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缺
漫长的冬夜刚走过一半,稀薄的月光穿过树梢,撒进军营边缘的小屋。年轻的教士端坐桌前,就着微弱的烛光,正为教团总部撰写最新的行军报告。
虽然教团刚步入鼎盛时期,但正遇荒年,各地战乱不断,远征军的供给也日渐紧张,就连蜡烛都得省着点用。
他既是教□□来的督军教士,又凭军功兼任百夫长一职,对远征军的后勤状况自然很清楚。为减轻负担,教士特意申请降低自己的待遇,省去教团指派的随从,不少杂事也都亲力亲为。
但一味地削减开支不是万全之策。只要战事不停,物资紧张的局面就会继续下去。别说前线吃紧,普通民众的生活迟早也会难以为继。
教士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决定把前线的惨状写得更严重些,变着法促成哪怕一次短暂的和平。
这时,一位士兵叩响了房门:“罗兰德兄弟,有位陌生客人来访,说是找您的。”
罗兰德愣了一下:谁会在半夜来找他呢?是找自己做忏悔或教义释疑的普通士卒,还是前来议事的军官?但门外看守的士兵说是陌生客人,那就大概不是远征军的成员了。
他略一思索,说:“请他进来。”
来者就像一个游走在现世的鬼魅,穿得严严实实,拉低的斗篷遮住了大半张脸,下颌也藏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乍一看就连身量、性别和年纪都难以分辨。那人一走进屋,就反手将门闩上,似乎不想让外人听到接下来的对话。
罗兰德疑惑地抬起头:“请问,您是……”
神秘的访客掀开了斗篷兜帽。看到那张脸的瞬间,罗兰德突然觉得整间小屋都亮了起来。
来访的是位年轻女子。披散的黑色发辫压在斗篷的领口下,一双翡翠般的碧眼倒映着幽幽烛光,仿佛能直接看进人的心底。
“我叫索尔缇,来自托雷索家族,”她冲罗兰德微微一笑,明明是不施粉黛的清秀面容,却带着一股令人联想到草原的野性美。“我想帮你寻找圣器,终结灾变。”
听到托雷索的名号,罗兰德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你——这里可是教团远征军的营地,要是被巡查的异端审判官发现——”
在教团看来,信仰世界蛇的托雷索家族无疑是铁板钉钉的异端,双方不止一次爆发过战争。教团曾几次试图围剿,但这个庞大的家族根系发达,生命力如野草般顽强,也就一直僵持至今。然而,饥荒和战争正在草原上蔓延,这支“异端大族”也不得不寻找新的栖身之地。
眼下,由于与帝国结成了同盟,教团将力量集中在对帝国敌人的宗教战争之上,暂时放松了对托雷索家族的管制。但这个自称索尔缇的女子竟直接跑到远征军的营地,秘会对象还是教□□来的督军教士,着实过于大胆了。
与罗兰德见过的数量有限的女性不同,索尔缇的神情镇定自若,显然已经历过大风大浪:“听说你释放了托雷索的俘虏,对待我们这些‘异端’的看法也和常人有所不同,我这才冒着被审判官处死的风险过来见你。”
她说,自己出身于不受重视的旁支,在族中没有话语权。也正是因此,她不需要受长辈们的约束,不需要依着律条过谨言慎行的日子,几乎跳出了教团和托雷索两个世纪以来的纷争。
自古以来,托雷索家族与灾变都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族内似乎也流传着与圣器有关的传说,但这些传说和正统教义相去甚远。若能获得托雷索的支持,寻找圣器之路想必会顺利许多,只是教团未必会认可这样的合作。
罗兰德连忙追问:“是托雷索家族的元老们派你来的?”
索尔缇却摇了摇头:“不。族中其他人也视教团如仇寇,决计不愿意与你们合作,所以我干脆自作主张溜了出来,到你们这寻找可以信赖的战友。”
见罗兰德有些泄气,索尔缇笑了:“你觉得失望吗?”
罗兰德十分苦恼,但在初次见面的年轻女子面前表露情绪总归不妥。即便如此,索尔缇的身上似乎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足以让他暂且放下苦修带来的保持沉默的习惯。
他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唉,我是对自己感到失望。”
索尔缇好奇地歪着脑袋看他:“为什么?现在冒着生命危险的可是我呀。要是不同意合作,我这就走,你当我从没来过就是了。”
“不,别走,我不是这个意思。”罗兰德又叹了口气。“我只是个督军教士,人微言轻,教团恐怕是不会放下身段谈合作的。况且……”
索尔缇环起手臂,自信地扬起脸:“托雷索家族也好,教团也好,面对灾变时都是平等的,只是被信仰的分歧掩盖了更多的相似之处。我们为什么不能跳出那些纷争,在斗个你死我活之前,先解决双方共同面对的困境呢?”
