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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及当时的场景,王驰好像被一双大手扼住了喉咙,咬着腮帮子,微微用力,两颊的褶皱变得不那么明显。
“那个人就是焦小宁的爹,叫做焦山。”
宋青山见王驰又停住了,给他的杯子满上,低声问道:“后来呢?”
“一般人家遇上这样的事情,都会觉得是意外,匆匆买一副小棺椁把人埋了就了了。官府也不会深究,也会让家人把尸体领回去,但是焦山竟然要求验尸。”
宋青山问道:“那结果呢?”
沈孟想起来自己在风府当中,风棠交给自己的仵作的字迹,下面正是王驰的名字。
“确实是溺水身亡,但——”王驰有些犹豫,却不知道该不该讲了,连目光也变得有些闪躲。
沈孟的声音骤然提高起来:“但是什么?”
王驰有些惊异,身子往后靠了靠:“没什么。”
沈孟站起来,面色有几分凝重:“王公!”
王驰端起那杯酒,看了两个人一眼,神色相当复杂:“真的没什么。”
他起身欲走,步子才迈开,快雪已经落在了他的肩上。
王驰的肩一抖,仿佛这快雪有千斤重。
宋青山站起来,想要托着剑,又不敢上前:“沈兄——别别——别动剑——”
王驰的嘴角抖了抖。
沈孟收起快雪:“动手绝不是我的本意。”
宋青山朝着王驰挤挤眼睛,着急道:“王兄,你知道什么就告诉我们吧,我们一定守口如瓶。”
王驰冷冷一笑:“只有死人,才会守口如瓶。”
沈孟亦迎视着这森冷的笑意,回道:“如果——四年前这件案子真的有什么隐情,而王公又身陷其中,那可以肯定的是,所有的隐情会在不久之后,都变成再也无人知晓的秘密。”
王驰的眼角突地一跳。
宋青山听着沈孟的话——
什么意思啊?
难道——
王驰——
难道还有人会对王驰——
王驰注视着沈孟,猛然间吞了一口口水,面色灰白,缓缓点头:“好,我告诉你。”
第一部分·12
明明已经是四月的天了,身上却还有森森的凉意。
沈孟走出门,若有所思。
王驰的话像在他心上投射下了一片阴影,久久没有散去。
宋青山与他并肩而行,沿着平津口往里面走,指着不远处一座破败的角楼:“沈兄,你看,那里就是焦家。”
小楼破落,颓唐朽败一如它的主人,时运不济,命途多舛。
再转头望过去,不远处的华津口又是华宅府第。
“听说,焦山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父亲,在焦小宁去了以后,便已经神志不清。”
“能够治好吗?”
宋青山一怔,反应过来,“老人是受到太大的打击了,除非——焦小宁活过来,又站到老人面前,或许那病就好了。”
是心病。
那本来是一个很好的家庭的。
丈夫既有才情还有手艺,妻子温柔美丽,他们的孩子出生,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虽然天生患有心疾,却依旧异常可爱。
丈夫志得意满地去参加科考,高中榜眼,本以为可以进入官场去施展抱负,也可以有一份俸禄去供养父亲,养家糊口。
却因为无辜受牵连而被取消了成绩,所有的希望都落了空,妻子不愿意再面对生活里的琐碎,偷偷出走,一去之后了无音讯。
他伤怀酗酒,难道从此都要庸碌一生了吗?
他没有料到,更大的伤痛正如潮水一般正在向他涌过来,他将彻底地在那苦海深处,连灵魂都被浸泡得苦涩。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美好都在一夜之间被夺走,剩下的是他一个人和无边的绝望。
“是小宁回来了吗?”
忽然那角楼上面有个人探出头。
那张脸像被人反复揉皱的信笺。
脖颈细长,皮肉只单单附着在上面,看着让人觉得凄惶不已。
沈孟定了定神,想起了昨日在华津口发生的事情,对宋青山道:“宋兄,你先行一步,我想进去看看。”
“你确定吗?”宋青山看着焦父,“他虽然神志不清,见到你闯入家中,未必不会叫起来,届时周围的人——”
他话还没说完,沈孟点头:“我不会惊动他的。”
暮色西沉,确认了焦山不在家中,沈孟从角楼后面轻轻一点足尖。
借由二楼延伸出来的檐牙一跃到了三楼,地面和案几上都是厚厚的一层灰尘。
他轻轻一碰楼板,竟然已经枯朽,他往前一掠,尽量不在地上留下任何痕迹。
这是一家打铁的铺子,最底层中间是一口巨大的炉子,炉灶的炭火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他沿着暗处,下到第二层。
第二层最西边老人的居所。
被子已经发黑,露出来棉絮,桌上的茶碗饭碗都有了缺口。
目光一扫,落在了走廊尽头处那一间房门上。
一眼看过去,尤为平常的一间房,只是门上落了锁。
是被打磨得精致光亮的一把如意锁。
如果不是分外爱惜,又怎么会抚摸得如此光亮?
