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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就不能张开你那尊口多说一句吗?”

  沈孟趴在床上,身上缠着几处纱布,背上尽然全是伤痕,脸上却有些不以为意,摆手道,“算啦,她跟你问起我了吗?”

  “问了。”

  “问我在哪?”

  “是。”

  “你怎么说的?”

  “我说不知道。”

  “……”沈孟趴下去,叹了一口气,“罢了,你这么大人了,怎么连撒谎都不会?”

  影不答。

  “……”沈孟默默地又叹了口气,心想道这影卫,功夫很好,也很忠心,就是——一根筋。

  沈孟见她直挺挺坐在桌边,遂道:“过来帮我上药吧。”

  罩衫褪下后,里衫上血迹斑斑,沈孟只觉背上一凉,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感觉到影停下了动作,莞尔道:“没事!你继续!”

  纱布、里衫和旧伤、长出来的新肉粘连在一起,沈孟闭上眼睛,额上已经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面朝里趴在榻上,好像生怕被人瞧见了自己的样子。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来。

  影机警地站起来,沈孟闭着眼睛,浅浅笑道:“劳你去开个门,我都闻见竹叶青的香气。”

  门“吱呀”一声打开。

  女侍端着琳琅的饭菜鱼贯而入,裙摆扫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芙蓉团,糟鹅,羊脂玉脍,梅脯,竹叶青……

  房间里渐渐安静下里,沈孟感觉到床边的人轻轻地用剪子剪开了里衫,附着在伤口上的血肉与里衫相离,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

  “嘶——”她眉毛一拧,整张脸埋在枕头里。

  伤口上一阵冰凉,金创薄荷草的味道在周遭弥漫开来,沈孟缓了缓神,感觉到那只手冰凉温润。

  那只手沿着她的背一点一点往下,从背部到腰间。

  她忽然一颤,反手一个擒拿,缚住了那个人的手。

  李明卿冷着一张脸,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沈孟脸色一白,看见李明卿的手腕上一片红一片白,不由懊悔,口齿都不甚清晰起来:“你……你你——我——”

  “我什么?”李明卿的面色更冷了几分,四目相对,她看见沈孟有些心虚地埋下头。

  “我弄疼你了。”

  “不疼。”

  那金创薄荷膏的味道本来就凉,谁料这人的声音和面色还要凉上几分。

  沈孟吃瘪,试探性地问道:“是不是影告诉你我在……在这里啊?”

  “不是。”

  简单,干净,没有情绪的回答倒让沈孟的心莫名地纠起来。

  差点忘了,君再来本就在南楼的掌控之下。

  沈孟握住她的手,反反复复地揉着刚刚被自己弄得红肿的地方。

  李明卿挣了下手,正色道:“你还要上药吗?”

  沈孟猛然点头:“要的。”

  起手落袖间,一股冷香若有若无地袭来,素白的手宛若冰冷的脂玉,指尖所触及之处随着这一阵凉都少了许多的疼痛。

  “既然受伤了为什么还要喝酒?”

  沈孟眨眨眼睛,看着李明卿:“要是痛极了,喝上两口,就不那么痛了。”

  “以后别这样了。”

  “好。”沈孟眨眨眼睛,补充道,“以后我受伤了,都有你给我上药,那自然就不痛了。”

  沈孟明显感觉到那只在上药的手顿了顿,便听见她说道:“糟鹅吃了容易发热,撤了吧。”

  “啊?”沈孟眨巴了眼睛,见她不像是说笑,只能看着那盘糟鹅被撤下去,点头,“好。”

  “你——”李明卿欲言又止,垂下眼帘,看着满背的伤痕。

  “在宫里投石挡剑的是我,影是王府的影卫,你自然知道她的身手,我本不想让你知道我回来了,可我见不得有人要用剑尖对着你,所以出手了。”

  沈孟知道她要说什么,又补充道:“让影瞒着你,躲在君再来里,都是我的意思,无他,我只是不想你担心。”

  “你这样我只会更担心。”

  “你担心,不就派人偷偷跟着影了吗?她那么厉害的轻功要跟上,也费了不少力气吧?而且她应该早就知道有人跟着她了。”沈孟两眼一弯,眉眼间神色灵动,恍若天上的星子落在凡尘之中,划出一道好看的痕迹。

  李明卿收回目光,看着手里瓷白的药瓶:“刚刚你使出的反缚,才用了三分力道吧?”

