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白玉堂醒来时,先是见了头顶的纱帐,呼吸的尽是红枣鸡汤的香味,想来该是活着回到了山麓。动一动身子,只觉右臂剧痛无比,疼得他冷汗直冒。完好的左手越过身子,摸过去,触手都是绷带,层层缠裹了,血已止住。

  回想起冲霄楼中险情,在出了楼后,他便再记不得,但昏迷中似乎听见有狼嚎——也不知陆采莼如今怎样了。

  他张口要唤陆采莼,却觉嗓子仿佛被烟燎过一般,出声都难,咳了两声,便听见有脚步声望这边来了。他想要支起身子,却发觉浑身上下都使不上气力。

  “郎君醒过来了?”听说话声颇有些熟悉,但不是陆采莼。

  侧过脸见是邻人家的鳏夫阿叔,白玉堂忙开口问,声音嘶哑:“敢问阿叔,我家六妹现在何处?”

  “正在炊房里给郎君炖鸡汤——姑娘当真是心疼兄长,自个儿也受了恁重的伤,爬起来只望郎君这屋中来,见郎君无恙了,又叫老汉去四邻里买了干枣红糖,宰了一只活鸡,要给郎君补身子……”

  邻人话还未说完,白玉堂已急道:“她受伤了?她受了甚么伤?”

  邻人道:“相较郎君,她伤得还不算重,只是那手上创口……啧啧,郎中看了,都说惊心。另就是面上不知给什么划破了几道口子,好在浅,过不了多少时日,便能痊愈了。”

  白玉堂听闻,心中忧虑,对邻人道:“还劳烦阿叔扶我起来。”

  邻人依言敢上前扶他。裹了外衣,披了毛氅,脚才踩进鞋中,没走几步,白玉堂只觉腿脚一软,望前一个趔趄,只觉颅内蜂鸣,眼前冒星。邻人忙紧兜住他,道:“郎君有事,唤老汉去跟姑娘讲就是了,何必下床来。郎中讲,郎君是流血过多……”

  白玉堂道:“我想去看看她,方才安心。”

  邻人不再讲话了,搀着白玉堂一路走到了炊房。推门而入,正见陆采莼坐在矮凳上,盯着灶中柴火。灶中的火光映得她的脸瞧上去也暖洋洋的。她把着火钳的手也裹了数层纱布,额上是擦伤,白玉堂记得是自己撞开她时,她头磕到灰砖上,这才蹭出了伤。

  听到来了人,陆采莼以为是邻人,便道:“阿叔,帮忙揭个锅盖,看看汤成甚么颜色了。”

  “好嘞,这就去看。郎君先歇着。”邻人扶白玉堂坐在一边,颠颠跑上前揭锅盖去了。

  听得这屋内还有一人,陆采莼转过头去时,正见了白玉堂。她怔了一下,毫无预兆,眼泪扑簌簌便下来了。离了火光的映照,她惨白的脸色和乌紫的唇便显出原本的颜色来:“五哥……你……你怎么……”

  陆采莼一边语无伦次地讲着话,一边用手背去蹭面上眼泪。

  “来。”右臂兀自垂着,白玉堂望她招左手。

  陆采莼左抹一把泪,右揩一把泪,见状,呜咽了一声:“做甚么?”

  白玉堂道:“你站得太远了,我现在走不大动路,没法上前抱你。”

  陆采莼破涕为笑,快步走上前,小心地躲着他的右臂,俯身紧紧抱住他的脖子,脸靠着他散落在肩的冰凉长发,又是哭又是笑。

  旁的邻人一边鼻子里嗅着锅里喷香的鸡汤,一边暗想:这对兄妹感情真好哇。

  白玉堂轻抚她的背,道:“你伤得也不轻,平时就好好歇着,不必担心我。”

  陆采莼只是哽咽,并不接话。

  正在此时,邻人问道:“姑娘,你瞧这锅里的鸡汤——可算是炖好了?”

  陆采莼这才觉察邻人阿叔还在旁边,忙松开了白玉堂,轻咳一声,快步走上前,向锅里瞧:“哎,正好。我这两只手都不方便,可否能劳烦阿叔,替我将汤盛到碗中?”

