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往事
孟晓然一旦认定了某一件事，就再也不会轻言放弃。
周六那日，她起了个大早，即便如此，待孟晓然抵达苏翊工作的医院，上午已经过了大半。
孟晓然僵直站立在医院的大门口，看着那几个烫金大字——T市第一人民医院。
几个零碎的记忆片段自她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孟晓然恍惚了一下，迈出的一小步犹疑着收了回来。
难道，就这么不战而退吗？
孟晓然不甘心。
可是——
“曾经害怕的事物，总有一天要鼓起勇气去面对它，战胜它。”
孟晓然忽然就想起之前被苏翊硬拉着来医院看病时，他弯腰附耳对自己说的这句话。
她的舌尖抵在后槽牙处慢慢地磨了一圈，终于下定了决心。
应该不会这么巧就遇上了，再说，还有苏翊在呢。
想通了这一点，孟晓然握了握拳，迈步走进了医院的大门。
医院的繁忙从不分时段，即便是周六，门诊大厅里的各个窗口依然排着长长的队伍。
孟晓然站在交叉口想了一会，依稀记得苏翊是泌尿外科的。
她拉住一个经过的护士：“你好，请问泌尿外科怎么走？”
“泌尿外科？”护士上下看她一眼，眼神有些奇怪，但到底还是伸手指了一个方向：“喏，那边左拐有电梯，摁三楼就是。每层都有专门的值班护士，有什么问题可以去问她们。”
孟晓然点头谢过护士后，便朝着护士指的方向走去。
可她并没有立刻乘电梯上楼。
孟晓然知道苏翊今天要上班也纯属巧合。
说起来，还多亏了林舒。
经过上次的晚归，林舒便被林磊放在眼皮子底下死死看管来起来，连去她和孟晓然一起住的小屋都不被允许。
用林舒的话说，便是只能和孟晓然煲煲电话粥以为寂寥。
孟晓然笑得直打颤：“怎么办，感觉你都要失去生活的乐趣了。”
林舒撇嘴：“还能怎能办，凉拌呗。先不说我了，你和苏翊，你们俩咋样了。”
“没进展。”孟晓然敛了笑，从床上坐直身子，“我感觉，苏翊有点在躲着我。”
“躲着你？为什么？”林舒问。
孟晓然把发生的事情概括地告诉了林舒。
“就是这样，他连和我谈一谈都不肯，不是躲着我是什么。”
“可他为什么要躲着你？这说不过去呀。”
孟晓然摊手：“我也觉得奇怪呢，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舒说，“总不能一直就这么下去吧。”
孟晓然低低应了一声：“我明天去医院碰碰运气吧，运气好说不准能遇见他。”
林舒颇为诧异：“你都不知道他明天上不上班就这么跑医院去？”
“算了算了，他哪个医院的，我找认识的人帮你问问。”
孟晓然咧嘴笑了：“T市第一人民医院。苏翊。”
“行，一会等我消息哈。”林舒挂了电话。
几分钟后，手机显示微信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孟晓然划开屏幕，是林舒发过来的。
“恭喜，他明天上班。但是呢，因为是替同科室的人，所以他只上上午的半天班。”
“晓然妹妹，你要注意把握时间哟。”
过了几秒，林舒又发来一条消息：“对了，你不是对医院那个啥吗？明天ok吗？要不要我陪你？”
孟晓然看着这条消息，由衷笑出来。
她的指尖在屏幕上点过一个个字母，最后点击发送。
“没关系，有他在。”
孟晓然关上了手机。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
......
此刻，孟晓然站在电梯门前，看着电梯门开开合合，看着一波又一波的患者或家属进进出出，却还是没能生出点上楼的勇气来。
她撇撇嘴，走远了些，找个了长椅坐下。
还是打个电话给苏翊吧，不过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忙。
她刚摸出手机，就听到附近某处传来一阵喧闹。
孟晓然轻点屏幕的手指猛地顿住。
“请你冷静一点，我们正在......”
“冷静什么？你们说的到轻巧，死的又不是你的母亲！”
“这位家属，医生已经全力抢救了，可......”
