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陆采莼把手中刀望上一顶,绕住了网。那网沉得很,又是从头顶坠下来的,压得她胳膊往前一扑。她勉力搅动手中刀,那网旋开,被她一圈圈缠上刀鞘。但奈何网实在太大,倒刺又尖锐得很,她脸上胳膊上都被划开了口子。

  胳膊上有衣物护着,但脸上却溅开了鲜血。

  陆采莼把网朝身后一甩,网裹着她那漂亮的鱼鸟纹刀鞘便飞了出去。

  破了这一关,冲上楼,看到眼前情状,她只觉肝胆俱裂。

  这一层遍布闸门,按八卦之形布列,分的是生死门。但白玉堂卡在的,按八卦之行,却是该为“生门”的地方。他被困在闸门下,手和肩托举着千斤重的门闸,额上绽出青筋。

  他面前的机关缓缓转动,箭矢已上弩,对准了他的面目。

  陆采莼仰头望去,牵着闸门的,是两根极粗的铁索。只要牵制住这铁索,白玉堂就能从闸门下脱身。

  她快步上前,把鱼影刀卡在了铁索缝隙中,或能勉强阻一阻闸门的下坠之力。把手扯住铁索,奋力向下拽,闸门勉强向上抬了一分。她低头见白玉堂还是难以脱身,便转到他面前,用脚抵住闸门两旁的立柱,再咬牙使劲望下拉。

  白玉堂本从闸门底下奋力正往外钻时,看到面前的机关暗箭,忙喝道:“六妹,你快让开,小心后面!”

  陆采莼回头,那□□已蓄势待发。锃亮的箭头对准了自己的后背。

  手被铁索划破了皮,血染到索丝上。她仍是拼命咬牙,拽住铁索不放手。她知道放手有什么后果。

  她绝不退让。

  “嗖——”一声。陆采莼闭上了眼睛。

  电光火石之间,她身子被撞开,滚倒在地上,头在灰砖地上狠狠地磕了几下。耳边是箭矢穿破皮肉的声响,血溅出,泼在闸门上。那闸门訇然坠落,叮然一声,鱼影刀承不住重,断作两截,化为两道亮光,飞了出去。

  “五哥!”陆采莼从地上爬起来,去扶滚倒在地的白玉堂。

  血印在地上一道道。他为陆采莼用右手挡住了箭。箭贯穿他整个右臂,钉到那铁水浇筑的闸门上。

  白玉堂面色惨白,疼到整个人都筛糠般颤抖。手上的血止不住地流,由于穿了夜行衣,血色不明显,但那衣上沥沥滴着的血,却是不骗人的。

  陆采莼刚将他搀起,却听见楼下传来嚷叫声:“冲霄楼有人闯进去了!”

  再耽搁不得,白玉堂虚弱地对她道:“快走……快逃出去……”

  陆采莼按捺住惶急的泪意,四顾一圈,见没有窗户,而那楼下的人似乎也一时闯不上来。但他们却已是困兽,被锁在了这个名为冲霄楼的牢笼中。

  白玉堂忍住剧痛,对陆采莼道:“他们底下人来得应该还不多……从下面出去……”

  陆采莼急道:“二楼的机关没解,没办法下去……”

  白玉堂摇了摇头,道:“……我教你走……”

  陆采莼半负着他,一步一步走下楼,生怕磕磕碰碰,扯带得他伤口疼痛。白玉堂却催道:“走快些……”

  陆采莼担忧道:“你的伤——”

  “我的伤不打紧……逃出去再说……”他说话已是勉力而为。

  陆采莼闻言,一咬牙,加快了脚步。

  鲜血淋漓在地,白玉堂教她避开脚底机关,讲话声愈来愈小,陆采莼听着他的声气,忍住就要涌出的眼泪。到了盘旋而下的楼梯口,发觉竟还没有人闯上来,想是在渊馆里的人也不知冲霄楼当中玄妙机关。

  陆采莼失了鱼影,便把白玉堂的雁翎握在手里。钻进铁屏阵,走了没两步,便撞见了在阵中横冲直撞的兵士。趁对方还来不得叫喊同伙,陆采莼举刀一挥,颈血溅了三尺远,全喷在她面上。那兵士訇然倒下,尸身被铁屏掩住。

  楼外有人叫道:“莫进楼去,楼内有机关!”