四下无人,整个角落里只有炉子里仍在燃烧的炭火爆裂开发出的一点“哔哔啵啵——”细微声响。
沈孟的手轻轻一碰到那把锁,发现只是虚扣起来,并未锁上。
“吱呀——”
他轻轻推开门,房间里的床上整齐地摆放着小孩子的衣物。
一张不大的妆镜台上面放着一只拨浪鼓,鼓面上用勾线笔描了两条红鲤,旁边是一顶茜色的虎头帽和一双镶着彩珠的虎头鞋。
一阵风骤然刮过。
明明是有些回暖的天气了,不知道哪里来的一阵风,让那股凉意从脚底下腾地蹿上来,像有无数只蜈蚣沿着他的双腿往上爬。
可是这楼内屋门紧闭,凭空怎么会生出一阵风来?
是已故之人的怨气?
是亡灵还在这里久久盘桓不愿离去?
好像有一双眼睛,自上而下晲视着他,审度着他。
沈孟的目光落在妆镜台的妆奁盒露出的一角黄纸,他轻轻打开。
是一份药方。
果然如王驰所言,焦小宁患有心厥之症。
“啪嗒——”
什么声响!
他还没回过神来,一枚银针从拨浪鼓的手柄上直飞出来。
沿着他的鬓角划上去!
银针迅疾如电光,落在了远处的墙上。
焦山他!
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如果不是自己身手迅捷——
如果不是这银针偏了毫厘——
他此时此刻恐怕早已身在黄泉!
那便可以亲自去问一问焦小宁当年的事情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不过都是一些旧物罢了,随即转身,不再作留。
手轻轻勾住门环,之间触到那一片凉。
他猛然间注意到银针惶然已经消失在墙上。
怎么回事?
这怎么可能呢!
这木墙厚三寸有余,纵使鼓内机窍再精妙也不可能将一枚银针完全打入墙内不留痕迹。
除非!
除非——墙不是墙,并且另有玄机!
沈孟警觉地碰上那面墙,貌似挺实,实则中空。
轻轻一揭,竟然是薄薄的一层纸。
眼前的情景让沈孟咋舌。
铁锁银钩,机关索窍,奇门遁甲,还有——
那一片红刃!
在幽暗的房中,隐隐可见的绯色之下有如血脉一般盘桓联通,来往交错的暗纹,尤其夺目!
这是赤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纵使快雪通身莹白,落石留印,已为世上难得的好剑,却在这把红剑面前黯然失色。
那么——先皇珍爱无比的赤霄剑是假的吗?
沈孟还来不及细想,顺着赤霄的剑尖,一个药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一嗅。
竟是鸩酒!
旁边有一个竹篓,里面传来虫蚪的异响。
是西蜀的虫蚪——销魂笃!
销魂笃的旁边是一枚银针!
银针旁是一把折扇!
思绪连成线!
红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记得她说:“直到焦山出狱,风公子可是险些两次丢了性命。不过值得一提的是,这个人杀人的办法倒是比以前高明了很多,第一次是风公子在君再来里面与人饮酒,酒里被人下了毒,那杯酒不小心被一个叫做香寒的姑娘饮下了。第二次是在柳湖茶社里面,风公子与人下棋,探入棋盒当中,里面放着一只销魂笃,差点就被咬伤。”
他见过风棠几次。
他从来扇不离手。
啊不好!
如果焦山有机会在风棠的扇里动手脚——
沈孟从房中抽身而退,随即出了焦家的角楼。
焦山在哪?
人呢?
华津口的巷道里面只有熙熙攘攘的人,沈孟一跃身,直接越过风府的大门和高墙,落在那天初次相见的拂云亭内。
亭内不是风棠,而是红莲坐在亭中独自品茶。
“拘魂,哦,又叫错了,我应该叫你沈大人。”红莲一睨,笑中有一丝冷意,“你该不会是闻到了狮峰龙井的香气所以前来讨我的茶喝吧?”
“风棠呢?”
“风公子他不在。”
“他去哪了?”
红莲自斟自饮,新鲜的茶叶在杯中翻腾上下,煞是好看。
茶香像一双优雅的手扶住了她挽起来的发髻,又勾住了她的唇在诱惑她。
“着急了?难得看你着急一次。”红莲翘起一条腿,往躺椅上一靠。“喝了这盏茶,陪我说说话,我告诉你呀?”
“人命关天,他人在哪?”
红莲警觉地站起来:“半个时辰之前,他带着两个手下出去了。”
“去哪了?”
“你觉得他出门去哪里会专程告诉我?”
话音刚落,眼前人已经化作一阵风,只有柳枝在轻轻摆动。
红莲手中的茶碗轻轻一斜,轻描淡写地洒在地上:“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狮峰龙井。”
第一部分·13
风棠的身后跟着两名死士。
但凡是江湖中人,都能略知此二人来头不小。
右侧的人身材魁伟,虎背熊腰,瞎了一只左眼,江湖人称噬龙。
左侧的人身形瘦削,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右手因练功而形似枯骨,亦是一门摧枯拉朽的江湖绝学。
君再来主楼高七层,最下层向外延伸,大门便占了半条街。
门前四根朱红色合抱廊柱雕龙画凤,大笔如椽,栩栩如生,绝非出自庸常之辈。
左右又有通廊与五座三层高的配楼相连勾通,形成环状,屋顶错落,翼角嶙峋,重檐上悬着兽铃。
风棠走到君再来的正门下,回过身对身后的两人道:“你们不必跟来了,我一个人进去就好。”
噬龙道:“属下奉大人的命令保护公子。”
“没事,你们在外面等着。”
比起生硬的拒绝,风棠含着笑意的解释显得温润谦和,那两个人脚下的步子微微一顿,面上有些尴尬,只好留在了君再来外面。
珠帘微卷,烟罗轻拂。
君再来上的莺莺燕燕聚在一起,团扇一摇,指向风棠走过去的方向,啧啧感慨。
“看!那不是风大人家的公子吗?”