一句又一句对话传到孟晓然的耳朵里，明明还隔着较远的距离，却仿佛近在耳边，震得她耳朵发疼。
孟晓然的身体一点一点僵住，她甚至连做出仅仅站起身远离是非之地的简单动作都做不出。
何其相似，何其相似。
下一秒，孟晓然被人从长椅上大力拽起，一双有力的手臂禁锢着她的自由，然后她感觉脖子上被架上了一个凉飕飕的东西。
“都别过来！”一个中年男子手握着一把刀，指着慌张的人群，话确实对着站在最前面的几个护士说的：“叫你们院长来，这事必须给我一个交代，不然......”他森然一笑，收回刀重新架在孟晓然的脖子上，“不然，我可是一点也不介意多个人下去陪陪我母亲。”
领头的护士见状，吓得脸都白了，她强自镇定，试图与中年男子沟通：“好，我们叫人去通知院长了。”她冲身后的小护士使了个眼色，见小护士意会跑开，才又接着道，“你先冷静一下，别冲动，把刀子放下，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中年男子嗤笑一声：“我呸！我和你们没什么好谈的！”他紧握刀柄，又把刀锋往前送了送。
刀锋尖锐，此刻更是紧紧抵着孟晓然颈间的皮肤，细看之下，已经被压出了一道红痕。
若再往里压，就会见血了。
情形已是剑拔弩张，领头的护士再无办法，只能干着急，祈祷那位小护士能快点带着保安赶过来。
她没想到，离开的小护士那边也出了点小状况。
那位小护士刚来医院不久，还在见习期，根本没见过这场面，一时慌了神便撞着了人。
“对不起对不起。”小护士低着头快速道了个歉，撒腿正要往保安室跑时，手臂上传来不大不小的阻力，止住了她的动作。
“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小护士一抬头，发现竟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
小护士不认识他，却很信赖他那一身白大褂，她几乎是立刻红了眼眶：“那边患者家属在闹，还劫持了一位女子，医生......”
苏翊闻言，和身旁陪同的薛医生对视一眼：“我去看看，你别慌，先去把保安找来。”
小护士猛点头，再次不带停留的往保安室冲，而苏翊已经大步流星的朝着聚着一圈人的地方去了。
“让一让，让一让，我们是医生。麻烦借过一下。”薛医生扬声，前方的人群磨磨蹭蹭地散开来，逐渐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苏翊和薛医生借着人群让开的道路走到了最前面。
领头的护士发现了她，迎着走上来：“苏医生，薛医生，你们看......”
苏翊对护士安抚一笑，转头看向那位中年男子，却哪想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孟晓然面白如纸，连原本红润的嘴唇都失了颜色，眼神投向远处，却空洞而无焦点。
苏翊狠狠皱了眉。
边上的薛医生已发出一记惊呼：“这不是采你这朵花的......”
“闭嘴。”苏翊低斥打断薛医生的话。
薛医生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噤了声。
中年男子警惕地看着苏翊和薛医生：“两个医生？”他轻哼一声，又把刀锋往里压了压，“院长呢！”
苏翊眼看着他动作，瞳孔猛缩，垂在身侧的手一瞬间收紧，青筋暴起。
薛医生一把摁住苏翊，低声道：“冷静，别冲动。”
他回头看着那位中年男子：“我们已经打电话给院长了，院长说马上就到。”
男子狐疑地盯了薛医生几秒，半信半疑地问：“真的？”
“是。”苏翊突然开口，他拽下脸上的口罩，好让呼吸更顺畅一些，“我是这家医院的金牌医生之一，没必要拿这个欺骗你。相信我。”
男子的刀松了松。
这个当口，原先撞了人的小护士已经带着保安过来了，她绕到了中年男子身后却距离较远的地方，等着苏翊的指示。
苏翊看到了来人，他拿出手机佯装看了眼消息，他说：“再有三分钟，院长就能到。”他趁中年男子没注意，对着小护士使了一个眼色。
“你先把刀放下。”苏翊抿唇停了一下，余光中看见保安已经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中年男子的侧边，准备趁其不备夺下他手中的刀。
苏翊刚才在许医生和男子沟通的空档时已经从护士那了解了基本的情况，见此情形，他接着说：“你母亲的事，我们很抱歉......”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保安已经瞅准时机，飞速夺下了男子手中的刀。
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在原地，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苏翊一个箭步冲上去，护着孟晓然离开男子可触的范围，知道把她小心翼翼地圈进自己的怀里才渐渐往后退。
“你们使诈！”中年男子梗着脖子粗吼，即便被保安擒住，他仍不甘心的剧烈挣扎。
