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0】
简落生前看过一部电影,叫《大鱼海棠》,里面的神仙成年的时候都要去人间游历一番,去看一看他们守护的万里山河,再返回浩瀚星空。而在此过程中,神仙都会变成鱼,然后女主和鲲的故事就从救命之恩开始。
她一直以为这电影是跟着《逍遥游》瞎掰的,谁知道神仙下凡历劫是真的会变成各种小动物。该隐说他成年的时候变成过鹰,展翅翱翔在天空中,颇有一番天地霸主的气势。但是同样的事情到了扎克这里就变味了。
他作为犬神的儿子,下凡自然而然变成了一条狗。而且是一条还没断奶就被遗弃的幼犬,这对于呼风唤雨的神仙来说,也忒惨了些。
前三个月扎克过得那叫一个艰难,他学会了面不改色地掏垃圾桶,学会了在厚着脸皮卖萌讨火腿肠吃。第一波毛长起来,他黑得跟个煤球似的,整日提心吊胆,因为附近许多狗贩子会打狗去卖狗肉。不能被扒皮,这是一个神仙最后的尊严。
然而有一天走在路上,突然就被揪住后颈提起来了。扎克怒气冲冲地吼叫,然而人类挑衅道:“你咿咿呀呀地在说些什么呀,小可爱?”结果这是个宠物店的老板,二话不说把他带回去洗了个干净,然后养肥了。
时间一晃过去五个月,正是在这时候,他遇到了南西,即后来的南知。这家人也是取名鬼才,咋不多生几个分别叫南北,南东呢,还是系列名。总之南西一哭二闹三坐地不起,半卖乖半耍混地把他买回了家,当然出钱的是她父母。
回去的路上,南西抱着扎克不肯撒手。
“你给小狗取个名字吧。”她妈妈转过头来提议道。
“小黑?”南西开心地笑起来,扎克放了个屁以示不满。然后她想了一箩筐的名字,总结起来:小五颜六色,或者各种过于土味的叠词,稍微好点的就是发财,来福两个。就在扎克本狗快要呕血而亡的时候,南西说:“叫扎克吧。”
很洋气的外国名字,在南西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童话里,扎克是骑士的名字。这位英勇的骑士用鲜血捍卫了国家的尊严,为了完成诺言守护公主而战死沙场,听起来好像寓意还不错。
骑士个锤子。要是给公主当骑士,扎克勉为其难就忍了,结果这姑娘整一霸王龙,剽悍又生猛,和幼儿园同学打架把男生打得哭爹喊娘,自己为自己代言,哪里需要什么骑士?
平日生活里她脚不停手不住的,没事就喜欢用胖乎乎的小手揉他脑袋,要么就是大冬天的把手放到他胳肢窝下取暖,要么就是逮住他两只还没立起来的耳朵让他装小兔子。扎克怀疑自己历劫回去不是要当犬神,而是要当救世主了。
一人一狗看似关系融洽,实则争锋相对。
作为被欺负的回报,扎克就趁南西不再将她的玩具咬碎,吃饭的时候故意扯着她的衣角把她拖下板凳。狗成长的速度很快,一年过去,他已经是条体格庞大的成年犬了,而她还是小巧玲珑的模样,力道也远不如他。
可能是欺负着就磨合出感情来了。
在南西刚上小学时,晚上会在院子里和其他孩子玩,扎克通常在草丛里趴着赏月,思考接下来漫长的狗生。想到一半,忽然听到她音调奇高的哭声,顿时心都抓紧了。他不暇思索地猛冲出去,看见南西被一个不知轻重的男孩子推了一把,跌坐在地上哭。
屁股蹲着地闷响一声,南西抹眼泪了。
“你你你你……你哭什么哭?”推她的男孩子生气道,“有什么好哭的?”南西委屈,反倒哭的更厉害了。
年轻人的纠纷扎克向来不感兴趣,但一听平时咋也不甘示弱的小霸王,这会儿委屈巴巴地坐在地上,连个拉她起来的人都没有。他居然感到一丝心疼,还未经大脑指挥,狗就已经跳到她与那男孩子中间,又凶又恶地吼了几声,摆出进攻的样子。
那是他第一次跳出来捍卫自己的小主人,谁知道这种事情就两种情况——零次和无数次。之后她莫名其妙就演变成了他的掌上明珠,谁要是敢大呼小叫,扎克觉得这简直不能忍受。
时光继续前进。记忆里南西哭的次数屈指可数,除开小时候这次,下一次已经是初中了。这时候南西已经出落成挺可爱的女孩子,不算很高但比例得当,脸颊圆圆的很可爱。加上脾气收敛了,知道坐在地毯上和扎克一起看书了。
