人面颊小巧,五官精致,一双柳眉微微上扬,勾勒出几分活泼模样。人人都说她面似皇贵妃,其实也不过是她与那人有几分神似,那人五官精巧,她也恰是如此罢了。但若细瞧,二人分明就是不同的。魏嬿婉生得明艳,是一朵永远向上的凌霄花,那人容色寡淡,是一株素梅。
皇帝宠她,便有几分寻个替身的意思,只不过在这过程中,又惊喜地发现了她旁的好处,这才耽溺了几日,也让她将她这“魅惑”之名坐实了。
成也一张脸,败也一张脸。
魏嬿婉摩挲着冰冷的镜面,喃喃道:“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
“迤逗的彩云偏,你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那声音由远及近,倒也悠悠婉转,颇有几分意境,只是将词中的“我”改作了“你”,这曲儿便仿若换了一番场景,持镜者是他,对妆者是她。
西洋镜中出现了另一张脸,是进忠。
魏嬿婉将镜子一翻,盖在膝上,伸手一抚鬓角,“你来做什么。”
进忠看一眼春婵,对方识趣退下,他双手搭在魏嬿婉肩头,轻轻揉捏:“来瞧你。”
魏嬿婉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触碰,没有反抗他,她摸着镜背上的菱花纹,语气微酸:“我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人,如何值得公公瞧一眼。”
进忠轻轻一笑,似乎她的一切言行都变成了无理取闹,而他在包容,“入流与不入流,在皇上眼里,又有何分别?”
魏嬿婉不甘地别过脸:“自然是有区别!贵贱有别,嫡庶不同,我又如何争得过!”
进忠手下不停,倾身贴面:“嫡庶贵贱之别,都比不过皇上的欢心。”
“欢心……”魏嬿婉若有所思。
“欢心,便可得宠爱,得了宠,才可步步高升。”他说话又轻又缓,不高不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如清风四散,魏嬿婉感受着他手下的力道,舒服地眯了眼睛。
魏嬿婉一时思绪漂移,轻声道:“皇上宠我,还不是因我这张脸么?”
“啧。”进忠停了动作,抚着她的肩头顺势蹲下,仰视着她,“你这张脸,与她像,也与她不像,旁人看着有几分神似罢了,若细究起来,分明就是两个人,何以替代。”
魏嬿婉低头与他对视:“果真不同?”
进忠唇角一勾,伸手抚上她面上的伤处,似要掩盖一般,将掌心贴上:“不同。”
魏嬿婉抿唇,紧了紧手中的西洋镜:“我不是她。”
进忠见她又犯痴了,站起身,将春婵搁在案上的汤盅捧起,试了试温,舀起一勺,递给她:“思多伤身,你若熬坏了自己,便是便宜了旁人。”
魏嬿婉瞥了他一眼,抬手一挡想要自己来,进忠却不给她一丝机会,十分强势地将汤勺送至唇边:“我可是头一回伺候小主。”
魏嬿婉斜睨一眼,将身坐好,十分坦然地受了。
“你不用伺候皇上么?”魏嬿婉忽然想到。
进忠低头用勺子撇去油花,又舀了一勺:“今日不当值。”
魏嬿婉斜身倚榻,“你日日往我这走,不怕旁人传闲话么?”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进忠将空了的汤盅放下,给她递了方帕子:“天晚了,我也该走了。”
魏嬿婉目送他离去,忽然觉着深宫中有这么个人陪着似也不错。
自那日御花园被罚,魏嬿婉倒收敛几分,鲜少在人前卖弄自个的手段。但她也记着进忠的话,这宫中,无论嫡庶贵贱,都不若皇帝的欢心重要,为了争宠,入流的和不入流的,又有何区别呢,她不过投其所好罢了。
于是魏嬿婉干脆关起门来自己过日子,在外头时循规蹈矩,在自己宫中却是学琴弄曲样样不落,每每皇帝驾临,更是悠悠袅袅,丝竹不绝。谁都知道魏嬿婉又在使狐媚手段,却无人能在此事上多一句嘴。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戏台上一人腰肢轻转,曼妙如仙。
