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七日之后,两人的伤势虽未好全,但也行动无碍了。再次上山,是在傍晚时分。山间的雪消融得出露地皮一块块,如斑藓一般。踩在土地上,泥泞颇为滑脚。陆白二人向邻人阿叔请教,阿叔便指给他们村中猎户,借了两副铁倒勾底的靴子来,只可惜穿着这鞋,打滑是不打滑了,只是这靴底总勾带起层层的泥巴来,带得脚愈来愈重。

  好容易攀了上去,在在渊馆底下埋伏住了,陆采莼拗过手,用指甲去抠鞋底的泥巴,又在枯枝上蹭了又蹭,还是觉得不爽利。

  两人静静听了片刻,却发觉那围墙当中阒寂得很,连门外甲士的脚步都听不见,那院中也不似上一次来时,能听见练刀剑和弓矢的破空之声。

  陆白二人对望一眼,白玉堂低声忖道:“难道在渊馆里已人去馆空了?”

  陆采莼摇了摇头,道:“这几日,山中都没有什么动静,也不见有人下山来,说不准那些兵士还是躲在馆内。我们还是小心些为妙。”

  两人直待到月上枝梢,才悄声息地拨开挡住目光的枝柯,探头去望。

  那门前果真一个人也无。抬眼望冲霄楼,那檐下的灯笼也不亮了,被箭矢射破的灯笼兀自歪着,也无人来管。

  “难不成唱空城计?等着咱们进去自投罗网?”陆采莼迟疑不决。

  白玉堂圈拇指与食指,放在嘴中吹响,尖锐嘹亮的哨声刺破夜空,带得飞鸟噗噜噜腾起一片。

  两人把武器绰在手中,调头要躲开了,却发觉哨声响起后,那在渊馆仍似一座坟岗般的寂静,里面毫无动静。

  陆采莼蹙眉道:“恐怕人是真的走光了。说不准连冲霄楼里的东西也带走了。”

  白玉堂摆首:“人或许是走干净了,但冲霄楼该是没有动过的。你想,上回咱们从冲霄楼下来时,外面的兵士没一个闯上来的。若冲霄楼当真是在渊馆里的人能进得去的,只消一人带路,把咱们堵在里面,咱们插翅难飞。但最终也没有人上来。”

  陆采莼点头道:“五哥这话有理。可建这么一座楼,里面谁也进不去,到底是藏了甚么宝物?”

  “莫猜了,先上去罢。”白玉堂把雁翎刀打开乱枝,跃上去,转回身拉陆采莼。

  一路果畅通无阻地来到院中。向后去,还能见被烧焦的屋舍,窗纱和灯笼纸破了,穿堂风过,发出扑簌簌的声响。

  前后地巡视一圈,当真一个人也没有了。再进到屋中,见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连一片瓷瓦都没有留下。白玉堂摩挲着下巴,沉吟:“看他们走得也不匆忙,也不知到底是为了甚么,百来号人,地方说不住便不住了。”

  陆采莼道:“许是幕后人有甚么打算,要派遣这些人去做事了。”

  白玉堂道:“也罢,先去冲霄楼。”

  两人重新站在了冲霄楼前,陆采莼又打燃一根火折子,撑开一圈明亮。冲霄楼的门是洞开的,一眼望去,还是黑黢黢不见底。

  走进去,依旧是沉默矗立的铁屏阵。走了多次,他们已轻车熟路,钻进阵中,还遇上了几具尸身,都是上回陆采莼带白玉堂出来时,迫不得已杀的。

  好在是寒冬,那尸身还未腐烂发臭,但瞧上去这里一滩血,那里一滩血的,还是瘆人得很。

  走上二楼,直到三楼,两人都只似闲庭信步。

  上三楼时,那头顶的倒刺罗网并未落下,想是只有后面触动了生死门的机关,这处陷阱才会被触发,想是专门设给后面跟上来的同伙的。

  又见了生死门。六扇门默立在楼中,围出可供莫约五人腾挪的圈,正中擎起一根柱子,陆采莼把火折子凑上去一照,见的都是尖锐流转着铁青色光的箭矢。上回,便是其中一支,让白玉堂险些失了一条臂膀。

  三楼那灰砖地上,还可见二人洒的鲜血。褐斑处处,触目惊心,令这楼中多了腾腾肃杀之气。

  陆采莼道:“五哥,你说这生死门,我们上回那一次,不会把机关卡坏了,这次走的时候,不会另出什么意外罢?”

  白玉堂道:“该是不会。你想,这楼还是给人走的,若是有人触动了一次机关,后来者便无法走过了,显然也是不合建楼者初衷的。”

  陆采莼道:“且信你。”她口念八卦之诀,选中一处死门,要走进去。白玉堂从身后扯住她:“且慢,让我先走。”说着,一只脚已踏进死门当中。

  陆采莼慌得要拽他回来,但见那门内无动静,便长吁了一口气,也跟着他走了进去。

  出了这处死门,见的却是另一圈生死门。

  陆采莼问:“这回——该走的是真的生门了罢?”

