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深绿色洒金柏的枝叶颤抖,路面上水花密密麻麻地绽开,一辆车拐了弯儿驶出大门,车灯光束捕捉着最结实的雨网。男人走出车库,往小区更深处前行,这是秋季的第一场大雨,雨伞仿佛被那些巨大的水粒包围,砸出洞。

  年久的电梯慢速上升着,狭小的空间里充斥着宠物尿液的气味,陈云亮轻咳了一声,感觉喉咙里很痒,他心口憋闷着好几种消极的情绪,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不用闭上眼睛,就看得见妻子瘦弱的胳膊,他看得见儿子烂漫的笑脸,也看得见自己颓废的心脏。

  带着电流颤音的“叮——”响起,电梯门自动打开,雨伞的水痕从电梯肮脏的地板上延伸出去,陈云亮抖着手拿出了钥匙,他心脏猛地一跳,然后就生疼,他烦躁,可仍旧没选择用酒精麻醉大脑,他开了门。

  家里开着盏暗沉的灯,餐桌上放着三盘出锅不久的饺子,冯谧从厨房出来,穿着件黑色围裙,她说:“晨晨睡了,该吃晚饭了。”

  “那——好,我叫他去。”陈云亮预备说什么,可又话锋一转,他手指无措地摆动着。

  陈晨从小被呵护,性格里免不了些微的敏感脆弱,他正读幼儿园,在学校算得上好动聪慧的小孩子,他一开始有些不善交际,很胆怯和同学老师讲话。

  陈云亮抱着因为起床而愤怒的儿子,他今天十分耐心,也没有冷落他或者斥责两句,他来到客厅,说:“哇,这儿是饺子。”

  “你发生了什么事?我猜,可能是工作出问题了。”冯谧拿了醋出来倒,酸冽液体在碗底,小小一洼,她一边做事一边说话。

  陈云亮也没想过掩藏,他眼睛有些涩,喉咙处一口气越来越憋闷,甚至弄得呼吸发痛,他沉默着坐了下去,把儿子抱在腿上;铜色的头发蹭着眉梢,脸庞看上去郁闷又冰冷。

  他说:“倒闭了。”

  冯谧不说话,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状况,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晃荡了一下,冯谧给陈云亮夹了个饺子,吸吸鼻子,说:“先吃饭,再想办法,也不赖你啊,工作总会有的,你舞蹈那么好,饿不着。”

  陈云亮心里难过得要命,沉重的责任感像是一颗铁球,实实在在压在他背上;他希望妻子骂他一顿,这样才会好受一些。

  他的观念里,自己为妻子赚钱是理所应当,一个人养家是理所应当;他舍不得体弱多病的冯谧出门去上班;当夫妻二人依偎,攥着妻子纤瘦手腕的时候,陈云亮想哭。

  她用这具骨头架子身体,为他生了陈晨。

  “我后天就去应聘,”猪肉香菇饺子鲜香脆嫩,搭配口味悠远的陈醋,陈云亮颤着手夹起那颗饺子,他眼睛里起了雾,“活海文化在招练习生的老师,我得去试一试,钱很多,也不会很累。”

  冯谧的大脑没装下这一整句话,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活海文化四个字上,她捏着筷子的手顿住了,儿子再次哭闹起来,暗沉的灯光下,汹涌的雨声中,冯谧开口,说:“一朵他们公司。”

  陈云亮终于将那颗饺子放进了嘴巴里,他点点头,说:“我知道。”

  “去试试吧,不过要求肯定不低,你要是进了最好,可要是进不了,也没必要气馁,”冯谧像位老师,突然讲出一串道理来,她给儿子分好了半小碗饺子,将那淡黄色的小碗推过去,说,“让他坐下吃。”

  雨更疯狂地落,像是有人扯断了千米串珠的绳子,冯谧把盘子里最后一个饺子夹进儿子碗里,她有些懒怠地起身,把盘子叠在一起。

  冯谧的围裙口袋里,手机发出提示音;是邓一朵发来的,活海文化舞蹈老师的招聘信息。

  雨一直在下,城市的夜在越来越冰冷的空气里升温,各色灯光与水流交织,绘出一幅绚丽而神奇的画卷。道路像是鎏金的河,流淌于密集的楼宇之间;那雨,千万重帘子一般,隔档着世界,又联通着世界。

  湿着头发的男人和湿着头发的女人,奢侈轿车和止不住的眼泪,卖花男孩和橱窗里的假人,画家和歌手。

  酒吧坐落在一条风格奇异的巷子里,已经早早亮起的白炽灯上罩着一层雨珠,昏色的光在雾里漫开,像是水里跌进一口烈酒。

  林秀一头长发,整整齐齐垂到腰间,她穿了件淡蓝色的运动外套,牛仔裤松松垮垮包裹着双腿,她眼窝不深不浅,一笑就弯起了眼睛,颧骨处的肌肉堆起来,牵动着纤薄的唇角。

  画夹就在她背上,一把花花绿绿的伞放在了门前的旧篮子里,她冲着老板,喊了一句:“嘿,雨真大。”

