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淡奶色的菜品上,灯光镀了一层,杯里红酒被白路吞进口中。
“可能是因为我不太关注时尚,我小侄子都知道你是模特。”林思阳笑着说。
“你哥的孩子么?”
“是的,叫建安,十三岁。”
“初中?”
“小学六年级。”
对话结束,小提琴乐曲起承转合,那灰白色罩子的吊灯垂在餐桌上方,林思阳将盘中的菜品切下一块,放入口中;咀嚼,酱汁略微回甜,是一块酥软的鸡肉。
白路突然说:“如果我没走,大概也会读民意的,可惜没读到民意。怎么样,现在的小孩子乖不乖?”
“没有距离感,顽皮,很难管啊。”林思阳夹克衫脱掉了,只剩件纯白色的翻领衬衫,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今天没戴眼镜,因此,整张脸比昨天锋利一些。
可再如何,林思阳本来就是年轻又温和的长相,他眨眨眼睛,继续说:“我这学期才上班,还在磨合吧,语文太难教了。”
白路总杵着脑袋听故事,他被逗笑了,抿着的嘴角往上弯。和昨夜不一样,他今天头发没喷定型的东西,因此柔柔顺顺。
“做老师,假期多。”白路点着下巴。
林思阳附和着,也没再说话,吃完这道菜,新的沙拉被端上来,每人很大的一只瓷碗,碗底是青红色的蔬菜粒,和酱汁。
白路说自己明天就飞北京,他大概的确是忙里偷闲。林思阳回家的时候是二十三点多,雨没停,可剩下零星几滴;有一颗冰冷曼妙的,砸在了林思阳鼻尖上。
柳琳琳发愁的事儿很多,可当女儿成为了二十九岁的单身青年,她便不想再民主和矜持了。这一晚的前同事聚会,显然成为了她的信息收集大会,她找个要好的姐妹,在角落里聊了大半天。
“一朵那么懂事,又自力更生,得找个漂漂亮亮的男孩子才行吧。”徐荣凑近了,和柳琳琳聊。
“漂不漂亮无所谓,我家不挑外貌,有稳定一点的工作就能接受。”
徐荣当即深吸一口气,她突然笑了,指尖点弄着柳琳琳衣领上的薄绒,说:“我家儿子不是高一么,这学期换了林老师,他还单身。”
“多大?”柳琳琳齐肩的卷发晃荡了一下,她的丹凤眼睛突然瞪大了,她抬手握住了徐荣的肩膀,又补了句:“别太大就行。”
徐荣慌忙掏出手机来翻,并且往柳琳琳身边更近处凑,她突然吸了口冷气,有些激动,说:“林老师刚毕业,今年毕业的小鲜肉。”
手机屏幕上的画面终于定格,柳琳琳细致地瞧了照片半天,那是林思阳毕业时候拍的工作证件照,西装领带的精修图,加之人本身长得优秀,因此总体上比大多数人的证件照亮眼几倍。
柳琳琳只点了点头,郑重地夸赞:“年轻,帅。”
“一朵长得也不赖,样子就挺配,你不在意收入差距就行,林老师父母一个是医生一个是银行职员,他哥哥是牙科医生。”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念叨着,柳琳琳又端详了照片几秒钟,她揉揉脸颊,皱起眉头说,“我牙疼了好几天,你倒提醒我了,我明天得看看牙去。”
“后天去吧,你电话预约,我前年在他哥哥那儿看的,也介绍了好多人去看。太巧了,林老师就正好是我儿子的新老师。”
没有十分钟,厅内的人们仍旧在喧嚷,柳琳琳坐在圆桌旁,有些心不在焉,她期待而忐忑地扣着手机外壳,手撑在一边的脸颊上。
邓一朵从小成绩好,曾经那么一段时间,柳琳琳觉得这辈子都不需要为女儿操心,可大学要结束的某天,邓一朵突然打电话给家里,说:“妈,知道我是独身主义吧。”
“傻孩子瞎说。”柳琳琳那时候一点儿没当真,她觉得自己还是挺了解年轻小女孩的心思,认为过不了几天邓一朵就会变卦,陷入恋爱里去。
可一等就是很多年,柳琳琳心思整天翻腾,邓一朵坚定不移地独身着;夜里睡觉,柳琳琳盘算完了一切合理或荒诞的理由,她猜不透邓一朵。
“妈,你来我家住啊,你一个人无聊不?”这边饭还没吃完,邓一朵电话就来了,柳琳琳起身出去接。
她说:“我忙死了,预约了后天去拔牙,你陪我吧。”
“妈,我后天有招聘呢,那明天行不行,我帮您重约一个大夫。”说话的时候,邓一朵还是尽量声音柔软,她知道强硬对柳琳琳无效。
可柳琳琳说:“这是著名牙医,人家周末不上班,我就得在那儿看,我才放心。”
离婚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儿,柳琳琳一个人赚钱、送女儿上学,她认为自己的世界早就除却了对婚姻的美好印象,可她怕女有朝一日无依无靠。
柳琳琳是一个矛盾里带着偏执的人,她总在不同立场有不同的利益倾向,她乐观、自立,她最爱女儿。
邓一朵最终败下阵来,她正坐在餐桌前,吃一份自制的焗饭;室外是密集的骤雨,从窗户向外面看去,城市夜景被洗得透亮,大剧院的灯光循环变幻着,像是寂静湖畔,一颗奇幻斑斓的卵石。
周一,邓一朵开完会,就急匆匆下楼,她已经换了休闲风格的衣服,不至于穿着高跟鞋在医院里穿梭。太阳没告别几天,又耐不住寂寞,晃悠悠露出了头,在云海中躲藏着,撒下一层清凌凌的光来。
天有些凉。
撞见了来应聘的陈云亮,他穿着件黑色带铆钉的皮衣,头发染回黑色来了,这么多年,他头发总是很个性的花花绿绿,发型时刻紧跟潮流。
邓一朵调笑:“今年流行黑色?”
