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地裂

  教区收缩至玛伦利加地区后,教团也将不少圣遗物移到了玛伦利加的神殿中,其中就包括圣徒罗兰德的遗骨和手稿。

  教团一向纪律严明,又颇有神秘主义的守旧做派,我自然不曾亲眼瞻仰供奉它们的神龛。不过,早在玛伦利加陷落之前,教团就已经土崩瓦解,那些遗物一部分被最后的信徒和银湾塔的学者带走,剩下的大多佚失民间。如没有文字记载,大概很快就会被世间忘却吧。

  如今困居于银湾塔一角的我,也只能发出这点无奈的感叹了。

  ——银湾塔杂记·教团兴衰

  千年前,罗兰德和索尔缇在水边采下含苞待放的玫瑰,并让这一瞬间在画中长存。

  千年后,海格和萨缪尔见证了石心玫瑰的凋零。

  萨缪尔在水中沉默不语地站了一会儿,才回到岸上,沉声说道:“这里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了,我们走。”

  胡塔谨慎观察着萨缪尔的表情,又转过身,朝大副和佣兵们配合眼色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不要再乱说话,就算要发表感想也得等回营地,现在听两位“领导”的指令闷声行动就是。

  就在萨缪尔准备上马的时候,海格拉住了他,又指向自己的马,说出的话简短直白且令旁人侧目:“和我乘同一匹。”

  萨缪尔眨了眨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什么?”他环视四周,只见众人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这里可不只我们两个人啊,还是说你觉得可以用骑术羞辱我?不要小看托雷索的骑猎传统。”

  海格脸上的严肃表情一如以往:“怕你再次发作,一时抓不稳从马上掉下来摔死。”

  萨缪尔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你可真会说话。”

  他撇开海格的手,动作轻捷地跃上马背,甩着缰绳调转马头,催促众人继续往平原深处走。

  胡塔看着眼前这一幕,招手叫大副凑过来,意有所指地小声念叨:“这人呐,说话还是得客气些,不然就算再有道理,对方也是不会领情的。”

  大副白了胡塔一眼:“您在暗示什么?”

  胡塔的气势马上弱了半分,又悻悻地收回前言:“我没有。”

  平原上尽是不合时节的绿黄交错,既有未褪尽残冬的冷风,又有夏秋的草木和稀疏的鸟鸣。肆意生长的野草没过马蹄,令人们无法一眼看清地面的情况。

  洛格玛先民的建筑只留下些断壁残垣,早已被淹没在荒草深处。靠近那片废墟时,步行前进的佣兵和教警用武器拨开荒草,因此发现了更多人们在此活动的痕迹。那是些陈年的骸骨,半截没在土里,支离破碎的骨殖乍一看就像是斑驳的灰白石块。

  数不清多少个春夏秋冬以前,野草取代了庄稼,成为这片肥沃土地的主人。它们从被封冻的泥土之下钻出,穿过风化的人骨,将修长的枝干安放在肋骨的缝隙或空洞的眼眶中,就像是以人的血肉为盆为土,滋养了这些洛格玛的“守望者”。

  不需要前情解释,踏入此地的探险者不难猜到这些尸骸的由来。灾变降临洛格玛地区之时,没能逃出生天的居民就殒命于此,与废弃的村庄一同化作野草的食粮。

  颓圮破败的墙屋间,他们找到了更多相对完整的人骨。倒在墙下的一家数口,只剩半截身躯搭在枯井外的骨架,仍安睡在摇床中的婴儿的遗骸……木梁井绳、布匹纸片早已朽蚀不堪,和零落的砖石一同留下的,也就只有在两次大灾变之间定居于洛格玛的“遗民”了。

  海格和萨缪尔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但是,我们不能就此止步。

  “这应该是个城镇,或是规模不小的庄园。”萨缪尔拨开眼前的杂草,审视脚下用碎石铺就的道路。“说不定离发展到城市只有一步之遥。”

  洛格玛地区土地肥沃,水草丰茂,即便三面峰峦高耸、陆路堵塞,只要好好利用河海相通的绝佳方位,本应是个能让人安居乐业的地方。但走过的时间容不得假设,在此死去的人们也无法复生。

  海格站在废墟中远眺,搜寻古圣殿的踪迹:“按照罗兰德手稿残本的描述,古圣殿应该就在附近。”

  胡塔适时提醒:“上次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离这稍远的地方有个天坑,只是平地上不容易看见。你们要找的古圣殿好像是在地下吧?地上说不定也有标志。”

  萨缪尔果决地作出判断:“那就往天坑的方向走。灾变并没有摧毁一切,就像这片聚落的废墟,我们总能找到先人留下的痕迹。”