苏翊的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紧抿着唇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只看了薛医生一眼，示意他自己先走一步。
薛医生颔首，对着苏翊挥挥手后便走上前去处理事件的后续。
苏翊已经拉着孟晓然的手走远，没再理会身后的喧嚣。
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苏翊直接一个弯腰横抱起孟晓然，三步并作两步走抱着她走进了三楼自己的诊室。
诊室的墙边摆放着一个小床，他把孟晓然轻缓的放下，收回的手撑着膝盖，让自己的视线和她齐平。
“晓然，晓然。”苏翊反复叫她，可孟晓然偏像聋了一般，一动不动也不曾有任何反应。
苏翊拧紧了眉，他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孟晓然正被魇在了自己的幻觉里。
她的幻觉里，正在发生着十五年前的事情。
十五年前，孟晓然仅仅十岁。
她不记得那天为什么要来医院，却能始终记得在那一日，下着瓢泼大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无论如何也堵不上。
孟晓然只记得当时，她正坐在医院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地左右看看，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回自己一晃一晃的的悬空的双腿上。
她低着头，正玩得不亦乐乎间，面前突然出现一双有些破旧的布鞋，紧接着她被一股大力猛地拽起，再回过神来时，她已经被人紧紧钳制住，锋利的刀尖点在她的脖颈处，时而因动作的起伏划过颈间的肌肤，带来冰凉的刺痛。
孟晓然哭出声来。
她清晰地感受到穿布鞋的人微微俯下了身，凑近她的耳朵，带着男性特有的沙哑声线威胁：“不许哭，再哭……”那人把刀尖往前递了几分。
孟晓然顿时止住了声音，压抑着抽噎。
男子似乎很满意孟晓然的乖觉，他轻哼一声，刀尖往回收了收：“听着，我不会伤害你，只要我能离开这里。”
孟晓然的大脑一片空白，凭着本能遵循男子的指意。
男子挟持着孟晓然，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医院的后门口。
他手上的尖刀转了个圈被他收回衣袖中：“这位小妹妹……”
话音未落，早已埋伏在暗处的警察便冲了上来。
男子迅速反应过来，伸手便要去去抓孟晓然，警察却比他更快一步将孟晓然保护了起来。
男子红了眼低吼，但终究寡不敌众，他很快就被制服。
后来——
后来的一切孟晓然记得不甚清楚，只知道被一众警察叔叔带回警局做了个笔录便被放回家了。
她没有叫父母来接，只打了电话给林舒。
孟晓然蹲在马路牙子上，浑浑噩噩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被匆匆赶来的林舒抱进怀里，那一刻，眼泪便如开了闸似的，吧嗒吧嗒往下直掉。
“林舒……”
“我在，我在。”林舒一遍一遍轻抚孟晓然的后背，不厌其烦，“我在呢，不怕了啊，不怕了。”
自那天后，孟晓然下意识避开了和医院有关的一切事物，她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这只是一场梦，梦醒后所有的惊悸将都不复存在，久而久之，那段不美好甚至可以称的上可怕的记忆就此被她尘封，再未被□□裸的开启，现出淋漓的血肉。
直至今日，犹如情景再现般的相似事件再次发生，瞬间便击碎了孟晓然为自己筑起的高厚围墙。
她低垂着头，看见的不是医院花白的地砖，而是一片漆黑的长廊。
孟晓然走在长廊中，每次眼见着快到尽头时，它却在霎时又无端生出距离，通往更遥远的未知处。
就像……她一辈子也走不到终点一样。
孟晓然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只是渐渐的，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由最初的微弱，逐渐增强到清晰可闻。
是苏翊的声音。
孟晓然反应过来，顺着声音的来源飞速奔跑，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一圈小小弱弱的光点在前方显现出来，随着距离的拉近，光圈的范围也愈拉愈大，最后盈满了整个视野。
孟晓然的视线渐渐有了焦点，她微微转了转眼珠，看到了蹲在她面前一脸担忧的苏翊。
她咧嘴笑了：“苏翊……”
可一开口，鼻子便止不住发酸，眼泪唰就流了下来。
苏翊刚刚落下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和我说。”
他手忙脚乱的擦去孟晓然脸上的泪珠，却越擦越多，他没了办法，干脆半跪在地上，双手轻捧起孟晓然的脸，温热的唇落在她的脸颊，一点一点温柔吻去她所有的惊惧与不安。
“不怕了，不怕了。我在呢，我在呢。”
苏翊低低呢喃，安慰孟晓然的同时也这样告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