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沧桑24

  我把两份卖身契对折好,拿了印往折线上一盖,又在左右两边

  “君如海”三个字上分别盖了。放下印,咬破自己的手指头,依样儿在我的名字上按了手印。“行了。”我把印擦了擦,揣在兜里。拿着对券,我沿着线小心地撕开,吹干了上面的印,满意地笑了。一抬头,发现萧靖江在旁边目瞪口呆。我板起脸,“我要你发誓,无论谁向我问起你,你都要说我确实来找你了,只是你不知道我是逃出来的,因为我告诉你我是被放出来的,而且我给你看了这个——卖身契。”

  萧靖江迟疑地看着我,我补充道:“真要有人来抓,我不会那么容易被抓到的,狡兔三窟,我自有我的办法。这个东西……”我抖了抖伪造的卖身契,“于你于我都好。你别傻,我只要被抓,绝对没好去处,不在乎多个伪造的罪名,但保全你是上上策,你没有必要做无谓的牺牲。你必须要答应我,无论谁来问你,你都说我确实来找你了。你放心,我必有办法让他们找不到我。”

  古代没有复写纸,所立契约一般都誊写两份或三份,称之为对券,当事人各一份,有时还有保人或中间人一份。卖身契便是解约时主家把自己那份也交给被释放的下人,两份契约在一起,对上缝,才算有效。如今,我肯定无法拿到君家的那份,但除了我和君家的人,谁也没有真正见过我的卖身契。我伪造一份,只要萧靖江守住口,任对谁也不能说他知道我是逃出来的。这样,他便安全了很多。

  萧靖江起先不肯,经由我的一番劝说,终于同意了。因为,他不发这个誓,除了对他不利外,于我没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是第二步了,就是如何能让我找到萧靖江,而萧靖江却找不到我。这样即便有人来问他,他也可以坦诚地说自己不知道我在哪里落脚。我不会有危险。萧靖江好歹是解元,真要逮他,可是要有真凭实据的。这样做,虽然有嫌疑,但没有证据,自然无法定他任何罪名了。这一步好解决,但我需要一个落脚处,哪里呢?

  日上三竿了,我催萧靖江回衙门当班,并和他约定在方广寺门口不见不散。他在地上大体给我画了湖州城里的交通图,在我的催促下,极不放心地走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舒了一口气。其实我一个人时并不怎么怕,但是有他在,我就觉得很紧张,害怕有人冒出来抓我们。我暗暗记住萧靖江给我画的图,依旧围着孝巾,沿着湖州城慢慢溜达起来。

  对扬州我不了解,对湖州也是第一次细细地看,可就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太贵的旅店我住不起,不要钱的,实在没什么地方能住。讨饭已经不合适了,人长大了,自身的安全变得尤为重要。我逛到日头偏西,才急匆匆地往方广寺赶,等了一会儿,看见萧靖江小跑着过来了。

  我骗他说我已经吃过饭了,他不信,我便乱形容一通给他听,他将信将疑的,却也没办法。正要催他回家,他说前面有条小街,有卖些水果的,我肯定好久没吃过了,要我过去瞧瞧。水果多贵呀,我连饭都舍不得吃呢,眼看天凉了,我身上还穿着逃出来时的衣服,无论在哪儿,冬衣总得添啊。我不敢明说,只好解了孝巾,跟着他往前走。

  他拉着我在摊子上四处问,那些时令水果都很贵。有这些钱他可以吃点儿好东西了,却要买水果给我吃,我舍不得。眼看走到尽头了,我们仍旧两手空空,什么也没买,他有些生气了,“瞧,卖东西的都没了!”我正要笑着安慰他,一个挑担的老人经过,萧靖江的眼睛亮了,丢下我追着喊:“老伯老伯,停一下,你这筐里的可以卖吗?”挑担的老头停下来,“你要买吗?剩下的也不多,你若是想买,五文钱拿去吧。”萧靖江掏出钱,欢天喜地地捧了一兜黑糊糊的东西回来了。

  “这是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这个你都没见过?也是,你本来是北方人,这东西只有南方才有,君府又是大户人家,料想也不吃这类东西的。”

  “这到底是什么呀?”紫黑色,圆圆的,上面还长着皱皱的皮儿,看着真丑。

  “荸荠呀。”