“生得这般俊气,想来也是个温柔体贴之人。”
“哎呀呀!你可别想了!人家可是来看香寒的,这几日每天都来。”
“让我别想,你心里也不是在想?”
君再来内一派靡靡,风棠轻轻地掀起珠帘,正要往走廊尽头的方向走过去。
就听见一个极有风韵的声音从扶梯上传来,那人道:“哟,风公子又来看香寒了?”
君再来的掌柜天香摇着团扇,迎面走过来,一身茉莉香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啊。”
风棠微微颔首,也不否认:“香寒姑娘现在房中?”
“你说她在,那她就在。”
天香一眼就看透了风棠的心思一般。
在那样一双眼睛面前□□、欲望、爱意、倾慕无处遁形。
经过他身侧的那一刻,天香的目光落在风棠手间:“雅斋特制的十二骨折扇,靖翁的山水手笔,风公子手里这把扇子,真是价值连城啊。”
风棠收拢的折扇在掌心内点了点,将折扇双手奉上,笑道:“天香掌柜也是懂扇之人?”
天香的目光沉静,嘴角扬起一丝笑。
她慢慢抬起手拿过那柄扇子,细细摩挲。
风棠的目光落在远处紧闭的房门上,嘴上道:“掌柜若是喜欢,便收下吧。”
天香转过身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后将折扇交还给风棠:“我可不做这夺人所爱的事情。”
回眸一笑,万种风情。
风棠有些难当,耳根迅速地红起来,虽然常来君再来,往往只流连于诗酒茶馔,对于这样暧昧的气氛,他竟有些难以适应。
他走到香寒的门前,郑重地整理了衣襟。
叩门的手白净匀称,那就是一双富贵公子该有的手。
风棠款款地走到香寒的房门外,轻轻叩门:“香寒姑娘?”
房内传来一丝轻轻的咳嗽。
香寒的声音有些嘶哑:“风公子,你回去吧。”
风棠蹙眉:“你怎么了?”
他推门而入,看见香寒坐在妆镜台前,背对着门口,低声啜泣。
“我与公子萍水相逢,虽然颇有渊源,终究不过是点头之交,只是眼下流言四起,香寒恐污了公子的清名。”
风棠垂下眼帘,呼吸微微一滞:“是有什么人在外面胡说八道?”
“公子以后还是不要来了吧。”
风棠蹙眉:“你真的希望我不要再来了吗?”
香寒没有转身,风棠看见她的双肩微微颤抖,像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一般,让她无法言语。
“是。”
她说。
风棠颔首:“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虽然不能明媒正娶,但我可以将你带回府中,纳你为妾。”
“风公子还是不要说笑了。”
“我怎么能是在说笑?我是认真的。”
香寒回过身,面带异色。
风棠走到她面前,接过她画眉的螺黛,替她画眉。
“我是认真的,我先替你赎身,然后将你带回府中,作为婢女,等我父亲回京,我就告诉他我要纳你为妾。”
他神色柔和,言辞恳切。
螺黛落下她浅浅的眉上,香寒眉尖微微一蹙,风棠是第一次为人画眉,动作并不娴熟,用力不对,螺黛竟然断掉了。
风棠打开她桌上的妆镜台。
螺黛旁边放着一个旧香囊,香囊上绣着一簇夕颜。
他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取了放在另一侧的螺黛。
香寒眉眼尾垂,目光哀戚。”
风棠扶住香寒的肩:“在我心里,你与别的人总是不一样的。你为了我险些丧命,却又从未向我奢求过什么,你看这君再来里面多少人,强作笑颜,送往迎来,都是为了富贵罢了。”
香寒眼波莹莹,仍拒道:“可是公子怎么知道我有没有孩子,有没有嫁过人?况且公子是官籍,我是贱籍。我听说当今圣上有意让公子入阁,他日堪当国相之任。公子莫要为我——耽误了前程。”
画眉的螺黛放下,风棠与香寒看着镜中的人双双笑起来。
眉毛一高一低,一粗一细,任她姿容出众,看起来也煞是怪异。
香寒笑言:“画得不好看。”
“无妨,你好看。”
香寒的脸上微微发红,唤婢女取了清水来梳洗。
“风公子且去厅堂等我吧,我稍后就来。”
“糖葫芦——糖葫芦——”
“打糕——香喷喷的打糕——”
夜市里的人熙来攘往,男男女女,马车马匹。
茶肆,酒馆,棋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