“带小孩儿,应该自然一点,看起来不坏。”陈云亮原本就心事重重,他笑得有些僵硬。
“你应该可以进,除了舞蹈,教学技能才是最重要的,你比里面那些人厉害太多了,要相信自己,”邓一朵总把冯谧家的事儿放在心上,这已经是许多年以来的习惯,她觉得自己唠叨得多,可还是忍不住,又说,“之前的几个老师都挺嘴巴脏,才会公开招聘的,你别拿出混社会那套来,就行。”
风推开了轻飘飘的白云,阳光洒在脸上,远近各处写字楼的玻璃外墙间,明媚的光线穿梭,陈云亮笑着说:“我早就不混社会了。”
邓一朵说:“那放轻松,我得去带我妈看牙,她约了个什么林医生,非得周一去,我这儿推不过去,老人家心理太敏感。”
条纹衬衫配牛仔衣,邓一朵踩着运动鞋,快步自如地离开;太阳又爬高了一些,可已经暖不化秋雨之后的冰凉空气,陈云亮坐在排练间门外的长椅上,闭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冯谧像是要疯掉,她表情静默,可疯狂地掐着自己的指腹,她下巴尖瘦,整张脸都憔悴;漂亮的眼睛里面,布满了红色的血丝,那些热辣辣的眼泪涌出来,她捂住脸,趴到桌子上去哭。
咖啡厅开在五楼,桌上一杯水还是温的,转头向窗外看,望得见密集的摩天大厦,那些耸立的高楼,仿佛要把它之下的一切掩埋。
咖啡厅正对着的写字楼里,是来来往往的忙碌的上班族,电梯运行正常,那里面有淡蓝色的指示牌——活海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贺蓝山回来了。
上次见面已经是二十天之前,林秀完成了一副艰巨的作品,她绑着围裙站在阳台上,突然,手机响起来。
“喂,我是林秀。”鼻腔里一阵酸涩,林秀抬起手抓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她说。
“我刚从家乡回来,把我的爱人也带来了,很久没有联系,十分抱歉。”他声音还是带着温暖的磁性,可羸弱了不少,几句话之后,电话两端都是持续的静默。
林秀抬起手来擦脸,眼泪把手沾湿,溶解了残留的颜料,因此脸颊变得有些脏,她点了点头,终于:“说什么抱歉。”
贺蓝山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得唱歌。”
“我请你俩吃东西。”
“谁俩?”贺蓝山突然发出了疑问,随即,像是明白了林秀的意思,他说,“没告诉你,她去世了,我把骨灰带回来,她的理想是在这里定居,可挺遗憾,突然,就走了。”
林秀心里想的是“我不知道你有爱人”,可一开口是惋惜中带着安抚的一句:“对不起,希望你节哀。”
晚上还是去了郑朱玉的酒吧,贺蓝山样子都没变,他抱着吉他在台上唱歌,眼底不再有炽热的暖流,后来,歌唱完了,却眼泪鼻涕一起淌下去。
“蓝山,”郑朱玉过来了,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摇摇晃晃地坐下,对贺蓝山说,“请宽恕我作为朋友的大意,没能及时了解你的处境,否则,或许还能帮忙。”
林秀也点点头,她侧过脸,看着贺蓝山通红的眼睛,说:“她一定希望你开心地生活,所以你要快一点走出来。”
“我发誓要成为一个有名的歌手,我说了要带她来这座城市,要不是我不在身边,她也不可能出事儿,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成了一把灰。”贺蓝山的背因为悲伤而蜷曲,他低下脸,颤抖着说。
林秀深吸了一口气,把杯里酒喝干了,她想将手搭在贺蓝山肩膀上,安慰他几句,也想像郑朱玉那样热心坦荡地,拥抱他。
“蓝山,你的音乐总有一天会广为传唱,她也会知道的。”林秀哑着喉咙,艰涩地说道。
“好。”贺蓝山只是不住地点头,他举起杯子来,大口地喝完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