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不是看没看到沈侯拉着郡主,而是沈侯拉着郡主进了房里!”
咚地一声,菜刀立在了砧板上。
昭瑜咬牙:“房里!”
“嗯。”
“你就不着急吗!万一——”
昭瑜红着一张脸,没有继续往下说。
她听见影微微的哂笑。
“你还笑我!”
“嗯。”
影看着眼前这个傻姑娘,她常年待在暗处,受过精密的训练,对沈孟的身份早有察觉。
但是她作为影卫,决不能泄露一丝一毫。
来日等昭瑜知道了一切,肯定又要怪自己没有说了。
昭瑜先前准备好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榻上。
李明卿颔首:“连日赶路,身上只觉得疲累得很。”
“要我伺候郡主沐浴更衣吗?”
幽幽摇曳的烛影中,李明卿微微回过头,看见沈孟的眼睛如夜色般漆黑,亦如夜色般温和,那种平静温和被烛影点染开,荡得整间屋子都是。
她回过头,背对着沈孟,轻轻颔首:“好。”
热水氤氲。
李明卿闭上眼——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她第一次会把现实与梦境混淆在一处,喃喃问道:“云亭,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是。”
“不是说——沐浴更衣吗?”
“嗯。”
沈孟看见她微闭的眼上睫毛忽闪,恰如花间扑香的蝶翼。
不由轻轻一笑,李明卿微微踮起脚,忽然看见沈孟唇边一丝狡黠的笑意,甫一低头便迎上了她送过来的一抹香。
圈套!
使诈!
她心里有些许不平。
“专心点。”沈孟的声音低沉极有磁性。
她脚下一软,被他就势带到了榻上。
姿势暧昧,她抬眸看见他的眼睛如星河般炙热滚烫。
“咚咚咚——”门外响起敲门声。
沈孟的动作微微一顿,李明卿失笑。
“郡主——晚饭做好了,您需要我伺候您沐浴更衣吗?”
沈孟微微挑眉,正了正神色,坐到床榻的另一头。
“不必了。”李明卿压着一丝笑意,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看见沈孟的脸微微发红,又微微发白。
李明卿站在她身前,帮她理好衣服,与先前进入房中时别无二致。
沈孟看着落在窗上的影子转身离开了房门处,微微挑眉,心想——这个昭瑜有时候还真是讨厌呢!
自己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大抵就是把昭瑜捎到长岗来!
晚饭准备的菜式虽然极为平常,倒也是她们一直吃惯了的味道。
“咦,郡主你的脸好红,是不是水太热了?”
李明卿神色微微一顿,轻轻抿了一口茶:“没有。”
“不对——您没换衣服,是还没有洗吗?”
李明卿缓了缓神色,瞟了一眼正襟危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孟,对昭瑜道:“昭瑜,你去让影一起过来吃饭吧,只有我们几个人不用拘礼。”
昭瑜点头,朝院中树下的阴影走过去,冲着那团黑黢黢的影子道:“喂!郡主叫你一起过去吃饭。”
院中没有半点响动。
“你听见没有啊!郡主叫你一起过去吃饭。”
房檐那边有微微的响动,影小声应允:“嗯。”
身后负着剑的人落在厅堂外面,脸上的面纱摘下来,露出一张没有红尘气的脸,就着那薄薄的夜色,她站在远处,翩然走近。
饭桌上的两个人抬起头,嘴角含笑。
李明卿对着影微微一笑,柔声道:“我们影是个漂亮的姑娘。”
沈孟冷着一张脸,点点头:“是很漂亮。”
她有几分局促地站在桌前,脸上本就生硬的神色一木,对着郡主的夸奖显得有些不自然起来:“漂亮这个词不应该用在一个影卫身上。”
昭瑜轻轻拢上房门,坐在桌边,甫一落座,看见影摘取了常年附在脸上的黑纱。
“天哪——”
昭瑜握住筷子的手停住:“你长这么好看的呀?”
影的耳尖一热,一口饭卡在了喉间,挤出来一个:“嗯。”
昭瑜挑眉:“不过比郡主差好些。”
沈孟一听这话,脸色又冷了几分,桌上的菜明明色香俱全,她端坐在哪里小口地吃着碗中的米饭。
李明卿轻轻挽了袖子,夹了一块江鱼放入沈孟碗中。
昭瑜嘴角一抖。
天哪——
郡主在给沈侯爷夹菜——
就连在王府中,碍于王府规矩,郡主也没有给王爷这样夹菜——
这动作好生自然——
就像——
给对方夹过很多年菜的夫妻一样——
昭瑜含着笑意微微抬起头,猛然间对上沈孟寒冰一样的目光。
嘶——
这还没到深冬的天……
怎么冷得很……
昭瑜咬咬唇,吞下嘴里的饭菜,不由问道:“沈侯心情不好吗?”
李明卿夹着青菜的筷子微微一顿,余光一扫,沈孟本就不好看的神色又难看了几分。
昭瑜见沈孟不理会她,撇撇嘴心想——总不能是我惹你不高兴的吧!