  “荸荠?”我确实没见过,这么丑,怎么吃?我扒拉了一下,上面尽是泥。

  “荸荠性甘平,古时称其为地下雪梨。因它长得像马蹄,有的地方也叫它马蹄。还有地方叫地栗,因为味道和栗子很像,又是在泥中结果。荸荠既是水果,又可算作菜,也算得上一味好东西呢。咱们先用水洗一下,待会儿你尝尝,看看爱不爱吃。”萧靖江对我说着,并要我跟他走。前面还真有一条小河,他找了一处青石板让我坐下,自己却挽起袖子要洗荸荠。我要洗,他拦住我,“你这北方女孩儿,连荸荠都没见过,又怎能洗干净,这可是要吃的呢。”我乖乖地坐下,不一会儿,只见他捧着荸荠回来了。

  “怎么吃,要剥皮吗?”我端详着。

  “这个……”萧靖江有些尴尬地摸摸头,“剥皮吃当然比较讲究。只是……只是我没有带刀,所以,你要剥皮,就只能用牙啃了。”

  我笑了,“你先吃给我看。”

  他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坐下了,拿起一个荸荠便啃了起来。

  “你怎么不去皮啊?”

  “麻烦,在家都这么吃,我亲娘也不让剥。”

  我便学着他的样子啃了一口。吓,外面丑,里面的肉倒洁白,味甜又多汁水,清脆可口,还不错呢!萧靖江看着我,我俩相视一笑,接着啃了下去。

  太阳收起了金色的光,只剩下一个红红的大圆球,暮霭出来了,红光映在水面上,晚风徐徐,天地间仿佛只有我们两人坐着啃荸荠。

  “司杏,好吃么?”

  “好吃。”

  “真的好吃吗?”

  “真的好吃,你不也觉得好吃吗!”

  萧靖江点了点头,“我原以为你吃不惯这东西呢,毕竟你在君府待久了,这种吃法也……也不是很好。”

  我打了他一下,“说什么呢!我不过是君府的丫鬟,说得我这么娇气。”萧靖江又笑了,继续啃他的荸荠。

  两人啃了一会儿,我突然呵呵地笑了。萧靖江好奇地看着我,“你笑什么?”

  我笑道,“我说了你别生气啊!我觉得你挺像这荸荠的——表面不好看,内里甘平,也算肉质洁白,味甜多汁了。”萧靖江也笑了,露出他不整齐却洁白的牙齿。

  “你不生气吗?”

  他摇摇头,“我本来就丑,不怕人说,我觉得自己虽然说不上内里甘平,但至少不是个坏人,老老实实,做荸荠也没什么不好。”我一时失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两眼发酸,半天才慢慢地说:“荸荠好,我也喜欢荸荠。以后,我便叫你荸荠吧。”他点了点头,“好,荸荠这名儿不错,我也喜欢,比我老爹取的萧靖江强。”

  我看着他,心里一遍遍地念道:荸荠,荸荠,我的丑荸荠……

  卖身契伪造好了,现在只剩下找住处了。萧靖江虽然对湖州很熟,但是个士子,又自小居家,对于我要找的免费住处,他帮不上忙。而且我也不想他搅和进来——他知道了我的住处,当受人盘问时,就有义务说出来,否则就是隐匿窝藏。

  我让萧靖江好好当班,好好读书,不要分心,等我去找他。我找他的暗号就是到他家的那条街上喊,“荸荠……荸荠……”荸荠在南方本是很常见的东西,喊一两声,人家还以为是叫卖的,不会引起怀疑。他若在家,便到方广寺门前与我会合。我等一个时辰,他若不到,我便走了。萧靖江再三叮嘱我有什么事一定要去找他,我答应了,反过来又叮嘱他,无论谁来找他,一定要按我说的办——立即承认我来找过他,说我给他看了卖身契对券,说不知道我住在哪里,说从来都是我找他。唯一一点,我要他把我们的接头暗号说成是吆喝卖火烧的,如果有可能,让他在墙根处画一个小小的三角形记号,角尖朝下。我说完后,又让他复述了一遍,看他老实的样子,我突然心里发酸,我为什么要把他拉扯进来?