索尔缇的话正说在罗兰德的心坎上。他没有想到,在冠着托雷索名号的“敌人”那里,竟也有自己的知音。
这次见面成了罗兰德与索尔缇漫长旅途的开始。
第二天,罗兰德收拾好行装,向远征军的军士同僚和信徒们辞别,并托人给教团总部送去一封信,表示自己将与人结伴,共同寻找教团孜孜以求的圣器。
为保护索尔缇,他隐瞒了她的身份,只说那是一位来自草原的战士兼向导。
索尔缇说,托雷索家族信仰的世界蛇是从不言语的“人世守望者”,一直隐匿着身形,默默见证着王朝更迭、文明兴衰,目睹了世间万物的诞生与消亡。也正是它掌控着灾变,用自然之力给自以为是的人类降下天罚。
罗兰德则认为,灾变是神怒,是一种过了头的考验,是对虔信者的筛选仪式。同时,也是神一次又一次地将人们从灾变中拯救出来,给予世人在新的土地上重新开始生活的进取心和勇气,并催促人们在历史的镜子前自省。
不过,这些分歧并没有影响他们寻求破解灾变之谜的旅程。
无论是教团视作正统的经典,还是托雷索家族口耳相传的故事,都提到了一件东西:圣器。灾变正是被它唤起,亦是因它平息。只要正确地掌握圣器,就能让灾变终结。
“‘大河之骨’——这是我的祖先对圣器的称呼。我不知道它存在于何处,但只要靠近,我一定会有所感应。”
“大河?哪条河?”罗兰德啃着索尔缇帮他烤好的鹿肉,辛辣的口味在天气转冷的深秋时节分外暖人心脾。“是乌特鲁斯河吧,我们这片大陆上最长的河流。”
索尔缇微笑着摇了摇头:“都不是。‘大河’指的是生命之河,也是时间之河。”
说起这些故事时,索尔缇正盘着腿坐在营火前,边借火取暖,边烘干涉水时浸湿的衣物。她一直带在身边的苍鹰就站在马背上,用弯曲的利喙梳理自己的羽毛。
罗兰德已经和这位天生的猎手混熟。不知从何时开始,苍鹰习惯了从罗兰德的手中叼肉吃,也不再抗拒对方的抚摸。
除了灾变、圣器、不同的信仰,索尔缇和罗兰德也会聊到彼此。
索尔缇说,托雷索的族人们世代在草原上生活,一向骁勇善战,即便找个地方定居、不再以游猎为生,也很难改变骨子里狠戾偏执的天性,求生和求死的冲动也都由本能的强烈情感驱使,某些时候简直和野兽没什么两样。
但罗兰德觉得,索尔缇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的年轻,她的机敏,她丝毫不显轻浮的外向开朗,她用清脆笑声掩饰的思乡之情,每每令罗兰德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
灾变发生时,无力维持生计的难民被迫逃离家园,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土地;而今,罗兰德和索尔缇恰是要反过来追溯人们迁徙的轨迹,寻找灾变的起点。
自离开远征军营地后,他们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库诺大陆。从南部荒无人烟的蛮荒山林到北国的冰湖雪原,他们见过海面倒映的孤月,走过瘴气弥漫的深林,相互扶持着穿过遮天蔽日的风沙,也曾在旷野上策马狂奔,摆脱身后猛兽的追击。
对罗兰德来说,这无疑是不亚于战争的艰辛旅程,却也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后来,他们翻越高山,来到了大陆西北的“遗弃之地”。
连绵的山脉构成了半封闭的天然屏障,唯有西面可与海洋相通。在群山环抱的平原上,本应有肥沃的土壤和繁茂的草木。就算没有人烟,也至少是鸟兽的天堂。
可出现在罗兰德和索尔缇面前的,却是一片没有半点生气的土地,阴云密布的暗沉天空也仿佛从未放晴过,如血的残阳将焦黑的大地照得发红。
索尔缇在山坡上勒住马,轻声吐出一个罗兰德不曾听过的词语:“洛格玛。”
她解释道:“在我们的方言里,这是‘古战场’的意思。”她指向眼前死气沉沉的平原。凭借超常的视力,索尔缇看见了半埋在土里的兵器和人骨,斜插在战场上的旗帜烂得只剩下半截旗杆。“这里曾经发生过战争。”
罗兰德策马向前两步,与索尔缇并肩而立:“快日落了,我们先找个地方下脚吧。”
停在索尔缇肩上的苍鹰就像听懂了他的话,也低了两下脑袋。
他们将帐篷扎在平原附近的山坡上,又点起火把,趁着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到山脚下寻找水源。
一片死寂中,清亮的流水声不亚于天籁。二人沿着清澈的溪流一路骑行,在它的上游找到了一处泉眼。
不远处就是寸草不生的古战场,泉眼周围的草木却分外繁盛,就好像地狱和仙境被恶趣味的裁缝拼接在了同一块布匹上。
而在那泉眼中央,竟生长着一丛枝繁叶茂的玫瑰,与季节不符的花朵就这么安静地生长在黯淡的暮色里,表面泛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微光,有如不死不灭的神迹。
索尔缇在水边俯身,一手举着火把,一手舀起半抔水送入口中。清甜甘冽的泉水胜似佳酿,瞬间洗去长途奔波带来的疲乏与苦闷。
罗兰德凝视着那丛玫瑰,最终下定了决心,缓缓靠近这口神秘的泉眼,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
玫瑰离开翠绿的枝条时,他虔诚地闭上了双眼:“这一定是神的恩赐,是祂对这片土地的慈悲……”
而索尔缇是神给他带来的天启。
于是,罗兰德转过身,想把采下的玫瑰送给索尔缇。
面对罗兰德手中的玫瑰,索尔缇罕见地露出了羞涩的表情。她涨红了脸,后退半步,空闲的手紧张地来回摆动:“我、我不戴花的。”
说是谢绝,那双翠绿的眼眸却分明写着喜悦与希冀。
罗兰德有些失落。他从鞍具旁挂的行李袋中掏出一个木匣,腾出里面的东西,将没送出去的玫瑰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翌日,他们再次来到了平原上的古战场。
靠近古战场中心时,索尔缇突然停下了脚步。她急切地四处张望,又问罗兰德:“你听到什么没有?”