  陆采莼看了一眼脚边的几具尸身,对白玉堂道:“他们暂且不会进来了——不如咱们换上他们的衣裳。外面堵了许多人,不换出不去。”

  白玉堂垂着头,没有应她,被箭射穿的手臂鲜血披落。陆采莼极轻地哽咽了一声,搀他坐在铁屏边,旋过身子,去扒死尸身上的甲衣。

  替白玉堂套上甲衣时,摸到他手臂,湿漉漉全是黏稠的血,鼻端嗅见的,既有在渊馆里的浓烟味,也有血的腥气。

  半拖半搀着,带白玉堂走出冲霄楼时,围在门口的兵士见状,都急忙问道:“这是中了机关?”

  陆采莼不好开口说话,只能点点头,又指了指里面,示意还有人不曾出来。

  兵士们也就守在门口,向里张望着。陆采莼忙拖抱着白玉堂,闪进一旁的树丛中,辗转着望出口跑。

  幸得那门外已无兵士看守,巡逻的那几个兵士还躺在暗处,不曾醒来。

  陆采莼带着白玉堂匆匆望外赶,冰天雪地,四周又是极黑的夜。她一个不留神,脚下一滑,便向长坡下栽去。这跤摔得猝不及防,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护住白玉堂。

  她身子一侧,手臂拢住面前的人,把自己的背留给不知缓陡的山坡和无尽的寒夜冷风。

  背朝下重重摔倒在坡上,脖颈撞得咔一声,头颅中一阵晕眩,眼前金星乱冒。那一刻,她甚至以为将要命绝于此。头朝下,她将自己当做靠垫,托着白玉堂。他伤得重,再出什么岔子,后果不堪设想。

  向下滑了半丈,陆采莼只觉长坡几乎没有尽头,惊觉不能这样等死,她手一伸,拽住了身边的草木。草木边缘的锯齿凸起割得她的手鲜血淋漓,但好歹是止住了下滑。

  “五哥?”陆采莼奋力从雪地里挣坐起来,轻轻唤白玉堂。

  见怀中的人不应,她把手在夜行衣上揩了揩血,才伸两指去探他的呼吸。温热扑在指上,虽然微弱,但好歹是有。耽搁不得,在这寒冷的雪夜里,耳边隐隐听到狼嚎虎啸,她得赶紧下山去。

  挥手打开面前挡路的杂草,陆采莼艰难负起白玉堂,深一脚浅一脚地屈膝望下走。坡陡雪深,背上负着的人随着她的脚步缓缓向下滑,她总要拗过手,去稳住他。

  垂到自己面前的手臂晃荡,上面的血已凝结作冰,整条臂膀全然僵硬了。陆采莼不愿去细想,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一定要救白玉堂。

  背上人还有微弱的呼吸吐在她脖颈上,陆采莼咬着牙,这一刻,仿佛他的呼吸也是自己的。

  终于走出了繁茂的草木树林,来到开阔的路上——野山夜里难辨西东,只能顺着已有的路,望下走。前方黑黢黢看不清情状,怀中的备的火折子已经燃尽了,此后的路都要摸黑走。下山并不比上山轻松,更何况她还另负着一人。

  膝盖酸痛无比,腿脚都开始打颤,寒夜中呼气吐气愈发困难,手臂已快搂不住身后的人。身上每一道伤口都比先前痛上数倍,可是眼前还是不能望见山麓的人家灯火。

  腿一软,陆采莼身子向前一啄,摔得跪在雪地里。膝盖磕在山间岩石上,疼得她闷哼一声,她心中首个想法却是不知有没有伤到白玉堂。

  身后人仍是昏迷不醒,陆采莼柱着雁翎刀,缓缓立起身来,继续望下走。

  忽然,不远处游走着几星荧荧绿光,陆采莼先是眼花,以为是灯火,但定睛看时,又听着耳边隐隐狼嚎,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是狼。

  闻见了血腥气,那点点绿光渐渐逼近过来。

  陆采莼紧攥紧手上的雁翎刀,寒风把血和刀柄凝冻在一起。缓缓往后靠,她先前下来时,隐约感觉身后是一块巨岩。蹲下身,把白玉堂轻轻放在岩石边,她双手把刀,刀尖对准那些逼近的饥饿绿眼。

  吼叫拔起,陆采莼听声辨向,把刀搠向狼扑来的方位。腥臭味扑鼻而来,手中刀坚决送向前,温热的血喷涌而出,泼在她手臂上。狼呜嗷一声,搠穿的狼身被她抬脚踢出去。

  听到右侧逼来一条狼,呜呜吼叫着,似要来撕咬躺在她身后的白玉堂。陆采莼旋过身,赤手一把揪住狼耳,手中刀朝狼脖子捅去。狼在她手中挣扎怒号,陆采莼手中刀向下一切,几乎将大半个狼头割下来。