  不出所料,在野草相对稀疏的地方,他们找到了一段陈旧的石板道路,断裂的石柱横七竖八地倒在道路两旁。从石柱的雕饰上看,它们原属于某种宗教建筑。

  萨缪尔带头将马拴在附近,就像先前循着溪流寻找泉眼一样,稳步前往道路的尽头。身着铠甲的海格走在他的身边,神情严肃,和教团典礼时前往祭坛没什么两样。

  胡塔又忍不住向大副窃窃私语:“你不觉得这条道有点像——”

  “您最好别把这句话说完。”

  “——墓道。”胡塔还是把最后一个词说出来了。

  萨缪尔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但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头也不回地甩下一句:“兄弟,你说话声音再小我也听得见的,别小看我们的天赋啊。”

  一直保持安静的的克洛伊忍不住低头笑了两声。

  胡塔道起歉倒也干脆:“对不起。”

  “不过你说的没错。这就是一条墓道,通向古圣殿这个神圣的坟冢。你不介意我这么说吧,索伦审判官?”萨缪尔停下脚步,俯视道路尽头通往地下的漫长台阶。

  海格习惯性地惜字如金:“我不反对。”

  在荒草间若隐若现的道路,倒塌的石柱,以及眼前被镶嵌在裂谷间的长阶,大地的裂痕一路延伸至远处被冰封的天坑。

  一个飘忽不定的古老声音告诉萨缪尔,他们已经接近了终点。

  此刻发生的“共鸣”更证实了这一点。几乎就在同时,萨缪尔和克洛伊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

  ——圣殿的门已经被落石堵住了!

  ——那该怎么办,守墓人还在里面啊?

  ——来不及救他了。再耽搁下去海面也会被冻住,到那时谁都没法逃!快,带上这些书稿,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也许再等几年、几十年、几个世纪,就会有人回来解决这个问题。

  在脑海中短暂闪现的画面里,那些模糊的身影正策马从这条道路穿过平原,踏过谷地,径直奔向西面海滩。

  从共鸣的余波中回过神,萨缪尔和克洛伊对视一眼,心中已有了结论。

  萨缪尔沉静的视线随石阶一级一级往下沉,直到视野尽头被裂隙间的黑暗吞没。

  他对海格说:“这就是我们一直追寻的地方,一切的起始与终结之地。”

  海格摇摇头,纠正了萨缪尔的说法:“在真正见到圣器前,我们的远征不会结束。”

  就个人情感而言,海格不希望这是一切的终点。因为等到那时,他必须与萨缪尔做个了断。后知后觉地回顾过去,他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萨缪尔好好说话了,甚至吝惜到不愿意分享半个不带刺的真诚笑容。

  海格因此感到不合时宜的悔恨和懊恼。

  萨缪尔无从知晓审判官此刻复杂的心理活动。

  他说:“海格,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海格心中一惊:“如果是昨天晚上你瞎说的那桩,我拒绝。”

  “不是啦,我很识大体的。”萨缪尔挤出一个做作的假笑。“我想让大部队在这外边安营扎寨。教警和佣兵可以跟我们下去,但尽量让他们离得远点,最好只由我们两个接近圣器。其中缘由不用多说,你应该明白。”

  海格当然明白。

  手头现存的手稿残本对灾变讳莫如深,关键部分又已遗失,后人因此对古圣殿和圣器知之甚少。更何况他们也担心随从中有人一时疏忽,或对圣器心怀不轨,在紧要关头引发混乱,倒不如只留下托雷索族长和首席异端审判官,毕竟他们既有能力,又负得起责任。

  萨缪尔向克洛伊简单交代了几句:“你就不用跟我下去了,和他们一块留在上面。这是族长的命令。”

  克洛伊知道萨缪尔这么安排的原因。作为同族,虽资质逊于族长,凭着优于常人的感官,她也能提前察觉到古圣殿的异样之处。

  她就是萨缪尔留在地面的保险。

  萨缪尔又转向胡塔:“若情况有变,不要管我们,带上克洛伊直接离开这里。”

  胡塔咧嘴一笑:“你不怕我们等会就抛下你们不管,卷上女武神号直接跑路?我馋那条船很久了。”

  萨缪尔定定地看着胡塔,仿佛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我相信你的判断,老朋友。”

  胡塔瞬间没了开玩笑的心情:“我知道了。”他用力握了下萨缪尔的手。“多保重。”

  抱着“交代后事”的心态安排完重要事项,萨缪尔转身接过海格递来的火把,朝通向古圣殿的狭长阶梯踏出了第一步。

  如果把洛格玛地区比作一具不腐的尸体,那么,萨缪尔等人正在穿行的裂谷就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很难想象千年前的人们如何在地下开凿出一座庞大的圣殿,只能认为他们利用了自然的产物,将圣殿安置在这道大地的疮疤之中。

