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友
此山中有狐,妖祟不得太平。
杨蝉离开了华山,她第一次对一个要杀的对象网开一面。她来到周遭一个小镇找了一间客栈,入了房间倒头便睡,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毕竟伤重过深,她需要修养,对一个不死之人来说,一天一夜也就足够了。她解开脖子上那一圈纱布,纱布下的皮肉已长得完好如初。问小二借了点水将血迹稍作擦拭后,她这才信步出了房门。
才走到楼梯口,她便听到楼下有动静。
“……也不求你们有什么珍馐佳肴,这儿有什么菜,便端什么上来罢!不过听着,统统要最好的——好不好小爷我一尝便知,若是有半点以次充好,小爷便是砸了你招牌,也是应当!”
那店小二战战兢兢地答道:“客官,别的好说,但您说要统统端上来,这……可能……”
“还怕我给不起银子不成!”便听“啪”的一声,一重物砸到了桌子上,“小爷我说啥便是啥,你哪儿那么多废话!还不快去!”
杨蝉循着台阶走到楼下时,那小二刚巧急匆匆从她眼前跑过,往厨房的方向赶。本应人声鼎沸的楼下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扎着对冲天髻的小孩翘着个大腿正等着吃饭哩!
方才听声音,杨蝉就知道是谁了,所以此时相见,她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哪吒,”她不满道,“你还是那么吵。”
“阿蝉,你可算醒了!”哪吒对杨蝉的反应不以为,光顾着高兴道,“来来来,这有好位子呢!专为你留的!”说罢从桌上倒扣的杯子中取了两只提壶倒茶水。
“为我?”杨蝉坐下,又扫了眼厅堂,“你为我把其他来吃饭的客人都赶跑了,我还真是罪孽深重。”
哪吒不高兴了,把茶壶重重一搁道:“干嘛呀,我知你辛苦,特意来给你接风洗尘,你还嫌我多管闲事吗?!真是……好心没好报!”
“饿不死的人,吃什么东西!”她抱着胳膊道,“说吧,是不是天庭见我没有动手,叫你来对我说教来了?”
“你……”哪吒半抬起手又放下,“你怎么会这么想呢?难道我就不能为了叙叙旧才来找你吗?”
“你来找我,哪回是叙旧了。”杨蝉轻哼了一声,瞥一眼哪吒,那小子却又满脸真诚。
哪吒原为灵珠子,可能行事嚣张,但从没有说过谎话。
“你那么想,我也没办法,”哪吒道,“但莫要怪我多言:每次来见你,你都一脸我欠你几万两银子的表情,天庭让你杀个人难道就这么让你厌恶吗?”
杨蝉仍冷着脸:“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的脸色本来就这么不好看,你爱看不看!”
但哪吒误会了:“你……说话还是那个调调……”
“对呀,不然呢?”
“杀人,我是觉得无甚所谓的,”哪吒道,“我手上就过了不少人命……啊,还有一条龙命。当年武王伐纣,战事频乱,战场上杀了人有几个计数的?我可从不放在心上。”
“我管你杀了几个。无聊。”
这时,第一道菜上来了——牛肉。
“哦,你就会点个这?”杨蝉动筷子翻了两下,并不乐意吃。
哪吒无奈道:“这地方只有这个……凡人点菜,多半也是此类,想当年行军途中,我与杨二哥……”
“闭嘴,”杨蝉不耐打断他道,“说来说去就是当年。当年一次武王伐纣能让你说个几千年,我看你是自从封神之后就再没个长进,对人世一慨不知。”
说罢起身,她径直向门外走去,丝毫不顾及哪吒还在她身后叫她名字。
店门口人又多了起来。几个挑担子的商人进来要住店,站在柜台边就这么和掌柜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唠嗑起来。
“……我们正好要去邻镇……”
“……邻镇要翻过那座山呢……”
“……但是听说山上有妖魔,我建议不如绕道而行,图个安全……”
“可是这货物是客人预订好的,就怕误了时辰……”
“那到底是什么妖怪啊,管它什么玩意,长剑一砍,全部玩完!”
“兄台此言差矣,妖邪看不见摸不着,你有长剑,它有妖术,若你被他所迷,就算空有一身好武艺也无济于事啊……”
“那到底是什么妖怪,怎么不请高人来收了他呢?”