  提起手中狼,她喘着粗气,举到群狼面前。血淋漓地滴落,那些绿光似生了忌惮,缓缓往后退。

  待绿光渐渐隐没在丛林当中,陆采莼才丢下手中的条狼,胳膊酸到几乎难以抬起。

  蹲到白玉堂身边,要把手中的雁翎刀掷到一边,谁料血已凝作冰,把手掌和刀柄粘在了一起。她忍痛张开手,指骨似乎都一节节冻成了冰。对着手哈气,她急切地想要把刀脱开,可惜并不奏效。再无时间容她慢慢融化坚冰,她咬牙,手扳住刀柄,生生把刀柄从手心撕下。

  凌迟一般的痛楚,她嗓子里压抑地吼出声。

  刀柄带下来血肉一片。陆采莼疼得呼吸都在颤,额上冷汗淋漓。

  俯身,要扶白玉堂坐起来,但脸挨近他的面颊,却只觉冰凉凉只剩冷气。心一抽一抽地紧,她轻声唤:“五哥。”

  面前人还是不应她。

  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中一颗一颗坠下,温热都滴到自己手背上。

  头顶树影渐显出形状,夜已残,晨光暧暧从树叶罅隙里洒落。借着这晦暗不明的光,陆采莼渐渐看清白玉堂的面孔。他紧抿着唇,面色苍白如雪,零星几滴血点在颊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溅上的。

  陆采莼呜咽着,把未染血的手背去蹭他面上血迹。

  “谁来救救……谁来救救我五哥啊……”

  >>

  邻人在屋中向火。昨夜里,山上似起了火,烧得半边天都是红的,但好在灭得也快,到了天明,连余烟都已散尽了。隔壁的两个年青人——不知是兄妹,还是夫妻——总之,不听劝地上山去了,夜里似乎也没回来。入夜了还不回来,怕是给狼啃成渣子了。

  忽然,他听见屋外有人呼喊,他正要侧耳细听,谁料有巨物撞在门扉上,门訇然洞开了。隔壁的女子浑身是血,背着那个同行的男子,一头栽进屋里来。

  邻人忙伸手去兜她。

  昏迷前,女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快救我五哥。”

  陆采莼从榻上醒来时,鼻端萦绕的都是中药味。她动一动,只觉得浑身酸痛无比,坐起来都困难。也不知晓昏睡了多久,榻旁窗上明晃晃一片,显然是个大白天。臂上衣裳的血迹已干作一片,手上的伤裹了绷带,从被褥中拿出来看,那布上已透不出血迹了。

  她把脸往旁侧,第一眼见的是邻人,他正坐在药炉子前,把手中蒲扇扇炉中火。

  见陆采莼醒来,他咧开嘴,笑着问道:“姑娘醒了?身子可还觉不爽利?”

  陆采莼张望一番,嘶哑着声音,问道:“我五哥可还好?”

  “放心,俺已经请了村里最好的郎中,替姑娘……兄长诊看过了。郎中已替他包扎,如今已无大碍了……”

  陆采莼仍蹙眉问道:“可五哥他的手臂——”

  邻人沉吟片刻,道:“姑娘兄长这胳膊,确实伤得不轻。郎中讲,此后恐怕举不得重物……”

  一颗心渐渐沉下去。白玉堂练的是右手刀,若换成左手,只怕还要另受一番折磨。陆采莼哽着声音,先是谢过了邻人,这又挣扎着坐起身,掀开被子,哆哆嗦嗦地把挂在榻边的大氅裹在身上。

  邻人立起身,问道:“姑娘身子还未痊愈,这是要去做什么?”

  陆采莼央道:“可否请阿叔带我去瞧一瞧五哥?”

  邻人一边搀着她望里屋走,一边问道:“你们上山去,遇见了什么凶险之事?怎落了一身伤?郎中说姑娘兄长手臂上的伤是箭伤——难不成是遇到了山贼么?可咱们这屋后的山上也没有山贼……”

  陆采莼摇了摇头,抿着唇。邻人知她不愿开口,便也收住话头,不再问了。

  进了屋里,远远便瞧见白玉堂躺在榻上,纱帐分两边撩开。陆采莼走近些,才能见他胸膛起伏。她缓缓吐出气,全身紧绷的气力此时才松懈下来,腿一软,若不是邻人搀着,恐怕她已跌倒在地了。

  陆采莼问道:“这是……还未醒么?”

  邻人道:“郎中讲,姑娘兄长失血过多,恐怕要再过多时,才能醒,”

  陆采莼对邻人道:“我这儿还有碎银子,还麻烦阿叔跑一趟——将近年节,这集市也不开,劳烦阿叔向四邻买一些红糖、干枣、活鸡回来,我和五哥感激不尽。”

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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