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石心玫瑰
探险家的远航总带有各种各样的目的,也离不开背后的资金支持。
不比其他国家,玛伦利加只是个偏安于东南半岛的商业城邦,没有广阔的土地和丰富资源,人口密集但总量不足,最引以为傲的也就只剩下雄厚的资本了。在贵族和商会的雇佣和投资下,代表当时最高航海水平的探险家们组织起各自的队伍,为玛伦利加开拓海上通衢。
“让钱生钱”,这是大多数投资者最朴素的想法。不过,也有些探险家对本心看得极重:比起赚得盆满钵满,他们更向往通过漫长的航行,发现人类未曾涉足的秘境。
——银湾塔杂记·探险家与他们的船
洛格玛地区边缘的山坡上,胡塔率众建起的二号前哨站正迎来一天的开始。
胡塔带来的人当中,克洛伊是起得最早的之一。天还泛着鱼肚白,她已经走出了帐篷,蹲在溪边用冰凉的流水洗脸。信标号的大副见她是年轻姑娘,路上一直对这位晚辈很照顾,说话也特别客气,甚至有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慈爱。
“是营地外边太吵闹吗,还是帐篷里太冷,怎么起得这么早?”他边和克洛伊说话,边往手中的铁壶灌溪水。若是胡塔再不醒来,就给他兜头浇个透心凉。
克洛伊摇了摇头,浅笑着把松散的发辫重新盘到脑后:“不,我就是想看看这儿的清晨是什么样的。一直听庄园里的长辈们提起洛格玛的事,没想到自己也有幸至此,现在一看的确十分神奇。”
大副马上想起克洛伊在信标号上的表现:明明是第一次上远航的帆船,胆子却格外的大,不管外头是否风平浪静,都整日待在甲板上,甚至想抢过水手的活,爬到桅杆顶上去补帆。
船上的条件远不比岸上,淡水和蔬菜都是稀罕物,几乎顿顿都是海鱼。克洛伊不仅没抱怨,还从老水手那里学了一手海钓的本领。
见克洛伊并未被托雷索之血引发的“共鸣”影响太深,大副也稍微放心了一些,索性撂下铁壶,和她多聊了几句:“我的船员里有不少人是农牧民出身。上次来探路,经过河谷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长吁短叹的,说这么好的地没人耕作放牧实在浪费,他们看着都心疼。”
“我也这么觉得,不过放到七八百年前,说不定这里也和玛伦利加一样繁华呢——虽然我还没去过玛伦利加。您看,我不过是个喜欢打打杀杀的乡下姑娘罢了,还是不能和族长、审判官他们,还有信标号上的各位比见识。”
大副也难得笑出了声:“那里热闹倒是热闹,不过细究起来也是个人吃人的地方,没什么好羡慕的。你要是跟我们在海上多跑几个国家,就会发现玛伦利加也就那样。”
“是吗……”
克洛伊低头想了想,决定还是与远在玛伦利加的弟弟见面时再细问。她看着大副手边的铁水壶,又起了打趣的念头:“您对胡塔船长还真是不客气。”
在她印象中,大副对待手下的船员一向赏罚分明,私底下则还算温和,但只要对着胡塔,就连敬语都像是夹枪带棒的,有时又像个处处操心的长辈。
大副的回应理直气壮、言简意赅:“他就是欠收拾。”
既然要对信标号负责,就必须有刚柔并济的手段,只是大副对船长的“敲打”强硬了些。
二人正说话间,海格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审判官大人。”大副很生疏地向海格打招呼,克洛伊也跟着向他行礼。
海格略略点了个头,又像刚想起来似的低声道了句“早”,就当是打过照面了。
大概是受“异端审判官”身份的影响,就算是不待见教团的人,心中也难免有一丝怯意,海格本人不苟言笑、严肃阴沉的性格更是加剧了外人对他的敬畏。
和同龄人相比,克洛伊显然是胆子大、心思活络的那类。萨缪尔辈分上算是她的叔父,但血缘已经隔了几层,说不上有多亲近。萨缪尔接任族长后一直统管着族人,索菲娅则把持了钱和产业,家族元老难免对他们兄妹有些非议。
即便如此,作为族长的后辈和下属,她还是觉得有必要表示关心。
于是,克洛伊上前几步,态度谦恭地叫住海格:“审判官大人,请问叔父他还好吗?”