  萧靖江都答应了,眼中还有些敬佩之意。我自嘲地想,前世我的同门老说我思路鬼道又缜密。如今,我的聪明居然用在这上面了。但愿我鬼道又缜密的思路真能保全萧靖江吧,我的荸荠。

  送走了萧靖江,便又只剩下我了,但我并不孤独,因为这天下还有一个人担心我、牵挂我,为了这个人,我要好好地动脑筋,逃出君家的魔掌。我希望,我能有自己的生活。

  我依旧找个桥洞睡下了。已经九月底了,晚上很凉,守着水就更凉了。我不敢睡,怕着凉,把单子盖在身上,倚着桥墩坐着。

  到哪里找住处呢?我把两世见过的风物在脑子里转了一遍。住,首先得有房子。客栈太贵;租房子又贵又不好找,而且一个单身女子容易被人注意;无人住的破房子也不行,无家可归的人都盯着它,杂人太多,万一碰上贼什么的,不安全。那还有什么?棚子或架子?城里地皮金贵,多数人的棚子在家里,我如果租,也容易引人注意,而且官府会不定期地盘查人口。那只有去城外了,城外地方大,家家户户都有棚子,用来放草或者养牲口。对,明天出城看看去。

  这样想了一夜,天色微亮,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过了一小会儿,又被冻醒了。桥下不避风,看看天快亮了,我便钻出来,在桥墩的背风面坐了一会儿,心里寻思着,无论如何明天要去买个火镰子。

  我又躺了一会儿,太阳升起,我洗了把脸,依旧吃饼。然后我起身往城外走,看见铁匠铺,便顺手买了火镰。真贵,花了我三贯钱!

  回忆起萧靖江画的简易地图,我很快便找到了城门。衣服已经一个多月未洗了,脏得不行,我现在跟叫花子没什么区别。也好,丑女无人待见,避免了很多麻烦。正是秋收的时候,田里四处都是忙着收割水稻的人,或许我可以出卖劳动力赚钱?可我是北方人,根本不会做南方的农活,又是女的,还说不清楚来路,还是不要自找麻烦了,先找住处吧。

  真到了城外,我才大失所望。湖州的乡下根本不像北方那样外面有棚子,家家户户都秀气得很,棚子在家里面。我不敢上门问,转了一半天,我还是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我又顺着田间小道走,要不找个山洞?小说里的人不都住山洞吗!抬头看看山是那般遥远,里面野兽也多,我又不知道哪里有山洞,上得去下不来怎么办?我犯了愁。

  我找了个土埂坐下,远远看见田里有间棚子,地上有几个人正在耙着什么。我大喜,飞奔过去。原来这是块西瓜地,他们正在拉西瓜蔓,棚子可能是原来看守西瓜的人用的。我思索了一会儿,过去施了个礼,“大伯收拾地呢?”

  正在干活的中年人抬起头来,“唔,你有什么事?”

  “大伯这棚子,秋后可用么?”我用手一指。

  他抬头看看那棚子,露出警惕的目光,“你要做什么?”

  “呃,是这样子的,我来湖州投亲,不想他搬走了,一时也回不去,想借您的棚子住些时日,慢慢找亲戚,您看……”

  他打量了我一下,“不行。”

  “大伯,您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举目无亲啊。”我带着哭腔说。

  “不行不行,你一个女人,出了什么事,官府要找我麻烦。为了那点儿钱,我不担这风险。”

  “大伯!”我哀求着。那男人转过身去不理睬。不远处有个女人正往这边看,我又对她说:“大婶,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没地方住,一个女人家,可怎么办啊!”

  那女人好像心软了,对着男人说:“孩子他爹,我看她也不像坏人,要不……”

  “不行!”男人粗暴地打断她,“她不是本地人,真要出了事,我们可说不清。现在你可怜她,到时谁可怜你呢!”女人不敢再说话,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便拖着耙子往远处去了。我见无缝可钻,只好又行了个礼走了。