  她没有正面答,反而狡黠道:“没有下次了,我以后不受伤了成不成?”

  李明卿看着她鲜活的神情,嘴角不由微微勾起。

  觉察到李明卿的心情稍微好些了,沈孟微微侧过头,一只手盛着脸看着她,目光中透出欣赏:“我要不是今晚偷偷在永乐门外的宫墙上,我都不知道我的卿儿原来是这般运筹帷幄。”

  李明卿挑眉:“那还是比不得沈侯披甲上阵。还有你们的证据,到得很及时。”

  “若我没有及时赶到,你怎么办?”

  “不过拼死一搏。”李明卿道,“亲征的建议是右相提出来的,如今皇上被擒,已是国之大耻,北夷王兵临城下,京都告急,朝堂上这些人不能继续做官,享富贵,得多讨厌他。”

  “怪我!没有护好皇上。”

  “北境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定州监军该杀,只是皇上太容易偏听偏信。你在虬龙谷……”

  “沈通通敌,数万将士葬身虬龙谷,我在虬龙谷受了伤,跌入暗河里,是影救了我,之后我们便得到了皇上被北夷王生擒的消息,但我手上没有一兵一卒,只能带着收集到的证据赶回京城。”

  “谢谢你。”

  “你要怎么谢我?”沈孟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腰,李明卿握住她的手,面色一红:“你——你身上还有伤——”

  沈孟忽然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一般:“我可没有那个意思,莫不是卿儿太想我了?”

  李明卿“啪”地拍开他的手,站起来问道:“你现在跟我回王府吗?”

  “来不及了。我让影备了马,北夷王挟持皇上,已经拿下了北境十六郡,北夷军眼看着要到平阳,平阳不能丢得太快了。”

  李明卿道:“可是平阳的兵力应该不足一万吧?”

  “你在京中,自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能做的,就是为你多争取一些时间。”

  “可你——”

  “你帮我上了药了,还是金创薄荷草这么好的药,伤口过两天就愈合了。京中三大营的兵力早已经被抽调走,剩下的守备不足以对抗北夷军。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想办法从南方调兵。”

  李明卿略一思忖,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京都最精锐的三大营以及京城附近所有的主力部队全部都被调往了北境,几乎全军覆没,或被北夷王留在了北境,即使是死里逃生逃回来的大多伤残,士气全无,想要保卫京城只有从预备役和南方调兵。

  “北夷王有多少兵力?”

  “定州的人还有北境十郡的主力,加在一起都有五六万人,他挟持着皇上,逼着北境的监军、守将臣服于他,收编了北境的兵力,手中最少有十五万人。”

  十五万人……

  她的手落在李明卿微微蹙起的眉心:“卿儿,你等我回来。”

  第三部分·09

  四月十七,恒王李焕入主朝晖殿,改年号嘉定。

  新帝登位第一天,李焕坐在龙椅上,有些坐立难安。

  朝会伊始,群臣百官忽然什么都不说。

  李焕下意识地先看了看站在右首的长宁郡主,随后草草扫了一眼“众位卿家,你们这……这是何意啊?”

  李明卿蹙眉——

  这群人怕是又要提起来迁都的事情。

  忽然有人嚎啕大哭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哭声连成一片。

  李焕手足无措,呆若木鸡,只是看着李明卿。

  李明卿知道这些人多有亲属同僚在此次北境之战中死去,伤心难免。

  此诚危急存亡之际,京城告急,本是国富力强的国家,一时之间便风雨飘摇,如何教人不寒心呢?