  与地面相比,裂谷中显然冷了许多。漫长的石阶一路向深处延伸,越是往天坑的方向走,越能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结了层坚冰的石壁挡住了遍洒洛格玛平原的阳光,若没有火把驱散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恐怕是寸步难行。

  摇曳的火光倒映在冰棱上,竟像是橘红色的琉璃,只是众人无暇欣赏这些诡谲的风景。

  顺着这寂静无声的狭长墓道探索许久,海格和萨缪尔终于看见了一扇巨门。虚掩的沉重门扇间仅有一条不到半尺的缝隙,而这道缝隙的下半截已被几块巨石堵住。

  陈旧的巨大铜门外表古朴,斑驳不清的浮雕泛着锈蚀的金属色。或许是受灾变时冰封的影响,就像裂谷下的石壁那样,金属外也结着一层冰,冷得叫人不敢触碰。

  萨缪尔仰望着悬在门顶的冰柱,喃喃地问:“这里大概是地下多少尺?”

  海格哼了一声:“你觉得我会算这个吗?”

  “那就别算了,干了再说。”

  萨缪尔看着那群教警和佣兵,镇定自若地下达了指令:“准备炸门。”

  他拿出路易斯交给他的炸弹,决定赌一把:赌的既是路易斯的手艺,又是这段裂谷经不经得起爆炸的折腾。

  “这……真的没问题吗?”一些佣兵免不了萌生退意。

  用笃定语气作出解释的反而是海格:“这里并不是没发生过地震,但圣殿和裂谷都撑了下来。所以没有问题。”

  堵住大门的落石被炸碎时,萨缪尔又一次听到了来自过去的声音。但这次的声音不同以往,带着裂谷石壁间的回响,温柔平静得似与摧毁洛格玛的灾变无关。

  ——永别了,我的战友,我的……

  萨缪尔晃了晃脑袋,试图理解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海格马上扭过头问他:“怎么?”

  萨缪尔目视前方,答非所问:“门开了。”

  石块炸开的冲击也使得巨门之间的缝隙宽了几分,总算腾出了足够让人通行的空间。

  “你们留在门外,务必盯紧周围的情况。”

  给教警和佣兵下完待命指令,海格正准备走进古圣殿,就被萨缪尔叫住:“你等一下。”

  托雷索的族长拔出短刀,从披风上裁下两截布条,又毫不犹豫地划开了自己的手臂。他准备充分:一块布条用来染血,另一条用来包扎。

  萨缪尔低着头,亲手将那块浸了鲜血的布条绑在海格的臂甲外,嘴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托雷索的血可是很贵的。”

  海格什么话也没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门后依旧是狭长的通道。海格和萨缪尔走了好一段,视野忽然开阔起来。冰冷的阳光从头顶斜斜地投下,光柱仿佛泛着幽蓝的萤火。二人马上意识到,他们此刻正站在天坑之下,身处古圣殿早已停跳的心脏。

  宏大,寂静,令人深刻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玛伦利加神殿和银湾塔图书馆。但这里没有屏风似的书架,没有庄严肃穆的神像。除了模糊的巨幅壁画、圣殿尽头的祭坛外,只有数十个排列整齐的棺椁。

  胡塔的形容歪打正着。古圣殿的确是一个墓穴,每副通体漆黑的棺椁内都沉睡着一位守墓人,虽肉|体早已死亡,他们的遗骸依旧留在这座圣殿中,守卫着这份漫长的寂静。

  而在这些棺椁当中,唯有两个吸引了海格和萨缪尔的目光。一副摆在最靠外的位置,棺盖敞开着,里面空无一物;另一副位于众多棺椁中央,底座比其他棺椁高了一截,形制也更庄重,大概是最早被安放在这里的。

  漆黑的棺盖上,躺着一朵盛开的玫瑰。血一般浓艳的花瓣自然伸展,被天坑顶部投下的冷光笼罩,未经霜雪封冻,亦不曾蒙尘,数世纪的光阴没有在这朵玫瑰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它竟像是刚被摘下来的一样。

  古老的的圣殿之中,它的存在是如此突兀,又莫名叫人心碎。

  “这就是……圣徒罗兰德折下的石心玫瑰。”

  常被视作“宗教隐喻”的画中花已存在了千年,谁能想到它正安睡于此,与古圣殿的守墓人们为伴。

  被冥冥中某种力量驱使着,海格和萨缪尔不约而同地将手伸向棺椁上的玫瑰。而在与玫瑰相触的瞬间,他们看到了另一个被封存上千年的遥远的故事。

  作者有话要说:  Their Return - Marvin Kopp

第四十五章 地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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