  三人围坐在桌前,桌旁搁着火盆,炭火烧得正旺,烤得一屋子里都暖烘烘的。陆采莼另用红糖和鸡蛋熬了粥,摆了调羹,三碗都摆上桌。

  在炊房时,陆采莼便和邻人一道,拿筷子把鸡肉撕成丝,剔了骨头,撒在汤里。她心中担忧白玉堂右手受了伤,用不了筷子,他生性最是要强,左手使不动筷子,要让人来喂到嘴边,心中定然是不好受的。

  白玉堂右手垂在桌下,左手把着调羹,一勺一勺把汤水和粥舀起来吃,面上看不出异样,陆采莼这才松了一口气。

  吃到中途,三人讲起话来。白玉堂问:“六妹,下山之时,可还曾遇上什么险事?”

  邻人道:“那可不遇上狼了么?山里的野狼多得很,每晚上都嗷嗷地叫,骇死个人。”

  陆采莼笑道:“运气不好,确是遇上了狼——不过,本姑娘身手敏捷,没叫狼伤着分毫,还扔了两匹死狼在山上。阿叔,你若愿意裁两张狼皮做氅子,或是开春了上集市里卖,得尽快挑个近些的日子,上山捡回来。”

  邻人惊诧,上下打量陆采莼,道:“姑娘竟有这等本事——不过也成,这狼扔在山上,也是给山吃了,捡下来做一件皮袄,也是好的。”

  陆采莼道:“我二人恐还要劳烦阿叔照料几天,不知阿叔意下如何?”

  邻人道:“你们兄妹俩要甚么,想让老汉帮甚么,尽管开口。”

  白玉堂道:“另有一件,还盼阿叔应答。”

  邻人道:“郎君直说便是。”

  白玉堂道:“切不可讲我二人上山受伤之事讲出去。这山里很有些怪异之事,若是讲出的话,恐给我二人招来杀身之祸。我二人这性命丢了不打紧,只是连累阿叔,心中毕竟过意不去。”

  邻人之前瞧他们忽搬来村中,举止打扮与村人有异,便隐隐猜不是寻常人。如今对方既然这样讲了,邻人忙一口应承下来。三人也就甚洽地讲起了别的事。

  收了碗筷,白玉堂与陆采莼向邻人告别,回了自己屋中。生起盆中火,两人相对地坐着向火。陆采莼问道:“五哥,这山上的冲霄楼,你有甚么打算没有?”

  白玉堂道:“这楼中机关如此之多,甚至连在渊馆中的兵士都不知其中玄妙,必然是藏了极隐秘的东西。到时候恐怕还是要上山一趟,想办法破了这楼。”

  陆采莼忍住不去看他几乎动弹不得的右臂,小心翼翼问道:“这楼中如此凶险,不若我给师叔书信一封——儋州离襄阳说远,也不似去汴梁一样远,他脚程快,不到半月,便能赶来了。”

  白玉堂摇头道:“昨夜里闯楼,已然惊动了在渊馆的人,恐怕他们已着手在把物什转向他地了,实在耽搁不得。”

  陆采莼不肯提他伤势,思忖了半晌,只得问道:“五哥对破这冲霄楼,可是有了甚么想法?”

  白玉堂道:“这楼中阵法机关似都依照八卦而设,既然有例可循,那便是给人走的。一楼是铁屏阵,二楼是弓箭阵,三楼生死门,走得对了,那机关便不会触发,显然通晓楼中机关,便是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也能平安走下来。”

  陆采莼颔首:“这话倒也有理。不过,这楼统共五层,我一路望上走,只觉一层更比一层难。那在渊馆后面还守着兵士……这实在……”

  白玉堂道:“我也知六妹心中忧虑,但不破这冲霄楼,我心恨难消。依我现在的状况,七日之后,能再上山。”他将左手绕过去,轻轻把住几乎使不上力气的右臂。

  陆采莼见状,眉渐渐攒起,她望白玉堂颔首道:“依五哥的,七日后再上冲霄楼。”

  此后五日,两人身上的绷带渐渐拆解下来了,那伤口虽未痊愈,却也不像之前那样碍事。

  白玉堂自钻研着左手使刀,虽短短五日难成气候,但准头和劲力好歹是有了。右臂虽时常疼痛,但咬牙也能忍下来。陆采莼手掌的伤是最重的,一度不能抓握,但缠了绷带,也还能应付。

  夜里,两人对着雪地长谈,陆采莼企图撕自己绕着手掌的绷带,但痂虽长得差不多了,但撕下来还是难的。在屋中烘了许久的火,只觉伤口发热发痒,似有万蚁噬咬,痒得她恨不得把手掌往糙石头上蹭,总惮于不小心又伤着了。

  白玉堂见她低头抠着绷带上的棉丝,一幅恨不得带着皮撕下来的模样,不禁出言提醒她:“忍着些,到时候流血,又不好收拾了。”

  陆采莼直叹气,道:“也不知道这纱布撕下来后,手掌会变成个什么样子。我以前见过那伤的重的,脸上一片都给人剐下来了,到了老时,面上连皱纹都不生。你说,我这手掌到时候会不会连掌纹都没了——那算命先生怎么给我摸手看相?”