随即伸手夹了盘中的一块芙蓉虾,筷子还没有落下去,忽然看见一双筷子正好落在那块虾上。
“……”
昭瑜抬起头,看见沈孟眼中寒光一闪,不由抿唇,把筷子伸向另一盘中的江鱼。
那双筷子又落在了鱼身上。
咦——
是要怎么样——
“郡主——你看沈侯——”
李明卿点点头,嘴角含笑:“他就是饿了。”
昭瑜瘪嘴——
第二部分·23
房内水汽氤氲,桌上燃了一半的残烛轻轻摇曳,沈云亭轻轻褪去了外衫,准备沐浴更衣。
房门被人轻轻一推,她猛然转过身,看着李明卿:“你……”
手中捧着的竹木圆盘上放着巴掌大的锦匣:“近日来连日赶路太过疲惫了,昭瑜说行李中带了百和香,我帮你点上。”
“哦……”沈云亭脸继续一红,仿佛是被这水汽给晕成了这般模样。
“嗯?”
李明卿察觉到她的不自然:“你紧张什么?”
沈云亭摇头:“没有,我没有紧张。”
坐在桌前的人用竹镊轻轻捻起一粒香料,放入瑞兽铜炉中,淡淡补充道:“也对,你在君再来眠花宿柳的,哪里紧张过?”
“那是谣传!”
“我那日在君再来门口遇见你和户部尚书之子任有方抢个丫鬟,也是谣传?”
“……”
沈云亭吃瘪,咬咬唇——
这是在吃醋吗?
过去了这么久了,她竟然突然说起来?
她竟然也会为自己吃醋吗?
李明卿眼里婉转都是得意的神色,看向沈孟的眼光带着一丝促狭:“我知道,你就是想帮别人罢了。”
沈孟猛然点头:“对。”
“你背后有什么?”
“没有……什么?”
“让我看看。”
她放下手中的香篆,朝沈云亭走过去。
“不——不用了吧!”沈云亭退一步,心里却幽幽地叹了口气,紧紧地贴着墙。
面前的人微微蹙眉:“你背后有什么?”
“没有什么。”
沈云亭声音越来越弱,她就是见不得这个人蹙眉。
“转过来。”
沈云亭一笑,那双星眸里面流出如水的柔情:“我可是有条件的。”
“小时候又不是没有看过。”
轰——
一句话让沈孟脸耳通红。
她轻轻背过身,李明卿惊异一退。
本该光洁如玉的背上,横纵交错之下全是伤痕。
这九年来——
她经历了什么……
才会有这样多的伤痕留在肩背之上……
形状各异,无比狰狞,令她只觉得胸口一阵钝痛。
就如她前些时日还以为,那些事情尽然可以过去了。
可是沈云亭这一身伤痕要怎么办呢,就像曾经的旧案一样,一个在她身上,一个在她心头盘桓一
生吗?
李明卿眼眶微微发热,轻轻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些痛痕。
刀剑怎么落在她的身上?
她又是怎样咬牙去忍受这些?
她是个女孩子啊!
从前她与自己一样,是会伏在父母身前膝下撒娇哭闹的女孩子啊!
只看了一眼,沈云亭转过身,握住李明卿即将落在自己背上的手,笑意里满含得意:“我的条件就是——不许哭。”
“疼吗?”
话刚刚问出口,沈云亭便摇头:“傻话,早就不疼了。”
看见李明卿深深蹙起的眉头:“你蹙眉我更加心疼一些。”
李明卿别过脸,含着羞怯之意,眉目也舒展开来,却没有说话。
没一句正形的话。
每一句又都是那么好听的话。
“你看那时候在西郊外受的伤早就好了,也不疼了。”
李明卿的目光落在她肩胛骨处,新生的血肉和旁边的肤骨长在一处,留下了一个半月形的伤痕。
她心里微微一动,却又想到这么多年以来,沈云亭经历过什么,也对自己只字未提,面色渐渐冷下来,对沈云亭道:“水要冷了,洗澡吧。”
沈云亭点头:“好。”
沈云亭沐浴换好衣服后,举着烛台,轻轻推开李明卿的房门。
斜倚在榻上的人紧闭着眼睛,烛光映着她素白的薄衫下莹润如玉的肌肤,领襟微敞,腰间的细带松散,依稀可见薄衫下白皙修长的腿。
沈云亭看向那个人的目光带着深深的贪恋。
榻上的人蓦地睁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把沈云亭的目光捉了个正着:“看够了吗?”
沈云亭伸出手碰了碰鼻尖,脸迅速地红起来。
含糊应声道:“嗯。”
李明卿拉住她:“那你让我好好看看你。”
“……”
她们和衣躺在床上,那只手不安分地解开了沈云亭的衣带,冰凉的指尖再度落在她肩上的伤口
上。
“别看了,太丑了。”
“云亭……”
眼前人的呢喃听来让她尤为心颤。
“别看了。”
“那这道疤,是小时候你与新兵比试留下的那道疤痕?”
沈云亭幽幽叹了口气:“嗯。”
“那这一处呢?”
