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乱

  甘佴最近十分讶异。

  寂宁上神收的那个凡人徒弟谢随晔,一开始那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活活一个纨绔子弟,让他十分厌恶。他还指望着上神什么时候能将他逐下山,或是抛下万蛊池。

  操心一个大的就够了,还来一个小的,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八百岁仙龄的仙童而已!

  但是自从寂宁上神那次深受重伤闭关修养开始,谢随晔就完全不需要他操任何心了。

  他每日卯时便起,有时比他还早,不是在云斐阁看书习武,就是在梅林里练习仙术,夜晚丑时才回房歇息。

  一开始说他是凡人,或许也只是激将法,他早知他天赋异禀,命格异于常人,但是寂宁并没有对此发话,他也不敢背着寂宁贸然行动。

  只是他未曾想到,谢随晔的转变来得如此之大。不仅懂了一些基本的术法,甚至有些难以参透的旁门左道他都有所参悟。和他切磋之时,谢随晔会另辟蹊径,甚至在寥寥几招之内就击败他。

  真不愧是那人。

  他抬头看看碧空如洗的苍穹,眼中晦暗不明。

  而后,微微扬起了嘴角。

  ·

  又是一年冬至,苍暮山的雪,像是倾天瓢泼的飞絮,白如珠,密似针,梅枝都被浓雪压弯了去。

  梅林中央的梅心亭内,谢随晔坐在石凳上,翘着二郎腿,一手抱着本古籍研究招式,一手拿剑比划,在空中胡乱刺来刺去。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轻微的咳嗽声,谢随晔反射性般,一招回身,剑直直抹了过去。剑刃险险擦过那人腰际。

  还有甘佴躲闪得快,否则腹部估计会豁出一个血流如注的大口。

  见来者是甘佴,谢随晔收剑立于身后,皱起了眉:“抱歉啊,差点误伤神君,可是,你怎么每次来都不说话啊!伤了你可如何是好?”

  甘佴白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挑:“就凭你个凡夫俗子,还想伤本君?”

  谢随晔不甘道:“凡人怎么了?上次切磋我不是还赢了你吗?”

  甘佴扶额:“算了算了,此番我不是来同你争吵的。讲正事。”

  谢随晔疑道:“什么事?”

  “上神回来了,不过自他一到宫中,便将自己关在密室,不知现今情况如何。”

  密室是只有寂宁一人方可进入的,其余人没有进入的秘诀,无法硬闯。

  谢随晔一颗心随即便悬在了喉头:“师父他……无碍吧?”

  甘佴摇了摇头:“我并不知。只是他回来时,脸色苍白,甚是虚弱。但白原上神让我去九重天,我无法抗命不从。所以,上神就需你来照……喂!谢随晔——”

  谢随晔根本无心去听后面的话,单单“甚是虚弱”四个字就让他惊起,随即大步一迈,朝冰宫的方向奔去。

  来不及带伞,大雪落了满身,等他到的时候,全身已然被严寒的雪水浸透。然而密室入口大门紧闭,寂宁还在室内。

  谢随晔这才回过神来,撑着大门气喘吁吁,之后便静静坐在门口,等寂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日落月升,周围逐渐黑暗沉寂下去,谢随晔起身点燃一盏烛火,冰门终于开启,发出巨大的摩擦声,尖锐刺耳,惊得谢随晔一蹦三尺高,继而回头,万分熟悉的面容与平时的冷峻不同,在微弱的烛光下更为素净柔和。白衣仙人甫一抬头,便见到了谢随晔那张满是笑意的脸。

  “师父,您出来啦?”

  “嗯。你在此地作甚?”

  “等你。”

  “等……我?”寂宁回头,疑惑不解。

  谢随晔本还想说些什么,然而见到寂宁面色如常,却心中生疑,没有甘佴说得那般严重,还是说寂宁方才已经自我疗伤好了?

  寂宁又悄然走近谢随晔,他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不止,高大的身影挡住烛光。他安抚道:“你近日练功愈发刻苦,修为也颇有长进,天色已晚,不急于这一时请教,你且回房好生歇息罢。”

  “不是的,我——”

  “嗯?”

  “没什么,那师父我先回房了,您也好好保重身体。”

  谢随晔经过上次的重罚,脾性确实收敛了不少,乖乖地回了房。毕竟还是寂宁的徒弟,言语上的胜仗毫无意义,再受罚也是自讨苦吃。

  然而,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在房内如坐针毡几个时辰之后,谢随晔还是去了寂宁的房内,用甘佴教他的口令,开了冰门,并悄悄步入。

  迎面便是一阵奇异的熏香味,说是檀香味,却又多了几分浓重。居室内的装束十分朴素,一方冰桌,一盏烛台,一座冰床,加上桌上几本零零散散的卷轴,以及铺在桌面的如瀑墨发。

  寂宁手上还有一本未来得及批完。

  见寂宁倒在桌子上,手中的毛笔也掉落至地,白袖上还被溅了点点墨渍,谢随晔忙过去,本想唤醒寂宁,可他为寂宁把了把脉,并无什么病症,面色也如常。原来,他只是睡着了。

  他差点忘了,寂宁是雪神,掌控六界降雪。大多数不在的时间,应当是同四方水神行布雪之事了。就算隐居,也须察看甘佴交上来的卷轴。若是何处有雪灾,或是农事不达,又或者其他事务,他必须前去担责。他也只了解这么多,毕竟从来没有什么机会问。