海格正忙着把手里写了字的纸片扔进篝火。听见有人在对自己说话,他转过身,俯视眼前这位年轻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托雷索族人,迟疑片刻才回答:“还好。”
克洛伊的双眉飞快地蹙了一下,对海格敷衍的回答心存疑虑,但又不方便直说。
——他们家的绿眼睛实在是太恼人了,就像蛇的信子一样引人分心。
海格边在心里抱怨,边板着张脸补充了两句:“他还没醒。先不急着出发,教警们还在你们的一号前哨站休息,赶过来也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这里天气寒冷,午后动身比较合适。”
大副拎起铁壶,准备把胡塔和其他睡足了觉的船员叫起来干活:“如果需要什么应急药物、备用武器,或者是马骑得不惯、想要换一匹更好的,请直接跟我说,就不用另去打扰船长了。反正最后他也会把那些活扔给我。”
“多谢。”海格大部分时间惜字如金,却会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多着墨几笔。“你们的马养得不错。”
听到海格角度离奇的夸赞,大副也有些意外,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呃,大概是这里草料肥美、水源充沛的缘故吧。”
海格点了点头,正准备转身回帐篷,却又中途停住脚步,对着克洛伊问了一句:“你好像……也看到了‘那些东西’?”
克罗伊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海格问的是“共鸣”的事:“是的,但应该比叔父的反应要轻一些。他的资质比绝大多数族人都强,所以对圣器特别敏感吧。”
托雷索的血原是一种“天赋”,此刻也成了梦魇和诅咒。
海格咀嚼着克洛伊的回答,追问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我不太清楚叔父看到了什么……我的话,就是会突然感觉自己明明站在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却是很久以前的东西,逃向海边的人群、从河流上游涌来的洪峰、山崖上滚下的巨石就这么直接穿过我的身体。但一转眼的工夫,那些东西又消失了。”
海格沉默许久,才低声说了一句:“这样啊。”
太阳高悬在二号前哨站头顶时,虽阳光充足,风也小了不少,静谧孤寂的四野难得透出一点生气,洛格玛地区却还是实实在在的冷。
从营地出发的人不多,海格带来的教警加上胡塔手下的佣兵,也就二三十人,但都是靠得住的精兵良将。
马匹有限,除了萨缪尔、海格、胡塔和克洛伊等几个领头的骑马,大多仍是轻装步行,行进的速度不算太快。好在只要走下营地所在的山坡,再翻过两道不高的岭,就抵达了胡塔上次探索洛格玛时驻足的地方。
金黄与翠绿交错的“凝固的海洋”——这是胡塔对洛格玛腹地平原的形容。半年过去了,它再次迎来一批陌生的探险者。
“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停下的。山上视野会更广,不过我们没这必要。”胡塔在离草原还有一段距离的位置勒住了马。“既然都到了这,我想我们好像只能往前走了?”
过于广阔的静谧挟着排山倒海的压迫感,如一尊高接云天的巨像,无声无形地拷打着走进洛格玛地区的每一个人。
其实,这片“海洋”并不是凝固的。
不同于胡塔上次所见,此刻,平原上有风在吹,足有半人高的荒草随风荡出一层层的涟漪,竟似沃野上的麦浪。问题就出在覆盖这片草原的天穹:自远处山脉向天顶伸展的白日极光如同壁画,半天不见变化,依旧保持着几个世纪前的模样。
将眼前的天地一同看来,确实像一副被施了咒的魔画。抑或是这片土地的时间的确静止了,一切都停留在人类被灾变驱逐之后的某一时刻。
胡塔承认自己心有余悸——自登陆以来,他们明明既未受野兽侵袭,又无□□威胁,但就是无来由地感到一种恐惧,恐惧的名字大概叫“本能”。
海格则显得“迟钝”许多。比起听胡塔添油加醋地描述自己有何感想,他更关注萨缪尔的反应。
萨缪尔骑着一匹棕毛白蹄的骏马,走在海格前方。他穿了一身游猎常用的草原骑装,腰间挂着马刀,质地轻便的黑色披风搭在马背上,整个人就像一柄随时可能出鞘的利剑。
——你们千里迢迢跑到洛格玛调查灾变的样子,还真有点像画里的托雷索先祖索尔缇和教团圣徒罗兰德。
海格将萨缪尔的身影看在眼里,脑海中却闪过胡塔那句略显僭越的调侃。
不同于以往“萨缪尔之流怎么能和索尔缇相提并论”的想法,现在,海格只觉得“我无法像圣徒罗兰德那样大公无私”。
这里自然没有狭义的“道路”,又或者说哪里都是路,只看人怎么走。萨缪尔一行人沿着河溪低地向洛格玛的腹地进发,远远见得狭窄的河道在山脚下拐了个弯,隐没在满目的荒草中。
领头的马匹放慢了脚步,用坚实有力的胸膛趟开重重杂草,鞍具下缀着的水壶和补给袋叮当作响,像戳在坚冰上的针,从细微处一点点凿开封冻数百年的时间。马蹄踏破水面的薄冰,稳稳地踏上水底未沾污泥的砂石。
比起“河”,把这将断未断的微弱水流称作“溪”确实更为恰当。
教警们基本不怎么说话,而稍有见识的佣兵已经小声议论起来。其中一人的嗓门略微大些,就算刻意压低了声音,说出的话也足够让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听见:“你们不觉得,这里和那画上的情景简直一模一样吗?”