正是魏嬿婉。
进忠站在台下,有几分恍惚。
一折戏罢,魏嬿婉盈盈下台,如汉女一般垂首一拜,拖着戏腔:“皇上万福。”
皇帝笑道:“你倒是有几分玲珑心思。”
魏嬿婉莲步轻移,亲自捧了一碗酸梅汤给他:“雕虫小技罢了,皇上若是喜欢,便多指点嫔妾些。”
皇帝笑着接过,一捏她的柔荑,“你的杜丽娘唱得很好,只是有几分轻浮了。”
魏嬿婉低眉顺眼:“那嫔妾便换一换……”
皇帝忽地将人抱起:“朕却喜欢你这轻浮。”
七、香粉
如懿在孝贤皇后薨了之后,便步步高升,没多久便以皇贵妃的尊位居翊坤宫,摄六宫事,后宫里除了几个令皇帝觉着新鲜的年轻妃嫔,便是这位皇贵妃最为得宠,明眼人都知道,这继后在皇帝心里,定有不轻的分量。如今如懿稳稳当当地坐上了皇后之位,恩宠不减,眼看地位愈发牢固,这后宫里早就有人按捺不住了。
魏嬿婉虽凭天恩晋了嫔位,皇帝又给她赐了炩字以示嘉宠,但她清楚,自己已经年岁不小,若还不能诞下子嗣,只怕日后更无依靠。
“下月便是中秋。”澜翠提议道,“主儿若能在中秋宴上讨得皇上开心,皇上定会又想起主儿的好来。”
魏嬿婉微微一哂:“这个不难。”她没在翊坤宫那位春风得意之时去触霉头,便是在等一个机会,如今得了机会,怎会不搏一把。
上位者爱风雅,那她便做一番风雅之事。
临近中秋,天气便愈发寒凉,进忠领着几个人进了永寿宫,才一站定,身上的那点薄汗便被风吹干了,挥发的水汽带来的寒意,令他感觉皮肤微微一紧。
“公公请里面回话。”澜翠打了帘子笑着迎出来。
进忠略一倾身:“有劳通传。”
一进门,进忠便觉着这屋里暖气袭人,似有春意。
屋里下了窗子,将阳光挡去大半,幽幽沉沉地,却不见魏嬿婉踪影。
进忠眉间微紧:“炩主儿?”
房中寂静了片刻,便听见魏嬿婉轻声道:“进来吧。”
走了两步,转过隔开內间的屏风,进忠便见一人隐隐站在层层轻纱之后,背对着他,一头乌发懒挽,只将鬓发结了一条辫子,其余皆松松散在身后,带出几分慵意来。
房中氤氲着若有若无的香气,如饴糖入口,又如轻羽毛抚身,进忠隐约觉得自己骨头有些酥麻。
“你来了。”
“奉皇上之命送些芒果给炩主儿。”进忠回话,却全无了平日里那番轻浮的模样。
“原是这个。”魏嬿婉似浑不在意,依旧背对着他,“多谢公公,我不爱这玩意。”
进忠觉得自己的神思似乎有些不受控制,勉强一笑:“那奴才便回去了。”
“过来。”经过一年多的刻意学习,她的声音不再如初时那般纯净,语调间总是带着有意无意的婉转妖娆,配着她愈发明艳的脸,仿佛媚骨天成。
进忠才迈出去的脚突然就不动了,他的体内似乎有一股蛰伏日久的欲望,在此刻突然惊醒,难以抑制。
屋内半晌没有动静。
“怎么了?”魏嬿婉似乎失了耐心,才要回身,面颊便贴上一片柔软。
“炩主儿这是在做什么?”进忠在她耳边哑声问。
魏嬿婉的心狠狠一跳。
这不是进忠头一回这般紧挨着自己说话,打一开始,他便总是寻着机会贴近自己。她只当他是个宦人,许是平日寂寞,才拿她开解。况且平日是她有求于人,总不好推开,只要闹得不过,她便只当此事是个交易的成本。
但她如今也不再是未经人事的宫女魏嬿婉,而是永寿宫的炩嫔,这样的语气代表着什么,她岂会不知。
直到此刻,她才惊觉,自己身边的,是宦人,也是“男人”。
魏嬿婉极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微微侧开脸去,笑了笑:“给皇上备的中秋礼。”她手中拈着一只细细的金勺,边说着话便轻轻放下。
进忠知她心里抗拒,不再继续,转而低去瞧她面前的桌案,那案上散放着几盒子粉末,边上还有一只鎏金的荷花浮雕镶翡翠三足香炉,其中云烟袅袅,正燃着一支线香。
“炩主儿可是想着点子了?”进忠伸手握住她的柔荑,另一只手将金勺从她指间抽出,“制香?嗯?”
魏嬿婉顺势身子一松,坐在绣墩上,“寻了个古法,想着添一味料做个应景的,如今都各物备好了,只缺个形状,你来的正好,给我出个主意,是线香好还是香饼、散香好些?”