  哭了一阵之后,大家渐渐冷静了下来。

  礼部钦天监道:“启禀皇上,昨夜微臣夜观天象,对照历数,天命已去,紫薇星晦暗不明,只有迁都才能避此大劫。”

  李明卿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钦天监,冷冷道:“在座的都是饱学之士,徐大人还是把自己这套东西收起来吧。”

  钦天监道:“郡主不信阴阳术数之学,然□□皇帝开创基业之时便任用术士为谋士。”

  李明卿冷道:“阴阳术数之学囊括天文、砥砺、兵法、算筹、命理等,□□皇上任用的淮南子先生本就是鬼谷后人,通兵法,知地理。至于徐大人,好像只是精于算命?”

  “命理之学亦是有先演预兆的!各位大人可还记得,北境之战前我上书力陈,北境一战必败!”

  这话触碰了主张迁都的人的敏感神经。

  钦天监挺直了身子,疾声道:“你们当初都不信我!现在信了吧!”

  李明卿蹙眉。

  “这——”又有人附议道,“确有此事。”

  “皇上,迁都吧!”

  “皇上,为了社稷,还是应该迁都啊!”

  话还没说完,殿内又齐刷刷跪了一片。

  李焕看着李明卿:“长宁……这——这怎么办?”

  李明卿回过身,看着跪了一地的人:“建议南迁的人,该杀。”

  目光如刀。

  钦天监道:“难道郡主还能把这殿上的人都杀掉不成?”

  李焕在案前来回踱步,着急道:“众位爱卿先起来吧!先起来!”

  无人起身。

  “皇上——迁都吧——”钦天监又逼迫道

  “众位爱卿,先起来,迁不迁都的事情还可以商量。我——朕——”

  “皇上,不能再等了,北夷军已经打到平阳了,等到北兵临城下的时候——”

  鲜血溅了一地,傅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钦天监身后,一把匕首,见血封喉。

  李焕双腿一软,摊在了龙椅上。

  指着傅中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你好大的胆子——你——”

  李明卿出言提醒道:“皇上,建议南迁的人,本就该杀。”

  李焕茫然地环顾了四周,心里升起一股寒意,点头道:“该杀,确实……该……该杀。”

  跪着的人站起来了一大半。

  李明卿的话提点了这群犹豫不决的人:“皇上,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若迁都,大势倾颓,迁都不如迎战。”

  三朝元老张告之第一个站出来附议,熙熙攘攘,又有数十人附议。

  李焕虽然庸懦,却也有自己的思虑,随即道:“既如此,这防守京城,运筹帷幄之事交给郡主和兵部。”

  李明卿一怔,果然!

  他李焕入京城是自己的手笔。

  如今他把这防守京城的重任交给了自己,一是彰显他从未逾越李熠留下来的旨意,二是给他留了一条绝佳的后路。

  京城守得住,这史书中自有精彩的赞誉。

  京城守不住,自然是自己的决定,记在史书上的罪人是长宁郡主,而不是嘉定皇帝。

  谁让她李明卿迎立恒王入朝晖殿呢?

  也罢!

  散朝后,李明卿看着乌云密布的天色,要下雨了。

  监国,守护京城,这天下至高的荣耀,也是足以压倒她的担子。

  傅中从后面跟上来,一经深谈,她才觉得摆在眼前的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

  “京城里老弱病残的预备役已经召齐了,只有三万人。”

  “城内的人听到了许多从北境逃回来的兵士的议论,已经心生畏惧,士气大跌。”

  李明卿道:“从北境逃回来的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自然会把北夷军描述得彪悍厉害。除却傅大人刚刚说的这些,还有一点,皇上对守住京城没有信心,天下人只要看皇上把守备京城的重担交给一介女流,都会觉得我朝中无人了,京城大势已去吧。”

  “郡主!”傅中神色恳切,“郡主之才,堪称国士。”

  李明卿道:“我若能守住京城,你再赞我也不迟。当前最重要的是稳定军心,若那些荒唐之

  言传到了南方,两湖两广十二州的人不肯来援,才是真正的大难临头。”

  “郡主——”昭瑜挥挥手,远远朝这边跑过来:“郡主,焦……焦先生来了!”