指尖又触上一道斜痕。
“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她猝然睁眼,看着沈云亭的眼睛,一字一句:“你可不要再受伤了。”
是蠢话。
也是情话。
“好。”
是真心实意的答允。
在将来也会无可奈何地食言。
“都过去了。”沈云亭搂着她,她的发间都是淡淡的寒露香气,一点点将自己引诱。
沈云亭道:“你看啊,我们现在在长岗,这里只有我和你,再无其他人。我从前就想和你有这样一个地方,你做饭,我喂马劈柴,你做女工,我能耕种。”
李明卿抿唇——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如果所有的事情都结束了,她和沈云亭能够离开京城,就要在长岗,或者寻一个长岗这样的地方,过沈云亭说的这种生活。
只是——
她不会做饭……
沈云亭听见身侧的人传来均匀平和的呼吸,真好。
这一切都刚刚好。
翌日清晨,天时尚早,深秋近冬日的天色也依旧有几分晦暗。
李明卿醒过来,端起桌上的残烛,身上披了一件薄氅,轻轻拢上房门。
院中的梅枝上结了一层白霜,一眼望故去让人陡然生出一股寒意,不远处厨房里有小小的响动。
“郡主,您起来了?我先伺候您梳妆吧?”
在灶台前忙碌的昭瑜看见门口站了一个瘦削清绝的身影,她不用刻意去看都知道是谁。
“不急。”
昭瑜讶异:“哎?您饿了?”
“没有。”
昭瑜眨眨眼——今天的郡主还真是奇怪啊,手上的火石相碰,灶下的火生起来了,冒出屡屡烟。
昭瑜看见李明卿嘴角含了一丝浅浅的笑意,便越发觉得奇怪了。
“郡主,这里烟大,您回房吧。”
站在那里的人把手里的烛台放在八仙桌上:“无妨,我看着你。”
“???”昭瑜嘴角抖了抖,为什么郡主要看着自己。
郡主就算要找一个人看着,那也不应该是自己啊!
“郡……郡主。”昭瑜握着柴火的手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您……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李明卿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要怎么开口。
“没有。”
“那……为什么您不去休息却要和我待在这里……”
灶膛里的火焰燃烧得越来越旺,不时发出火星子爆开的哔哔啵啵的响声,却让昭瑜越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了啊!
李明卿伸手轻轻捧起桌上小瓮里面的粳米粒,细小的米粒在她粉白的掌心当中宛如碎了的珠翠宝石。
“昭瑜,可以教我做饭吗?”
“咣当——”昭瑜手里的柴火落在地上,打了自己的脚尖,她一咬牙,嘴巴抿起,痛得眼里噙满了眼泪。
她一定是做梦。
郡主十指不沾阳春水,一身衣服从来是雪一样的白,怎么能够去做饭呢!
哎哟!
可痛死了!
“昭瑜?”
昭瑜咬着牙,扯出一个笑容:“郡主,您和我说笑呢吧?”
“没有。”
“那——”昭瑜定了定神,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走到桌前,为李明卿倒了一盏茶:“您要学什么?”
“都学。”
昭瑜看着那一身素白的衫子映着这姣好沉静的面庞。
“要不郡主你先帮我看火吧?”
“好。”
李明卿望着灶台里的火焰出神,时不时学着昭瑜方才的动作往灶膛里扔一块柴火。却没想到柴越
加越多,火却越来越小。
昭瑜有条不紊地在灶台前忙来忙去,嘴里念念有词。
“咦?这水怎么还没开?”
昭瑜看着灶上依旧没有动静的锅,听见后面有轻轻的咳嗽声。
整个厨房都烟雾蒙蒙的。
“咳咳咳——”
灶眼被柴火堵住,竟然倒烟了!
“哎呀——郡主——”
李明卿被烟气熏得云里雾里,就是这样云里雾里,有一双手把她从地上捞起来:“醒过来你就不见了,我都以为家里烧着了。”
沈云亭轻轻松开揽着她的手,抬手擦掉李明卿脸上的烟灰。
“你不会生火,我教你啊。”
沈云亭说罢,看见她脸一红,有些别扭地走出厨房,拢上了房间的门。
沈云亭看着那个背影,笑里多了几分柔意。
她还是她,那个小时候自己就很熟悉的她。
第二部分·24
“从前,我很不喜欢冬天。”坐在案几前的人,手握丹青,运笔如云,瑞兽香炉里点着沉水香,生出了几分超逸沉静。
冬日萧瑟,她们在长岗住了有月余便已然是初冬时节。
“今天是冬至,长岗的夜市会很热闹。”沈云亭手里一手握着寒星,一手稳住手里的竹枝,在做一支发簪。
李明卿心里微微一动,轻轻打开窗,寒风灌进来,她冷得打了一个寒噤,轻轻咳起来。
沈孟补充道:“不过你既然着了风寒呢,你就老实在家待着。”
笔杆子“吧嗒”落在纸上。
午间吃饭的时候,昭瑜和影坐在一侧,看着没说话的两个人,分外尴尬。
“今天的鱼不错。”
昭瑜说完,竟然没有一个人理会她,她默默地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
仍旧不死心地补充道:“我今儿起了一大早去集市上跟江边的渔夫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