  白玉堂也赞同:“这建楼的人肯定在想,既然首轮死门是生门,走到此轮,恐怕还是觉得是一样的法子,孰料他已在此轮调换了过来。”

  讲完这番话,两人都立在原地,并不上前。陆采莼望了那门半晌,转过脸望白玉堂,支吾半晌,才开口道:“五哥,我还是怕……”

  白玉堂又低头沉吟了一阵。他也不能定言这建楼者是什么心思。这门一旦走错,是丧命的事,两人默立良久,又踟躇片刻,仍是望着那门,脑中另想着其他法子,好试一试那机关。

  两人实在被初次来此地的凶险吓得不轻。

  陆采莼道:“五哥,我有个主意。你想想,这机关到底是怎么触发的?”

  白玉堂道:“上回,是我踩进那门里,上头便落下千斤闸。踩到那门中的一刻,我只觉脚下的灰砖一耸,像是要望下陷进去一般。”

  陆采莼道:“是了!咱们其实不必管这门是生是死,只要那门内的灰砖着了重物,不向下陷,上头的千斤闸也不落,便是真的生门了。”

  白玉堂听闻,掣住鞘中雁翎刀,左手把刀鞘把在手中,聚起劲力,向一边死门中投掷去。

  那刀鞘在落地的一瞬,他二人两双眼,都见那门里灰砖望下一缩,訇然一声,千斤闸坠下,叩地时,溅起尘灰弥漫。那刀鞘便被关在了门中,恐再不能见天日。

  陆采莼指一边的生门:“稳妥起见,咱们还是试一试那生门罢。”

  白玉堂正要在身上搜个物什,好望里掷,却听得死门那边咯吱一声,那千斤闸又缓缓地升起来,出露里面的情状来。两人不由自主都向里看,却见那刀鞘不见了,只有平平整整的灰砖。

  忽然,楼下响起箭矢之声,噗噗密集如飞蝗振翅。

  陆采莼拍手道:“这死门里,灰砖底下原来是空的,只要千斤闸落地,那灰砖便翻起来。落进死门里的人无处着手稳住身形,只能被那灰砖掀下去,落到二楼,便又触动了弓箭,这时,便是神仙也插翅难逃了。”

  白玉堂也赞叹道:“这些机关环环相扣,难怪这楼竟无一人看守。”

  试了那生门,确定无异样后,陆白二人放心地走进去,到了上第四层的楼梯处。

  陆采莼望着那楼梯,不禁喃喃:“这四楼又放了甚么机关,当真令人不安。”

  白玉堂直直望前走,道:“我走在前面,你跟上。”

  陆采莼见他一只脚已踏上楼梯,只得快步跟上。

  楼梯上倒是无异样,上到四层,两人第一眼见的是四面铁浇筑的墙壁,光滑无比,映着陆采莼手中的火折子,流转着明黄色的光。这四面墙壁极高,直通到楼顶。四楼与五楼,竟只是一楼而已。而那楼顶挂住一个不知是甚么的物什,在这无风的楼内,静静地垂着。

  脚刚踏上四层的地,脚边忽传来悾悾之声。陆白二人忙向旁望去,便见那楼梯极快地一道一道缩了起来。

  “不好!”白玉堂忙朝楼梯口奔了几步,可那灰砖却一块块涌了起来,飞速将向下的楼梯口封死。陆采莼回看时,见地上已闭阖得一条缝都不剩,只有平滑的灰砖地。

  他们已被困在这个由砖土与冷铁构成的囹圄当中。

  “怎么办?”陆采莼拿脚去跺先前本是楼梯口的地方,那地纹丝不动。

  骤然被禁锢在楼中,两人背上都不禁冒出了冷汗,感觉连呼吸都不畅起来。

  白玉堂仰首望见楼顶悬挂的物件,道:“我记得咱们上来时,不像是碰到了机关。这楼若不是建来便是让入到楼内的人出不去的,那恐怕只有一个法子可以从这里出去。”

  陆采莼忙问:“什么法子?”

  白玉堂擎起手中的刀,刀尖指向楼顶垂挂之物:“便是把此物取下来。”

  可这又谈何容易。

  陆采莼上前,摸着那光滑的铁壁,见毫无落脚之处,面上忧色显露:“五哥,恐怕你猜错了,这楼非是一般人可走得上去的,除了要通晓楼中每一处机关,恐怕自身也很要些厉害的功夫,或是事先备了铁爪一类的,专攀这墙壁,方上得去,取那楼顶垂挂的东西。”

  白玉堂绕着铁壁摸摸敲敲了一圈,发觉这铁壁确是极笃实的,里面甚至没有装置机关,因为这墙壁便是隔开那楼顶物什的天堑。

  忽然,腿边咔嚓一声,白玉堂发觉自己似是踢到了什么东西,忙唤陆采莼:“六妹,这里有些异物,你把火来照一照。”