海格和萨缪尔都没有说话。胡塔挠着头,为手下过于直白的发言感到有些尴尬。
他们的确正在靠近圣器沉眠之处,这已经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实。
“继续前进。”萨缪尔简短地下达了指令。
拍马跟上之前,海格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萨缪尔的身体状况似乎还可以,没有被圣器干扰得精神恍惚,也没再提前夜那些“谁就杀了谁”的事。
跟着溪流拐过平原边缘低矮的灌木丛,不多时,众人在山脚下发现了一眼泉水,当中依旧涌动着从地底冒出的潺潺水流,周围的植被也相当繁盛,终于有了点春天的样子。见过《圣徒罗兰德采撷石心玫瑰》的人又一次不约而同联想到了这幅画。
看来,有些传说不只是传说。
萨缪尔靴跟的马刺往里一扎,正打算驭着马向泉眼靠近几步。可就在这时,之前时不时感应到的来自洛格玛圣器的“共鸣”卷土重来,如一记重锤直直撞向萨缪尔的意识。
——必须离开这里!不然我们都得给那不祥之物陪葬!
那是数世纪前洛格玛逃亡者所用的古老语言。
要不是及时抓住鞍具、稳住身体,萨缪尔差点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
“叔父!”“萨缪尔!”
胡塔和克洛伊下意识地想要冲上前去。只见萨缪尔抬起一只手(他努力控制住身体本能的颤抖),示意他们不用紧张。
萨缪尔按着太阳穴,努力让呼吸平复下来,又强作冷静地回应:“我没事。”
他踏着马镫回到地面,径直走向那口出现在宗教画中的泉眼,站在水边细细端详。海格也下了马,一言不发地跟在萨缪尔身后。
“……果然。”萨缪尔将泉眼处的东西指给海格看。“虽然现在没有花,但那应该是一丛玫瑰吧。”
海格庄重地点头。
于泉眼自然生长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石心玫瑰”的原型了。亲眼目睹此景,众人很难不为之惊叹。
泉眼处散开的水面不过一丈见方,水也很浅,就连表面的涟漪都没怎么扰动人们的视线。萨缪尔涉水走了一两步,就来到那丛带刺的繁茂灌木前。
他试探着伸出手,正想触碰这株如同神造之物的玫瑰,却没成想,指尖刚碰到一截翠绿的枝条,整株玫瑰就飞快地枯黄、萎缩,最后只剩灰白干瘪的骨架,风一吹便散沙般塌进泉水中,竟像是无光者的尸骸暴露在阳光下,顷刻间化作齑粉的模样。
泉眼依旧咕咚咕咚地冒着水,就好似那株玫瑰不曾在它的心口生长过。
方才还在惊叹的人们顿时鸦雀无声,均不敢相信此景是自己亲眼所见。萨缪尔脸色煞白,悬在空中的手竟没能盛住哪怕一小撮灰烬。
他不知道这究竟是不祥之兆,还是洛格玛给后人留下的遗言。
冗长的沉默过后,胡塔摇摇头,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世间哪有永恒不变之物。就像这石心玫瑰,它枯萎前的模样恐怕只能在画里看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Spikeroog - Marcin Przybylowicz
巫师三的群岛bgm真的好听,日常吹爆
其实托雷索家族的部分设定参考了哥萨克人(比如武德丰沛、民风剽悍、擅长骑砍这部分),武器也是照恰西克马刀脑补的,万恶之源是巫师三石之心里的欧吉尔德耍大刀
大副的设定是暴躁男妈妈,以后有灵感就写一写信标号发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