  白玉堂先是笑了她一阵杞人忧天,再想到了自己的伤。他轻轻活动着右臂,由于伤重,如今他右手几乎连薄薄一只瓷碗也端不起来。他望着自己近乎废掉的右臂,却笑了,跟陆采莼讲:“若是从前的我,指不定现在连寻死的心思都有了。”

  陆采莼万没想到他肯同人摊开了讲这话,心中一震,面上却故作轻松地笑道:“我瞧五哥寻死不至于,但在榻上躺个三天五天,唉声叹气,该是有的。”

  白玉堂哂笑一声,道:“六妹该知我有一个嫡亲的长兄,是英年早逝了。”

  陆采莼点点头。白玉堂的兄长白锦堂,才是原先与陷空岛其他四鼠结拜之人,后来因病逝世,这才是白玉堂替了他兄长名号。此时讲这事,陆采莼一时不知他是甚么意思。

  白玉堂道:“兄长病重之时,有人说,请塞北某个神医,或许能有那回天之力,把兄长救回来。我身为兄弟,自然是打头阵去请那神医的。到了塞北,那郎中不肯见人,只让他手下弟子传话,偏要我替他破个甚么阵法。我一时气盛,想着破了阵,把他请回陷空岛,替兄长看病,便在他谷中住了一月,只为破阵。那阵只破了一半,陷空岛便来了消息,说我兄长已然殁逝。我立那阵中,你可知我想甚么?”

  陆采莼道:“五哥也莫自责。从陷空岛上塞北,足有两到三月的路程。或许非是五哥未破阵,误了阿兄的病症,只是那路太长了,赶不及罢了。”

  白玉堂微微摇头,道:“我固然是为兄长逝世难过,但心中还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

  “我在想,我若是立刻拍马赶回陷空岛,这阵留在此处,另给人破了,该如何?”

  白玉堂把这话讲出口,终于常常吁出一口气,自嘲笑道:“少年心性至此,要强好胜,连二哥骂我时,都说的是我这样活不长久。”

  陆采莼一时讲不出话来,眉渐渐拧起,眼睛看着白玉堂,心中莫名是难过。

  雪霁后,月光如练,苍宇澄明,白玉堂微微抬起右臂,搁在膝盖上,垂着眼睫。他转过头来,弯了嘴角,问陆采莼道:“你可信了,若是以前的我废了右臂,确是不能与眼下这般坦然受之的。”

  他看着陆采莼,道:“多亏你,六妹。”

  陆采莼不解,白玉堂见她缓缓瞪大眼睛,笑道:“我常想,若是我觉得废了手臂,还是和以前那样,只觉是天塌下来的事,寻死觅活,大概六妹也会瞧不起我罢。”

  白玉堂看着她的脸。额上擦伤不曾愈,颊上还有箭矢划痕,但少女明眸清亮,秀丽不减。他道:“我另想的是,我得对得住六妹千辛万苦把我从冲霄楼中救出,对得住你给的这条命。”

  陆采莼压住眼眶中的酸涩之意,她伸过手去,轻轻攥住白玉堂的右手,抬起,贴着自己脸,垂睫轻笑,复又抬眼看他:“我师叔常说,我是神仙托的胎给我娘的,是小菩萨,治百病,愈百伤。师叔受了伤,或是划破了掌心,或是伤到了臂膀,只要给我碰碰,立马就不痛了。那我也替五哥治好胳膊。五哥受的伤,到明天也会痊愈。”

  白玉堂失笑,陆采莼也弯起嘴角,问道:“五哥你信不信我?心诚则灵。”

  白玉堂侧过脸,陆采莼恍惚见他是笑了,便松开他的手,探过头去,想知道他是个甚么反应,却不料他转回头来,手把住她手腕,轻轻带过来,低头在她唇啄了一下,笑道:“我信。”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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