  谢随晔轻轻叹了口气,极其温柔谨慎地将寂宁横抱起来,再小心翼翼地放到冰床上,好像护着一件最易碎最珍贵的瓷器。

  他没想过,寂宁全身上下会这么冰冷,仿若一座冰人。

  房内的熏香愈发浓重起来,谢随晔将寂宁放到床上之后,坐在床边,深深地望了几眼寂宁,床上的寂宁维持着双臂护在胸前的姿势,连睡觉都不曾放松过警惕。谢随晔皱了皱眉,眼中满是疼惜。随后,鬼使神差地,将自己的手伸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了寂宁的手。

  很凉,凉得刺骨。

  “师父,有我在呢,您别怕。”谢随晔安抚道。

  寂宁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起来,并且想要挣开谢随晔的手,谢随晔一惊,急忙松手,并且起身。可是即使松开手也不管用,寂宁开始剧烈挣扎起来,脸色惨白如雪,额头上直冒冷汗,甚至沁出了细小的汗珠。

  谢随晔心生怜惜,刚要伸出手去帮寂宁擦掉额头上的冷汗,却猝不及防,被寂宁反手大力一握,放在胸前的位置。这猛然一拉,让谢随晔的头差点磕到寂宁的下额,谢随晔蓦然睁大眼睛,另一只手撑着冰床,这才险险擦过。

  倒也不是不险,因为他与寂宁的距离近在咫尺,整个身体差点伏在他身上,靠另一只手撑着才没有触碰到,两人姿势十分暧/昧。寂宁嘴里还神智不清地念念有词:“别走……别走……”

  “嗯,我不走。”谢随晔咬了咬嘴唇,轻声答道。

  寂宁这才安静下来,恬静安眠。只是握住谢随晔的手更紧了。

  这可苦了谢随晔,手也不忍心扯开,甚至他能感受到寂宁的有序不紊的心跳声。然而两人距离极近,烛火之下,寂宁的那副容颜更为柔美,此刻安静地阖目入睡,没有了平日的锐利,美得像是一副动人的画。

  额头,凤眸,鼻子,薄唇……

  美不胜收。

  二人气息交错,室内温度愈发升高。

  鬼使神差般,谢随晔极其缓慢地低下身去,嘴唇十分小心地覆上寂宁的眼眸。

  又缓缓向下移动,直到冰凉的唇瓣,再悄然定格。眼中的光一寸一寸扫过如玉般的面庞,有什么在蛊惑着自己。

  ·

  “你个卑鄙小人!趁人之危算什么君子?!”心底深处的一个小人突然叫嚣起来。

  另一方不甘示弱:“你倾慕他那么多年,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算什么喜欢?!”

  谢随晔嘴角一弯,他可没有说过,自己是君子。

  他被神仙迷了心窍,被熏香吞没了理智。于是忽地栽了进去。

  唇瓣柔软,冰凉,清甜余味充盈口腔。日思夜想,他终于尝到了昔日高高在上不染尘埃的上神,是何种滋味。

  于是不由得再深/入,再用力。心底一直叫嚣着他不该如此卑鄙的小人,也偃旗息鼓,彻底消失不见。他无法去想自己何时存了一份这番心思,无法去想寂宁清醒过来会是如何,只想时间停留在这一瞬,永永远远。

  然而,下一瞬他惊得差点魂魄都飞出了天外。

  寂宁居然伸出双手来,环住他的脖子,开始回应他的亲吻,唇/齿/交/缠,谢随晔几乎喘不过气,而寂宁这一出格的举动,终于让他清醒了几分。

  “师父……”他原本是想挣脱寂宁的怀抱,但寂宁好巧不巧,居然睁开了双眼!

  谢随晔心跳得飞快不已,想着,完了,完了,这要是被看见,别说站在瀑布下面受罚了,寂宁一定会不由分说将他驱赶下山!

  可,寂宁却是更加用力地缠绕住他,雪白的双臂仿若水蛇一般,勾住他不让他离开。眼中迷离恍惚,呢喃道:“你不要走,不要留我……”

  似乎并未清醒,也没有认出他是谁。

  “我会死的……我们都会死在这里……你一走就没有回来,为什么要弃我们于不顾?救救我们……”

  谢随晔心脏跳得更是厉害,现在冒冷汗的,也轮到了他。

  什么?什么救他……谁会死?难道寂宁是在做噩梦?

  还来不及反应,寂宁便已经睡了过去,两只手也顺势倒在了床上。谢随晔大口喘气,安置好寂宁后,脑中一片空白,脱门而出。

  走到宫殿门口,被狂风吹得脸颊生疼,谢随晔才冷静了那么稍许。手指抚上自己的唇瓣,似乎那处还有软香的余味。下一秒,“啪”的一声,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我方才真是魔怔了……我在干什么,走火入魔了吗?”谢随晔握紧了双拳,死死地咬住下唇。

  什么师徒情深,什么怕他受伤,什么没有把他当做过自己的徒弟。

  只是那份独占欲在叫嚣,不想让他的眼中,有别人的身影 。

  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欺欺人。

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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