一家人搬到初中校址附近去住,原来的房子重新装修。
扎克狗生地不熟,第一天散步就走丢了。南家人急得团团转,倾巢出动去找。最后还是缘分的线把南西和扎克牵到一起。他记得她看到他的样子,灰头土脸的,和地里钻出来的土孩子一样,然而眼睛锃亮,闪着些耀眼的光电。下一秒她已经扑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湿润的液体渗透进脖颈的毛中,南西哭得泣不成声。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她圈着他的脖子,一遍一遍跟他讲,“你怎么这么傻,跑不见了我怎么办?我上哪里去找你?”那惶恐的表情,泪水在她脸上开闸泄洪,他情不自禁地凑过去蹭了蹭她的脸颊,算是安慰。
不要哭了。如果扎克能说人话,他想跟南西讲,你哭的话,我也会很伤心。
再往后追溯,南西不再长个字了,婴儿肥从脸上悄无声息地退场,五官出落得越**亮。据说学校里很多小伙子追她,还有几个来家里吃过饭,反正扎克对他们是没有什么好印象。他陷入了一种怪圈,觉得南西这个丑八怪全世界最好,没人配得上她。
她看了《忠犬八公的故事》,大半夜地把他从窝里吵醒抱着,眼泪婆娑地念咒:“幸好你还在陪着我,幸好你还在……”
“啥玩意儿啊,我还没死呢。”扎克睡眼惺忪,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别哭得跟给我送终一样。”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她跨物种的男朋友,嘘寒问暖的工作归他,保镖的工作归他,照顾饮食起居的工作还是他——不去喊她起床,她能一口气睡到下午。
日复一日的感情积淀,最后垒成坚实的堡垒,连时光也留不下印记。中间有太多鸡零狗碎的片段,扎克都记得很清晰,却没有力气去一一回忆了。他察觉到自己行动变得迟缓,感官也没有以前灵敏,且不知怎地变得嗜睡。
南西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马是这样,狗也是这样。”她说这话时在开玩笑,眼底却认真地划过恐惧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出国去玩带回来的礼物变成了相框,就把他们的照片装裱起来,平时也不再四处旅游,总喜欢和扎克待在一起。
面上不说,扎克却知道狗的一生何其短暂,她不过是想多陪自己一阵。借用她日记里的原话,扎克是我的家人,是我心中无法取代的存在,生命的铁轨,能多走一米,就是一米。
与此同时一直抛下自己不管的冥界突然传了讯息来,说让扎克回去一趟,准备历劫之后的事情。他于是想了无数种分别的场景,可能某天起床自己突然喘不上气了,或许自己应该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离开,不然那双秀气的眉眼又将布满悲伤。
生活的惊奇之处在于,它很少按照既定的剧本进行。
扎克从未料到他会冥界办事这天,会成为他的心病,让他之后每一个相似的日子里都不得安宁。
百年罕见的八级地震,直接将整座城市移为废墟。高楼倾轧,折断的树枝穿透瓦砾。天气依旧燥热,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恐慌与恶臭。到处是无声的死者,活下来的人只剩悲鸣。繁华的城市变成与世隔绝的孤岛,黄金救援时间后才有救援队进来,然而灾情远远超乎人们想象。
救灾队做了安排的,救人要紧,已经死去的人就堆在空地里集中进行防疫工作,这是现有状态下的最好方案了。