于是那掌柜的就说了:“并不是一只,是一群!也不知是什么妖怪,忽地一日便在那山里多了起来。镇上见过它们的人有一大把,可每一个人都说不出个名堂。有人碰到它们后回来病了三天,也有人碰到后回来在地里掘出了一桶金,不知那些个是好妖精还是坏的。”
众人迷惑不解:“既然都不知是善是恶,说不定并没有那么可怕。你们镇上的人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可是山里的瘴气越来越重,七天前,有个高人路过此处,他说这是因为山里妖魔聚集,只有驱散了它们,瘴气才会散去。今天早上,邻郊又有几个砍柴的人被从山上抬下来了,都是中了瘴气的毒。也不知何时才能有人来降魔除妖,还我们一个太平呢……”
哪吒匆匆结账,那盘子牛肉分毫未动,只得浪费了。
他追上杨蝉,在她身边遗憾地自言自语道:“你果然还是没下手。”
杨蝉嘲讽他:“你是说那盘牛肉,还是说华山中的妖祟?”
“我……”
“你想听哪个就直接问,不要拐弯抹角。”
“那好,我问你,”哪吒站住,一把扯住杨蝉,“你若不想继续做这事,我可以……可以和那个人说说,让上面给你换个差事,怎么也比这样的好!”
他说的“那个人”,指的是他父亲。他们父子不合,曾经一会父砍子,一会子杀父,被封了神后表面和和气气,内里仍是一副势不两立的架势,恨不得每日都拼个你死我活……
若干年来,他常以“这个人”或“那个人”作为称呼,若非必要,他不想与他父亲交谈。而刚才这番说话还要哪吒去求他那个父亲,于哪吒而言非但不易,况且是片好意——只是杨蝉并不领情。
“那好,我也告诉你,”杨蝉拍开他的手,“不要误会!我杀人,是为了趣味;我留命,也是为了趣味。杀人者,是我!我怎么做,谁也管不了。天庭管不了,我二哥也管不了,你这传话的,自然更是管不了!”
“你……你二哥……”哪吒未被此话激怒,反倒是支支吾吾起来,“杨二哥他,最近无暇管你……”
“怎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杨二哥的妻子……过世了。”
“什么?”杨蝉挑了挑眉,这神情已算显示她万分的惊讶了——是听闻邻家的小狗不幸被打死的那种惊讶。
“西海闹龙瘟,水族有龙染病,她回家探望,便也染上了……哪知她家染病的都康复,就她一个,就……就……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呢?整个天庭都知道这件事了!”
“哦……”杨蝉细想了想,甩开哪吒,“那我现在知道了,告辞。”
“这……她可是你嫂子!你怎么一点也不伤心?”
“嫂子死了,我就算能伤心,她会活过来吗?有整个天庭为她呜呼哀哉,少我一个不少。悲,能有什么用!”
“你……”哪吒被她的话一怔,不由叹道,“你比之以前,越发无情了。”
“哦?”
“还记得吗?武王平定天下之后,封神之前,我因与父亲不和,所以跟着杨二哥走。他把我带回金霞洞,事前一再叫我保密,然后我才认识了你……”
“那又如何?”
“那时你已经没了心,我初见你时的情景……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那日他们出现于她眼前时,她正利落地切下一头獐子的脑袋,然后面色如常地对她二哥道:“恭喜二哥凯旋,今晚吃烤獐子。”
“凡人庆贺,不该大抵如此么?”
“可是,”哪吒踱了两步,“我那时虽觉得你有些怪,戾气深重,不近人情。直到那回,山中青蛇作妖,你花了一整天,削一根竹子,一头削得尖尖的,似在打造一个什么兵器。我问你你能化万物为兵器,还要削什么竹子——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杨蝉只淡淡地道:“还有这段?我不记得了。”
“你!”哪吒终于气急道,“你跟我说:‘竹子不是兵器,杀它无需兵器。兵器所向应是敌人,而这青蛇入魔是一时不慎,算不得敌人。’我听你这句话,一直认为哪怕你无心无情,也仍然是保有一丝良善的!”
“哦,我想起来了,”杨蝉摸着下巴道,“后来你就走了,去了封神台,再没回过。所以你应不知,那蛇之后被埋了,一窝蛇子蛇孙也跟着被我一并斩草除根,偶有一两条留下,我泡酒后送给玉鼎喝了一个冬天,他啧啧地夸呢!”
“什么?!”
“哪吒,我以前是怎样,现在就是怎样,你是不是误会了,以为我尚存良善?”杨蝉背过手道,“所以你应也想不到,玉鼎问了我与你相同的话,可知我是怎么回答他的?”
“怎么……回答?”
“我跟他说:‘杀个没得道的畜牲,又不是敌人,何须什么兵器。’”
“……”
她又指向华山:“你还以为我留情是因为我心存良善吗?我说过,杀人在我,留命也在我!我真正享受的,是当一条命捏在我手中时的快意!”
“阿蝉……”
她拍拍哪吒的肩:“莫用这戚戚的眼神看我。我始终是我,好不到哪儿去,坏,也不可能再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