进忠随手将香粉舀起一勺,似乎漫不经心的模样。他跟在御前伺候,献礼的手段自然见得多了,以香拧成寿纹、万字纹的他都见过,每年千秋节都有臣工挖空心思来做这些玩意。
“既要应景,不若做成线香,揉进金粉,拧成‘团圆’二字,在中秋宴上焚香献出,既应了好兆,又能讨得太后皇上欢心。”
魏嬿婉点头,若有所思。
进忠将香粉捻在指尖,轻轻一嗅,只觉浓郁的桂花香味沁人心脾,“传闻寿康宫中来了个格格,是朝中重臣之女,只怕这几日便要出风头。”
魏嬿婉正想着复宠一事,忽然听闻此事,面上一冷:“重臣之女?原来也喜欢走这种见不得光的法子入宫么?”
进忠将那盒子桂花香粉拿在手中,忽然起了一丝窃物的小小快感,见她这般忽然失意的模样,顿觉有趣,悄悄地将粉盒揣在袖中,笑道:“巴巴儿地通过暗路子送进宫来,便是自己坠了身份。你且看着吧,她在这宫里讨不着好处。”
中秋宴上,魏嬿婉果然见到了这位传闻中的“重臣之女”——叶赫那拉·意欢。
太后推荐、御前执扇而舞,让这位才女出尽了风头,就连安分多日的嘉妃也按捺不住,出言讽刺。
便是魏嬿婉这样对自己容貌颇为自负的,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叶赫那拉氏生得颇有姿色,眼似点星,眉若远山,一身水绿宫装,亭亭站着,便如一株青莲般,不落凡俗。
皇帝见了这样的女子,甚至未顾及礼法,当时就问了名字。
那女子盈盈笑答,还道自己平生最喜相见欢一词。
皇帝大悦,更说自己与她相见欢。
不少妃嫔当时就揉碎了帕子,暗恨不已。
赏罢焰火,皇帝亲口封了那位叶赫那拉氏为舒贵人,携美而去,留下一众美人心思各异。
魏嬿婉也悻然回宫。
夜深人静,春婵正给她拆发,魏嬿婉瞥见桌上调香的盒子,又想到自己费尽心思也没能得一句嘉奖,心中窜火,“将这些物什都扔了罢,省得堆在此处碍眼。”
“若是不要,便全赐给奴才吧。”进忠转进房来。
魏嬿婉微微一惊,随即怒斥:“怎么不通报一声,出去!”
见几位宫女面色惶惶地告退,进忠无奈一笑,不传而入,是她给的特权,如今倒成了她撒火的借口。
进忠上前,在妆奁中拣了一柄玉梳,梳齿滑过,青丝在他指尖柔柔地散开,挠得他手心痒痒地。
“怎么还有空过来?”魏嬿婉见他不说话,平复了心情,自己先开口。
进忠轻轻一笑,似乎御前伺候并非什么了不得的事:“皇上兴致好,遣散了众人,说要携舒贵人游园去,只许李玉跟着。”
“这位倒真令皇上舒心。”魏嬿婉头一次被人抢了风头,有些不甘,“又唱又跳的,还真有些手段。”早知可以这般出风头,她何必苦熬这些日子,费尽心思制什么香。
“在人前又唱又跳,那是伎子名伶的手段,扬州瘦马也不过如此。她一个格格,自堕身份,你又与她计较什么。”进忠嗤笑一声,挑了一瓶桂花油,在手心一点,抹匀了,轻轻地为她浸发。
魏嬿婉听得这一句,心里舒坦了些。
进忠将玉梳放回妆奁,目光扫过桌面上的香盒,“奴才这就走了,炩主儿早些安歇。若不要这些玩意……”
“赏你了。”魏嬿婉扬声笑道。
八、旧情
“主儿,翊坤宫那位,怕是胎位不正。”澜翠给魏嬿婉削了颗雪梨,将白盈盈的果肉用签子挑了为她送至口中。
魏嬿婉不是没讨好过那位,但换来的总是对方明里暗里的嘲讽和愉妃或硬或软的警告,她不是个好性儿,也不是个圣人,自然也就不再自讨没趣。澜翠是个聪明的,知晓她不喜那位,因此私下里总是以“翊坤宫那位”代之。
嫩滑的果肉与甜腻的浆汁在舌尖挑逗着触觉和味觉,魏嬿婉懒懒地“唔”了一声,斜着身子倚在榻上,紫色的水晶流苏在她鬓角轻轻摇摆,带动一片跳跃的光影,魏嬿婉捻了捻流苏下的坠子:“那位身子不宜侍寝,这后宫,又该起风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