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狐祟
那猴子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番说话,那小哪吒可要被你气死咯!”
杨婵不明所以:“怎会呢?我说的都是实话,况且他现在还好端端地蹦跶着呢!”
“罢了,你搞不清人情曲直……后来呢?”
“我与他告别,又进了华山……”
“为啥?你是打算动手了吗?”
“非也,我是去见叶琳琅。”她淡淡地道,“因为,我欠她一个故事。”
……
“你……又来了……”
那狐妖再见她时,正站在那洞窟宫殿的庭院里,这一回,她似乎正清醒着,没有犯病。以山壁内满目的宝石为光,地上的那些个奇花异草在那幽幽的荧光映衬下,更比阳光下的凡物更为妖异娇艳。
叶琳琅再见她,毫不吃惊,也没有半点反抗的意思。
杨蝉背着手,踱步到她身侧:“我不能来么?别忘了,你的命,还在我手呢!”
叶琳琅白她一眼:“若要杀我,动手便是,何必玩这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又不跑。”
“你为什么不离开华山?”
叶琳琅用袖子掩住口:“那你又为何乐于四处杀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想说,有的,不想。”
杨蝉接话道:“然也,我来,就是为与你说说故事。你不想听,也得听!”
话毕,围着庭院中一张石桌坐下,还用衣袖拂了拂身边的石凳,道一声,“坐。”
——如同这路过的行者才是此间的主人。
叶琳琅坐下,摇摇头,叹了口气:“我听了,有好处么?”
“没有。”杨蝉想了想,“但是,我有。听故事,是我的趣味;说故事,也是我的趣味。有趣味,不算好处么?”
叶琳琅慨叹一句:“你这个人真是怪……”
……
杨蝉说到这里暂停了一下。
有那么一长段,她不想说了。
“怎么?”猴子正听得兴起,急着催她。杨蝉不急,另选一段继续了下去。
那中间所漏的一段就仅仅存在于她的回忆中吧。
……
叶琳琅慨叹一句:“你这个人真是怪……”
“失心之人,三界之中唯有我一个,当然足够奇怪,但还不是最奇怪的。”
“还有比你更怪的么?”
“有呵,”杨蝉,“比如山石无情,却能生病。”
那母狐媚眼一斜,狡黠之色半露其中。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杨蝉的目光紧紧相逼,“我一入山,便见得群魔乱舞,还有一个为首的道人。那道人一开始遮着脸,后来被我一把扯下……”
她深吸了口气:“那是我的脸!””
“哦……心魔而已……”那狐狸淡然道。
“是,心魔,如今想来,那就是我的心魔!”杨蝉应道,“当时却道是哪个妖邪的手段,变化成我的样子……我砍伊一剑,伊伤一处我也伤一处……直至,我砍下了伊的首级!”
她扯开脖颈周的衣领,那里有一圈微微的红痕,几乎淡得看不清了。
“……然后再摸索着,把我的头接了回去。”
狐狸把视线转向一边:“这就是你的故事吗?”
“你不道声奇了吗?”杨蝉理回领子,幽幽道,“你作为地仙,将入魔道,由此邪气溢出继而污染地脉,引动周遭生灵心魔横生——这不奇怪。但我,一个失心的人,谈何而来的心魔!这岂不是怪事一件吗?”
“你想说什么?”
“这山里有东西,是我未曾见过、不知何来的!你住在这山里,不可能不知道吧!”
“呵呵呵呵呵……”叶琳琅不由失声笑道,“原来你也不过是为了一件自以为是的宝物才进山来的!说什么讲故事,虚情假意得很!”
“交出东西,我可以饶你一命。”杨蝉再不掩饰。
“若我说这东西纯属子虚乌有,是你胡思乱想呢?”