罗兰德屏气凝神,但除了风声,他什么都没听见。
索尔缇双眉微蹙,追寻着回响在她脑海中的呼唤。最后,在那片被古老的战火灼烧过的土地上,她发现了一个数十米见方、约半人深的陷坑。她毫不犹豫地跳进坑中,向着声音的来源走去。陷坑中心孤零零地躺着一截雪白的蛇骨,在焦黑的土壤上白的晃眼,竟未沾上半点污秽。
索尔缇接触到蛇骨的瞬间,平原上的风突然停了。头顶盘踞的阴云骤然撕裂,被遮蔽无数个白昼的阳光终于穿破云层,遍洒这片一度死亡的土地。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段蛇骨,耳畔却响起了不属于罗兰德的一声悠长的叹息。
索尔缇手中握着蛇骨,与罗兰德长久对视。二人一言不发,一切也都尽在不言中。
他们找到了“大河之骨”,后世称之为“洛格玛”的土地也终于从万物不生的诅咒中解脱了出来。
索尔缇告诉罗兰德,她曾通过圣器与“世界蛇”对话,并因此知道了灾变背后的真相,但这些真相是当时的人们无法接受的。
她又说,圣器不是神祇的恩赐,而是噩兆。单凭现在的力量,他们无法破坏这块坚硬无比的蛇骨,只能尽可能让它远离人群,凭借托雷索的血脉天赋阻止它再次引发灾变。
找到圣器的消息传到教团与托雷索家族,罗兰德和索尔缇的擅自行动也促成了双方的和解。在索尔缇的说服下,亟需避难的族人们来到洛格玛,并将这里建设成新的家园。
洛格玛地区成了帝国的新领土,教团同样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足迹。他们选择古战场附近的天坑,将这一自然造物改建为封存圣器的圣殿,由托雷索家族负责看守。
自愿成为第一位“守墓人”的,正是找到了大河之骨的索尔缇。罗兰德也曾想留在闭塞偏远的洛格玛,哪怕只是当个普通的教士。
但索尔缇阻止了他。
“我希望你能成为教团的领袖,”她平静地说。“用更大的力量给世间带来真正的和平,这是我们共同的心愿。”
哪怕这意味着天各一方、永不相见,罗兰德也无法拒绝那双碧绿的眼睛。
离别之日,索尔缇站在圣殿大门后,身着与罗兰德初遇时一样的装束。
她对罗兰德说:“我想和你讨一件东西。还记得那丛长在泉眼上的玫瑰吗,我很想念它。”
“巧了,我正要送你一件东西。”罗兰德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匣。
他打开盖子,朴实无华的木匣中盛着一朵满开的玫瑰,花瓣上挂着小珍珠似的点点水光,不知是泉水还是露水。
这是他刚从泉眼那里摘回来的。
索尔缇定定地看着罗兰德,又露出了他无比熟悉的微笑。洛格玛圣殿的第一任守墓人拿起玫瑰,将它簪在自己的发间。
“永别了,我的战友,我的——”她没把话说完就低下了头。
大门合上的前一秒,罗兰德看见索尔缇脸颊上分明淌着泪。
直到走出裂谷,他都没敢回头,甚至不敢停下脚步,唯恐自己会当场泣不成声。
平原上,一片死寂的古战场已经变了模样,从初具规模的定居点远远传来孩童的说笑声。罗兰德走在新铺就的石板道路上,两侧的石柱静立无言。
就在这时,他突然听见苍鹰的长鸣。转过身去,只见常伴索尔缇左右的苍鹰正从圣殿飞向空中,在天坑上方久久盘旋。
数年后,罗兰德收到了索尔缇去世的消息。新一任守墓人取代了她的位置,孤身一人在天坑下的圣殿中坚守沉睡的“大河之骨”。
第二年春天,被尊奉为“圣徒”的教团领袖罗兰德在帝国首都溘然长逝。他一生清贫,没有留下子嗣和财产,下葬时只带走了一朵永不凋零的玫瑰。
作者有话要说: Our Mark on this World / Thunderfrost - Marvin Kopp
因为是老祖宗的回忆杀,所以没有篇首小短文
这对革命战友的断章是在写大纲之前就构思好的,写的时候脑子里也有比较具体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