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1
教忱谒玩儿狗尾巴草的人,
叫谢寰。
他唤谢寰的父亲叫舅舅,母亲和舅舅长得很像,他同谢寰,也很像。
忱谒前小半生,受得温情不多,谢家犹占多半。
他十五岁那年的暑假,母亲表现出了平日里少有的柔和,说要带他回外婆家。
他从不知,自己竟除了母亲,还有其他亲人;可那时候,因为那女人的无情,他并没有对这素未谋面的亲人抱有任何感情和期待。
一家子出来的,不都是一样的?
可到了以后,他渐渐发现,一家子出来的,也不一定都是一样的。
舅舅和舅妈待他很好,说句不好听的,比他亲妈对他都好。
舅舅的儿子,单名一个寰字,活泼开朗,同他七分像的眉眼,却是和他完全南辕北辙的性子。
谢寰会画画,学习也好,讨人喜欢,机灵大气;他身上那种从小受宠的,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自信,是忱谒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他无法不嫉妒,可他又不能嫉妒。
谢寰比他大几个月,也像个真正的哥哥那样,护着他,让着他;走哪儿玩儿都带着他,有好吃的先给他尝,兄弟俩同吃同睡。
他那时候才多大啊,过完二月的生日,才过十五。
身上有许多被母亲打出来的疤痕,畏缩怯懦,眉眼阴郁;一双眸子黯淡无光,好像已经看尽世态炎凉。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谢寰不依,非得做个清风端正的人,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
人心都是肉长的啊,他那时候也是真的感激谢寰一家。
可你说一个人,如何能那般讨老天爷厌恶,就见不得他过一天好日子呢?
那个夏季极热,多雨。
外婆家的房子,比两个老人的年纪还大,雨水泡了墙根儿;大半夜的,所有人都睡了,谁能想得到——
好端端的一间房子,竟轰然坍塌。
他在剧痛中醒来,四周都是黑,伸手不见五指。
忱谒这辈子,都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恐惧。
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疼到失去意识,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能感觉到身上的血在往外流,生命力也在一点一点消失。
真可笑,一辈子,竟只活了十五岁。
最后一个念头闪过,他便不省人事了。
——他以为他死定了。
外头的人,也都以为他死定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再睁开眼的一天。
可为了这条母亲口中的贱命,他付出了天大的代价。
——“你表哥他,当时就在你旁边不远处啊,你昏过去了,他,他……”
舅妈坐在病床上,穿一身黑,袖口带着白布,涕泗横流,几番说不下去。
站在一旁的邻居叹了一口气,只能怨世事难料。
“那孩子拼了命的,用身子撞开石板,拽着你一起出来的;前脚露出个头,后脚人就断气了。”
邻居大娘说着说着,已经掉了眼泪。
“那孩子,没了。”
没了?
没了。
忱谒流着泪,把舌头都咬出血来,才明白这不是个梦。
——他恨不得死过去,他恨不得死的是自己。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若是不救他,谢寰肯定能活,是拖着他这个命薄的累赘,是他连累了谢寰。
何苦?
何苦。
那年他十五岁,心头生了一座坟,埋了一个已亡人。
谢寰。
这个名字,是他一辈子的愧疚和梦魇。
人都说苦尽甘来,也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话放忱谒身上,是不能当真的。
打十五岁那年开始,他的苦报,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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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有人给你编过这个吗?”
楚清绥转脸看他,面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有些怀念——
“是啊,有个故人,好久以前了。”
她细细摩挲着手里的东西,略带些眷恋,那细微的表情变化没有逃过忱谒的眼睛,倒是刺得他心口疼。
“他那时候还跟我说,这编法就他一个人会,现在看来,是诓我呢;我瞧着,好像除了我,谁都会。”
她勉强扯了扯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努力不让忱谒发现她的异样。
忱谒快要喘不过气来,她每说一个字,都好似有把刀在凌迟着他。
“清绥……清绥的那位故人,应该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吧?”
他艰难无比说出那句话,手心都掐出深重的鲜红印痕。
“他呀——”
楚清绥把那指环放进大衣口袋,抬眸目视着远方的天。
“他是我教过的一个学生,一个很乖很乖的学生。”
——骗子,她在说谎。
忱谒眼睛猩红,紧咬着后槽牙,强忍着心里的悲恸。
谢寰于她而言有多重要,他早该知道的。
可当他真正见识到的时候——
——他在她眼里,无论有多顽劣,都是最好最乖的孩子。
而忱谒,永远只是一个,连嫉妒都没有资格的局外人。
你说他有多可悲?
最嫉恨的人,是救命恩人。
“阿谒——”
她唤他,却并没有看向他。
“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很有眼缘,”
她长舒一口气,眼神涣散,目无定向。
“能和你做朋友,我心里是很欢喜的。”
——忱谒听得快要窒息。
他何尝不知道,为什么有眼缘,为什么能和他做朋友心中欢喜。
他喉间涌上一股腥甜,面上却还是竭力装出正常的样子;扯出一抹笑,压下哽噎——
“是吗?挺好的。”
“我也是。”
——不,不止;他其实欢喜的要发疯,但他却不能说。
自此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