  师兄!

  自他离京,已有些时日,眼下师兄回到京城一定是来帮自己的。

  李明卿远远望过去,看见站在城头的人青衫如幕,眉眼平和,已然洗尽铅华。

  “师兄。”

  “郡主。”

  久别重逢,相视一笑,李明卿与他看向北境的方向:“我当初所料,全然没错。”

  焦山颔首,明明不过是去岁的事情,惶然好像过去了许多年一般。

  若去岁他是“以我多病身,仍怀不平志”。

  而今他已然无所求,却心忧社稷。

  “郡主眼下有何困境,我定倾囊相助。”

  “师兄,你既然到此肯定已经知道,京城危在旦夕。”

  焦山点头:“我还未到京城之时便听闻朝中已经传令,自即日起,征调两湖两广十二州备军,江东所有运粮军,按时赶到京城布防。”

  她微微蹙眉:“可是——除了兵士之外,要守住京都需要一样更加重要的东西。”

  “郡主说的是粮草吧?”

  李明卿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砖上。“虽然目前京都的粮草还算充足,勉强能抵挡一阵,届时这么多的兵马全部都驻扎在京都,所需的粮草实为天数。如果安排民工去运输粮草,劳民伤财,耗时费力。”

  “郡主,这个有办法的。”

  李明卿微微侧目,焦山棱角分明的脸上,嘴唇抿起,目光坚毅,显然已是成竹在胸。

  “郡主!”内官匆匆跑来道:“郡主,新的军报递上来了,皇上请郡主去朝晖殿议事。”

  军情!

  应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吧。

  眼下最害怕的是突如其来的某些变故,李明卿二话不说便折返至朝晖殿。

  坐在盘龙椅上的李焕,已经坐立不安了多时,李明卿甫一踏入朝晖殿中,他迫不及待地问道:“北夷王的一支骁骑兵已经到了平阳城外。京都备军备粮究竟需要多少时日?”

  李明卿听得出李焕的意思。

  本来打算迎敌,谁让敌人来得太快了,准备不好的话自然容易输。

  既然一场恶战之后还是输。

  那还不如趁早弃了京都,南迁!

  傅中点头道:“微臣方才与郡主商量了,征调两湖两广十二州的兵力,两广的军队到达京都需要月余,两湖军队到此只需要七日,附近州郡最多三日。”

  新帝李焕神色一变:“三日!不行!三日也等不了!不管是谁,以平阳的一万兵力去对抗北夷十几万大军,平阳会被夷为平地。”

  素白的手拢在袖中轻轻一握,她近前一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殿上所有的人都听见:“皇上,平阳的守将已经向臣许诺,七日,平阳还能守七日。”

  李焕面上一喜:“当真?”

  “是。”她点头,“七日之内,京城有援。”

  张告之道:“皇上,如若七日后北夷王兵临城下,京城人口众多,只单单是兵士就有十万余人,要解决所有人吃饭的问题,就需要大量的粮食。该当如何?”

  李焕犯了难:“这——京中的粮食不够吗?”

  张告之道:“只够支撑十日。”

  皇上略微思索:“这京城东边的安阳便仓储数百万,这么多粮食足够京城的人吃上大半年了。”

  张告之道:“问题就在这里!北夷王的军队深入中原,直逼京都,粮食未必跟得上,若他们取了安阳,那——”

  李明卿侧过身,看着张告之:“张大人认为,这批粮草该如何处置?”

  “老臣以为,即便是烧掉,也不能让这批粮食落入北夷军的口中。”

  李明卿蹙眉,眼下的局势,京中所有的兵力用来保卫京都都不够,哪还有多余的人去安阳去运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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