扎克办完事回来,眼前就是地狱的景象。他飞奔去了南西的学校,却只找到庞大的一堆建材零件,大块的预制板断裂开来,露出锈迹斑斑的钢筋,还有飞溅的血迹。其实找到南西的时候,她还活着。
上帝保佑,她被卡在两块预制板的三角里,腿被压住,整个人怪异地扭曲着,意识模糊。
扎克透过狭小的缝隙吠叫起来,希望能喊醒她。南西的脑袋动得很吃力,半晌,她扬起了头,勉强能辨认出狗的形状:“扎克,你没事?真好。”好个屁,扎克来不及想多的,十万火急地跑去找救援人员,强行拖了一个过来。
“这里有幸存者!”黄衣服的小哥大喊道,其他人过来了。
人们在商量如何救人,狗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恨不得能飞下去陪小姑娘。这毕竟是个学校,幸存者不止南西一个,问题在于压着她的预制板另一头压着另一名幸存者,如果直接挪动预制板,对面的学生必死无疑。从救援难度来讲,南西脑袋上的废墟结构更复杂,很容易造成二次坍塌,那大窟窿之下所有的活人都没得救了。
他们决定先救容易救的人。
“她等不了那么久!”扎克朝救援人员咆哮着,他暴跳如雷,惊恐万分,却无能为力。
五点零五分,救援人员抬出了一位幸存者。
“扎克,你还在吗?我好困又好累。”
五点半整,呼吸声几乎微不可闻。
五点四十一分。
“怎么这么冷,我冷……”南西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像要隔空摸摸他的脑袋,“谢谢你陪我。”
五点五十。
“扎克,对不起,我尽力了。真的、对不起……”她的手从水泥上无力地垂下去,微弱的呼吸声随之停止。
扎克的爪子上全是血,怎么挖也无补于事。他想告诉她早晨还没有说再见,不可以言而无信就走,想告诉她再坚持一下就好,他会一直陪着她,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六点。层层叠叠预制板终于被打开了,阳光洒到南西身上,她很安静。
救援人员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又测了生命体征,随后冲队友摇了摇头。有人从旁边抬了块铺着白布的担架,将她放了上去。他们动作不轻,她应该会很痛。
扎克跟着担架跑到了操场的开阔地带,这里摆着许许多多相同的白布。每一张白布上都躺着一具尸体,他们遍体鳞伤,都有面目全非的脸。
大黑狗绕着死去的女孩焦急地转圈,弄出各种动静想要引起注意。他好像不知疲倦,也不肯放弃,看得人心都碎了。最后他停住了滑稽的工作,小心翼翼地贴着她趴下来,想要温暖她冰冷的身体。
“求求你,睁开眼睛。”他呜咽着去舔南西的脸颊,“这个玩笑我开不起。”
她睡得很死,他无论怎么叫都叫不醒。
在这一刻,扎克突然明白为什么神仙不老不死的特点会这么受人追捧,因为在多灾多难的人间,脆弱无力的肉体来不及完成所有事情。
最后一遍了,一起度过的夜晚。扎克清醒地趴着,猜测南西在做什么梦,也许是在度过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也说不一定。晚些时候东方泛起鱼肚白,忙碌了一夜的搜救人员继续工作。
幸存下来的情侣坐在帐篷里,数着分配下来饼干。女方先开口:“你看哦,那只狗狗守着他心爱的姑娘,他们死在了一起。”
“所以死亡其实并不可怕。”男方也抬起头来,将剩下的饼干都塞到爱人怀里,“万事万物都有尽头的,昨天地震的时候。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以为我们要死了,那一刻我居然想的是:我希望你有人陪。”
字字句句都清晰地传到扎克耳朵里,他闭着眼睛,看到南西提着裙子跑来,邀请他一起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