  “好久不见啦您,蓝山也好久不见。”老板叫郑朱玉,她烫着金色的卷发,红唇夺目,她穿着件纯白的连衣裙,布料紧贴着纤腰。

  林秀下意识要转头,她甚至以为贺蓝山人在身后,她掩饰般,拢住了跌到颊侧的头发,冲郑朱玉点了点头。

  一杯伏特加还没入口,林秀坐在角落的桌前,她有些难安,脚踩了一下桌子下面的横木,她仰起脸来,眼睛轻柔地闭上了。

  眼前黑,也掺杂进来运动着的光影,林秀等待了大概半分钟,她更加心焦,于是又睁开了眼睛,眼皮上是两抹淡红色的眼影,小幅度地颤抖着。

  已经过了贺蓝山平常上班的时间,台上胡须满脸的民谣歌手娓娓道来,吉他和非洲鼓一齐响着,黑暗处有人突然扯着喉咙,哭起来。

  林秀眨眨眼睛,那里面荒凉又干涩,她拎起了脚边的画夹,湿漉漉的鞋子从地板上蹭过,她着急地摆弄着长发。

  花花绿绿的伞还在门前的旧篮子里,差一点被林秀忘记掉,郑朱玉抬高了喉咙喊她;门前一个醉鬼歪歪斜斜,眼线口红摸了一脸,后来被一对中年夫妻搀扶着,离开了。

  半个月之前,林秀与贺蓝山失去联系。

  林秀走在这街巷潮湿的路边,眼眶不住地颤抖着,她咬紧了嘴唇,不想眼泪往下落,可忽然,背着吉他的高个子男生走来了,又走远了。

  是一张瘦削又陌生的脸庞,而贺蓝山不是,他三十六岁刚过,却像是校园里走来的学生,他有点近视,透明镜片背后永远一双笑眼,他穿白衬衫,唱自己写的歌,与别人合租。

  相识一年,贺蓝山是林秀最好的朋友。

  连续三个月,贺蓝山都在郑朱玉的酒吧驻场,他显然很受欢迎,总有几个人慕名而来,有人告诉郑朱玉:“贺蓝山就是水啊,人是水,声音也是水,加糖的水。”

  林秀邀请贺蓝山去吃烤肉,那是个很冷的傍晚,冬雨飘零,天空一片厚重的灰色;橙黄的炉火上,五花肉和小排嗞嗞冒油,配黄豆面和辣椒粉吃,林秀喝许多也不迷糊,她看着贺蓝山微红的双颊,被他那纯净又温暖的目光一望,这才醉了。

  他们之间并不彼此了解,林秀只知道贺蓝山会写歌,知道他的年龄,他们在一种半透明的境界里彼此熟识,见面的地方就是郑朱玉的酒吧;三个月,几乎每天夜里,贺蓝山都准时上台,弹吉他,唱几首歌。

  林秀从酒吧走回住处,她的家在一幢旧楼里,邻居们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人。楼下有拥挤忙碌的早市,从窗户向外看,正好瞧得见一条狭窄的街,那里破旧也温情,古老而神秘,有居民和小贩,以及摄影作画的人,彻夜灯火不灭。

  林秀沉迷于雨天奢侈的喧嚣,它比安静更安静,耳边一切散作嗡鸣,想说的都在手上,她准备涂一整夜。

  画画,是用色彩写诗。

  林思阳伸手指向路边的巷子,问:“那里面的夜市,你还记不记得?”

  车已经堵了近一个小时,雨还是没停下,白路从睡梦里醒来,裹着外衣坐在车窗边上,睁圆了眼睛看向外面,他也没回头,就咂咂嘴,说:“不记得这个夜市。”

  “拉面烤串儿水煎包,芒果酸奶和麻辣香锅,还有羊肉汤……”夜市的美食说不完,林思阳仅仅是道了个名字,雨水糊在车玻璃上,一层一层漫下来。

  白路伸手捂住了胃,他毫不在意,说:“太久了,真的是太久了,想不起来了都。”

  司机师傅手搁在方向盘上,望着前方密集拥堵的车潮,职业素养使他时刻没有负面情绪,听见了那串食物的名称,只是喉咙鼓动一下,作罢。

  白路总盯着车窗外面,面无表情。

  车子缓缓动了,顺着大范围的车潮一起,林思阳沉默了一阵,说:“你和叔叔阿姨,一起生活吧。”

  “他们身体挺好的,我们不住一起。”白路弯起嘴角两端,转过脸来冲林思阳笑,他眼睛里映照着黑夜和灯光。

  一路到达了整个城市最昂贵的法式餐厅,在悠扬琴声中体验着精细奢侈的服务,林思阳觉得嘴巴似乎是失去了味觉,他内心里更多的是不安,因此没品味出什么惊喜的味道。

  聊起了事业来,白路悠然吐了口气,他说:“我现在是模特,挺累,连续飞好几个月,生活不规律,失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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