  陆采莼忙擎着火折子上前,望下一照,惊叫一声,跳开脚。

  那铁壁下竟卧着一堆白骨。由于白玉堂踢到了骨架,那空荡荡只剩骸骨的尸身上的骷髅头便咕噜噜滚了下去,在铁壁上磕出悾悾的声响。

  “死在这里的是什么人?”陆采莼蹲下身,想扒开尸身上已经褴褛的衣裳。这具尸体躺在这里恐怕已经很久了,只泛着隐隐的臭味,骨头上的肉已片片掉落,化作尘土了。那腹腔内的脏器已干枯,垂在肋骨架起的腔子里。

  隐隐不安从心底泛起,陆采莼抬起头望着白玉堂,颤着声音道:“这楼不是没人进来过。人已经死在这儿了。这里恐怕便是一个进得去出不来的死牢。”

  “别的先不说,把火折子灭了。”白玉堂拉起陆采莼,道,“这样或许能让咱们再多活一刻。”

  陆采莼这才想起如今他们被困之所,四周是毫无透风的气孔的,若是还在里面打起火,只怕不久便要窒息而亡。她赶紧吹灭了手中火折子。

  手中火一灭,抬头便见楼顶上竟镶嵌着几片玻璃瓦,月色一气从瓦外透进来,几柱皎洁的光洒在四壁,衬得那铁壁更是幽冷。

  陆采莼讲话的声音已发颤:“咱们这回,是不是当真便要葬送在这里?”

  白玉堂叩着墙壁,是沉的笃笃声:“不管怎样,还是要试一试那楼顶,看是不是就是破这冲霄楼的最后一道机关。”

  陆采莼听着他的话,内心也渐渐平稳下来,心中一时滚过无数个念头,个个都在试着从这铁壁上攀上去。

  白玉堂问她:“六妹,你轻功极好,不知你能在这楼中跃多高?”

  陆采莼知他是要硬冲上去,便活动了筋骨,飞奔上前,脚一蹬铁壁,飞身而起,伸臂向上一探,离那楼顶却还差一丈多远。

  她落下来,轻轻喘着气:“恐怕只能跃到那里了。”

  白玉堂低头沉吟,心中算着距离。末了,他把手中的雁翎刀敲着墙壁,道:“我这刀无别的好处,只是刀背厚,不易折,兼之刀尖锋利,切入这墙壁,应是不成大碍。”

  陆采莼道:“五哥的意思是说,先把这刀插在一个高处,我借着这刀的力,再跃上去,或许能抓到那楼顶之物。”

  白玉堂摇头,补充道:“你借着刀,恐怕也跃不上去。你得借着我的力上去。”

  陆采莼听罢,心中担忧他的伤势不足以托起自己,咬着唇,但还是颔首同意了白玉堂的决定。

  白玉堂掂着手中的刀,五指揸开,握住刀柄,深吸一口气,借力跃高,左手扬起,把手中刀向铁壁当中插进去。坚金相撞,火光飞溅,刺耳声音扰得人牙酸。

  白玉堂落下,望向那壁中刀。刀身虽斜倾着,但却已插入了半条,已然牢固了。陆采莼赶上前,问道:“五哥没事罢?”

  白玉堂摇了摇头,吩咐她道:“之后你再借着我的肩膀跃上去。”

  陆采莼一点头,白玉堂又跳起来,左臂探出去,手把住了刀柄,借力一荡,身子纵上,脚尖便点了刀柄上。摇晃两下,白玉堂立稳了,微屈身,伸出左手,示意陆采莼赶紧跃上来。

  陆采莼道:“五哥,你不必拉我,小心脚下的刀承不住重。”

  白玉堂闻言,也便不拉,只是道:“你上来后,稍歇一会儿,我再纵一次,送你上去。”

  陆采莼心中忧虑不敢向他言,只一咬牙,冲上前,脚一蹬墙壁,一个鹞子翻身,脚便点在了白玉堂肩上。又上来一人,那脚下的刀望下一弯,险些没把二人都晃下去,白玉堂忙站稳了身子。

  白玉堂手扶着墙壁,身子缓缓下沉,陆采莼知他要再发力,便也凝神备好。

  脚一蹬,顶着肩上的陆采莼,他又向上跃高了数尺。便在那至高点,陆采莼借力飞身而起,手臂极力地探出去,“啪”一声,搭在了那楼顶垂挂之物上。手一收,也不管掌心的伤口是否会裂开,她死死攥住了那挂物的铁索。

  忽然,她听见底下叮然一声,像极了铁铸之物崩裂的声响。

  垂眼向下一看,月光下,白玉堂向下坠落,似一只张开羽翼被射落的鹤。

  而那插在墙上的雁翎刀,断得只剩半截,幽幽映着月华,亮得心惊。

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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