“那么,你就该死了。”
话甫落,一刃薄锋直逼狐狸咽喉,冷冷的剑影映着洞窟满壁莹莹的光。
“你出手,我躲不了,”狐狸毫不畏惧,化出一壶茶,自顾自取了石桌上的玉杯自己斟一杯,“但是没有的东西,你就算杀了我,我也交不出。”
“真的吗?”那柄剑锋朝着那白皙纤细的脖子又紧了紧。
“你逼我,也无用,没有的东西,就是没有。”
“你隐瞒,是不愿说,还是不敢?”杨蝉突然收起剑锋,压低声音,“嘘,你自己听。”
洞內寂静,只有几道水流湍湍。杨蝉忽地一挥衣袖,流水封冰,最后一丝杂音也被断绝了。于是,在这绝对的静谧之下,有那么些微不可闻的动静,缓缓沁出……
呼——如风声。
呜——如喘息。
忽近忽远,遥不可及,来源,是地底。
“烛龙之火,久贮地脉,以地气所养,生生不息。我初来时,没有发现,再来时,我探了探此处地脉,终于发现了,”杨蝉再拂袖,冰融顿消,溪水便再自流淌,“我曾见过玉鼎的典籍中有所记载,上古诸神造人,人却不安于天命,做下诸多悖逆……其中,便有藏起龙火一事,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但,此后烛龙消失于三界,我估摸着,若世间真有此事,龙息一定是被藏起来了。”
“玉鼎?”叶琳琅片刻沉吟,蹙眉问道,“那金霞洞的玉鼎真人,是你什么人?”
杨蝉大方答道:“他是我二哥的师傅,却不是我的什么人。”
“你……是杨蝉?”狐狸终于知道了来者的身份。
杨蝉毫不避讳:“看来臭名远播,连久居深山的你也有所耳闻。”
不知怎的,叶琳琅的神情有些惊讶了。她重新上下打量了杨蝉一回,不由问道:“你怎会是这个样子……”
“这孩童身形么?”杨蝉指向自己,“我五岁那年,受了一名天兵一掌,心裂而死。我二哥为挽救我,取走我的心,将我塑成一个不老不死的怪物。如此,我就被保下来了,身形却也不再长了。”
“这……就是你想说的故事么……”她的神色又有了闪烁。
“龙息无形,隐于地脉无法取得。告诉我,隐藏在华山地脉之中的,是不是便是这龙息——烛龙之火?”
“你要找那个,有什么用呢……”
“是呢,我也不知道。”杨蝉也取个杯子,给自己斟一杯茶,“我只知要找寻。找寻的过程,便是趣味。至于找到后要做什么,就等找到后再说。而你,只有选择说,或者死。”
叶琳琅别过头:“我无话可说。也不想死。”
“真是硬脾气。不过跟方才不同,方才你催我动手,怎的现在又不想死了?”
“方才是知我必死无疑,现在,则知有转圜的余地。”
“我可没说我会放过你。”
“我知道,可这世间万物,有哪个是真正想死的。”
“凡人,上吊的、投河的、吞金的,他们都真心想死。”
“那是本就活不了了的,”叶琳琅苦笑道,“若有转圜,哪怕是最后一瞬,人都是会抓住生机的。更何况……更何况,我,不过是一只贪恋红尘的畜……生。”
杨蝉不解问道:“你……不是讨厌别人如此称呼你吗?”
“我又何尝想被如此称呼……修炼千年,不过就为贪恋红尘短短几十年。我生的孩子,人形人性,又怎的不是人?可是,凡人称我为妖!他们求我做事,为我建庙,供我香火……却不知拜的是我!华山有变,他们只知有妖,他们称我为妖!我为他们做了那样多的事,却仍称我为妖!!”
叶琳琅犬齿乍显,指甲暴长!转眼间,花容败去、妖形尽显,叶琳琅身周魔气纵横,显然已是控制不住体内的邪性了!
目睹变故,杨蝉早已见怪不怪,她神色如常,问道:“圣母娘娘庙,那些凡人给你盖的,是这个名字吧?”
“那又如何!”
杨婵不急不慢道:“我在山下看到一个农妇,她的孩子病了,病得很重。那孩子生病之前,只在满月酒时被一个陌生女人抱过。按照她母亲的形容,那个女人是你……”
狐妖一滞,邪气有些微动摇。
“你可知我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华山——圣母娘娘?”