  我离开田地,前面有个不太高的土岗,土岗的东面是一条不宽的小河,土岗上稀稀朗朗地长了些草木。我爬上去,四处环顾,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唉,怎么办呢?要不,睡坟地!坟地怎么睡?墓碑?有空坟也行啊!前几天起水泡的脚结痂了,有些痒,我坐下来脱了鞋挠了挠,一低头,发现土岗的向阳处有个大坑,可能是谁家用来存储东西用的。坑?我心里一动,久远的回忆袭来了。地窝子!我套上鞋,奔到坑前仔细打量起来。这坑长约二丈,宽约一丈半,就着土岗的坡度,深处大约四五尺,浅处不过二尺左右,里面满是浮土和落叶,好像许久没人用了。我再看看周围,似乎也不常有人来。我用脚踢了踢,坑的深度还可以,再挖挖应该可以用了。事到如今,也只有试试了。

  我使劲儿记清楚方位,便快步回到城里,太阳还没有下山,不知萧靖江回来了没有。我悄悄地走到他家门口,清了清嗓子,喊了两声,“荸荠咧……荸荠……”然后躲在街角看他家的动静。

  还真好使,不一会儿,萧家的小门打开了,萧靖江瘦瘦的身影从门后出来,往我这边走过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低低地叫了声,“荸荠……”他转过身来,一脸惊喜的样子,嘴上却说:“你这个办法真好!”

  “你出来你娘没问你?”我一边说一边四处张望。

  “她现在不像以前那样管我了,毕竟我也挣钱了。”

  我点点头,“我来只是问你,你家有铁锨之类的吗?我不要铁镐。”

  “你要做什么?”他吃惊地瞪着不大的眼睛。

  “你别管,我自有用处。”一两句话和他说不清楚,就不费口舌了,“到底有没有?”

  “有是有,只是这会儿我娘在,我不能拿给你。”

  我沉吟了一会儿,“算了,我不用了,太显眼。我另想别的办法吧,你回去吧。”

  “哎,你要去哪儿?”

  “你别管了,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那铁锨怎么办?”

  我也没主意了,没有工具怎么挖?买,怎么也得几贯钱吧!

  “要不这样,”萧靖江突然有了精神,“你是要挖东西吧?我家有块废铁板,我偷偷拿出来,你看能不能用上。”

  “好。”先拿来再说。萧靖江走了,一会儿手上拿着一块黑糊糊的东西躲躲闪闪地出来了,“吓了我一跳,我娘刚好出来拿草做饭,幸好她平素也不怎么搭理我。”

  我接了过来,催他快回去。

  “那你呢?”他脚下不动,眼睛看着我。

  “你快回去吧,我会再来的,我先寻思怎么办。”我推了他一把,又四处看了看,便快步走了,还听到萧靖江在后面压低嗓子喊着我。

  没有铁锨,只有铁板,也不知行不行,只能凑合着试试了。我回到了昨晚睡的那个桥洞下,吃了块饼,看着河水,我有点儿后悔。应该让萧靖江把砥石偷出来给我用用。又一想,算了,过去的砥石一般都很大,偷起来不方便。而且,万一他娘要用发现没有了,可就糟了。我从岸边捡起一块石头,沾着水,磨起铁板来。普通的石头当然不如砥石,能磨一点儿是一点儿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铁板奔出城去,行或不行,就看这一次了。我一口气跑到昨天的那个坑前,跳下去,手里拿着铁板,没命地挖起来。

  上面是一层浮土,很好挖,我很快便把浮土和落叶清理出去。可看了看,还是不够深,最高的地方才及我的脖子,离我的要求还差二三尺呢。我歇了一会儿,喝了点儿水,然后先在坑比较浅的一边画出一溜儿道,当做门。门的两边稍稍往里,各画了两块方地,当做墩子,准备放东西或用来坐。我又躺在中间偏左的地上,在离身体两侧一臂长和脚下半尺左右的地方做了记号。我爬起来,用棍子画出这片地,这就是我将来的床了。我拿起铁板,在其他的地方狠命地挖起来。

  土比我想象的硬,我的手一会儿就被磨起了泡。我摘了几片竹叶垫着继续挖,还是很费力。我想了想,用手扶着铁板,弓着腰用脚使劲儿蹬,然后用手使劲儿把铁板往上掀,这样能省点儿力。可即便这样,速度还是很慢。我只好放弃一部分,就着土岗的自然形状从高处往下挖,先要保证高处的深度能没过我。

第一章 沧桑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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