“……”
“他们不知他们拜的是只狐狸。而且他们也不知,世上不止人心会变,狐狸也会。那母亲带着孩子,还在你的像前苦苦地求呢……她的孩子,都快病死了。”
狐妖敛起了邪性,神色似有愧意:“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我给了她母亲一副药方,吃几帖便会没事。放心,我没有拆穿,说害那孩子的是你,她到走的时候还在千恩万谢圣母娘娘护佑她找到了个好郎中……”
叶琳琅沉默良久,终于恢复了人形。
“你正常了?”杨蝉道。
“是……”
“我知你忆子成狂,不过,荼害他人的孩子,这就过份了。”
“呵……”叶琳琅半是自嘲,半是愧疚,“这些年,我渐渐不能控制自己了。有的时候醒来,或发现身在山下,或发现身在坟间,就这样,离人住的地方越来越近,戾气也一日比一日深重,血气上涌时,恨不得立刻杀几个人食了他们的魂魄……其实我知道,这些是我的心魔。”
杨蝉打断她道:“你还没入魔,或许有救。”
“救?你是救人的人么?”狐狸嗤笑道。
“天庭要我剿除魔首,我救了你,便不存在那魔首了,还要剿除做什么。”杨蝉顿了顿,继续道,“只要你肯说出龙息取得之法,我要救你,易如反掌。”
“你想如何救我?”
“山人自有妙计,你不用费心。”
狐狸摇摇头:“何须尔费心,你要求之事不过是徒劳,我想说,也是说不出的。”
杨蝉抠抠耳朵:“谈来谈去都是这一句,我听腻了。”
叶琳琅正色道:“你不如一剑杀了我,再自找方法找你那子虚乌有的龙息!”
“抢来的,多没意思。我要的是他人臣服于我的快意,”杨蝉冷然道,“不急不急,我们有七天的时间,可以慢慢等。我已与李家三太子说好,若七天之内你没有答案,我就提着你的首级见他。你该庆幸,我对掌控一人的生死有莫大的兴趣,所以你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她站起身,打算离开了:“你可以再思考思考,七天,足够你思考如何转圜。想想你那久已未见的孩子,想想那欠你良多的男人。连再见他们一面的机会都要失去,你,甘心吗?”
“那么,我和你打个赌吧,”叶琳琅在她背后接话道,“就赌,你既治不好我,也不会杀我。”
“什么不好赌,偏要赌这个。”杨蝉不想对叶琳琅此话作什么评价。
“因为他……吞了我半颗妖丹,”叶琳琅重端起桌上的那盅茶水,“所以,你是治不好我的。”
杨蝉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看她。
“他们家的人中了咒,都短命。到他这一代,就剩他一个了。他问我要长寿之法,可我破不了那个咒,只有给他半颗妖丹。我活了几千年,妖丹就有几千年的寿命,我送他一半,他就能足够长命到杀死他的仇人……他答应我,临走前与我拜堂成亲,给我他们龙家一个名分,可是……新婚当夜,我坐在红帐里,他却带着我刚诞下的孩子,逃走了。”
杨蝉想到那一宫殿还未摘的红罗帐,干净整洁,还如五十年前一样呢……
“你说得不错,我恨他。可我又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活着,我在这里等了五十年,等啊等……等得连我剩下的一半寿命也被消磨掉了,”她抬起头,望着满洞闪闪烁烁的夜光石,“不过,七天,反正还有七天……”
“七天,他不会回来的。”
“你就让我等吧,不是和别人约好的吗?就让我等吧……反正也等了五十年,不差这几天了,咳咳……”她紧紧捂住胸口,猩红的双唇中再次吐出一股股黑气,“可恶……可恶……或许这七天就能等到他来,可我却要死了,却要死了!啊——!”
她忽地抱住头,仰面大喊一声,继而满面惧色:“我不要入魔!我不要入魔!我要好好地见他,还有我的孩儿,我的孩儿!他还那么小,就不在娘身边!天啊——!”
又是一声号呼,因那妖力地动山摇,洞顶的山石簌簌地下落。她口中的瘴气瞬间融入山腹中,山发出了悲鸣——
嗡——
山对这个女人、这个被夫抛弃的妻子、这个失去孩子的母亲,给予了同情。山被她的瘴气污染了,偏偏又留这洞府一派祥和。
叶琳琅的面容狰狞扭曲,不时露出畜牲之相,尖牙外露,瞳如枣核。两行血泪缓缓淌下,是一名女子,对这天道的控诉。
“哈哈哈哈!妖物妖物!原来千年修为,不过是一场虚妄!这是我的报应吗?贪恋红尘的报应吗?!若红尘当真有罪,又为何许以凡间真情?!我不服,我不服——!!!”
最后一声号呼,叶琳琅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终于,山恢复了平静,她的容貌又变回了普通的女人。
……
杨蝉回头看一眼猴子。
——这,便是她不想说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