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冯芝兰家的小区比较老旧,住户也大多是些退了休的老人。

  傍晚时分,大家都忙着准备晚饭,小区里显得有些冷清。

  冯芝兰所住的3号楼楼道里,从上面走下来一个腿脚不太灵便的老太太,她正往楼下慢腾腾的挪着走,想要去倒些菜叶果皮。

  她刚走到了楼道口,就瞥见楼栋铁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他看上去年纪不小了,头发花白,背也有些佝偻着,不怎么精神。

  老太太虽然岁数大了,可对自家楼里的住户都了如指掌,哪家住着谁,姓什么,几口人,都记得清清楚楚。

  所以老人家一眼就断定:这是个生人,绝对不是她们楼里的住户。

  有了这个结论后,老人就不由自主的多看了这个男人几眼。

  男人一直抬头往上望着,似乎在找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的看看。

  老太太倒完了垃圾,快回到楼栋门口时,那人还是没走,他转过头往身后的花园望了一眼,老太太的目光和男人撞了个正着。

  老人开了口,“你找谁啊?”

  男人愣了一下,才支支吾吾的说:“哦,唔,我不找人,我是……”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道:“我是要买房子,嗯,想买这个小区的房子,就来看看环境什么的。”

  最近这些年,房价涨得厉害,这个小区里也有些老住户把房子卖掉的,老人就没起什么疑心。

  “哦,我们这里房子不错,是砖楼,比现在的楼房都结实,就是这附近没什么买东西的地儿,不太方便,前两年说是要建一个大菜市场,可说完也就没动静了……”

  老太太絮絮叨叨的和他聊着,男人却没什么反应,只是偶尔“嗯嗯,哦哦”的嘟囔一句,明显心不在焉。

  孟芜和何肃在小区门口道完别,就提着今天刚打上来的鱼往自家楼前走,晚风习习扫过小区中间的小花园,带来了一点儿草木香,孟芜回味起了方才在何肃脸上的那个轻吻,低头笑了笑,再抬起头时就看见楼栋大门口站着楼上的邻居和一个男人。

  “陈姨!”孟芜笑着和老太太打了个招呼,“您这是要出去?”

  陈姨看见了孟芜,笑着讲道:“不是,我就是下楼倒一趟垃圾。”

  孟芜刚要把视线移向陈姨身边的男人,那人却突然有些慌张的快步走开了,直直的穿过花园朝小区大门方向奔去,带着一种落荒而逃的紧迫和不堪。

  他的身形掠过孟芜身边时,孟芜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却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脸上,似乎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灼热。

  孟芜侧身目送那个男人离去,她觉得这个人很是奇怪,就疑惑的问陈姨:“您家里来客人了?”

  陈姨回答道:“不是我家的客人,那个人是来买房的,站这儿看了半天了。”

  “哦,买房的人啊。”孟芜喃喃的说,“那跑什么呢?”

  后半句她说的声音极轻,陈姨没有听见。

  孟芜把鱼提上了楼,见了冯芝兰只说是和朋友一起去海上玩了一天,至于朋友是男是女,两人关系是亲是疏,冯芝兰一概没问,孟芜也就没主动提及。

  做饭时孟芜一直凑在冯芝兰身边,看着她忙前忙后,自己不时的帮帮忙,干些剥蒜切葱的零碎活,有一种又回到了小时候的感觉。

  冯芝兰站在煤气灶前用勺子舀起一勺清亮汤汁,笑着夸奖道:“这鱼太新鲜了,我在市场里从来没买到过这么鲜的鱼,你应该请朋友一起来吃晚饭的。”

  “哦,”孟芜正在她身旁不远处淘洗着大米,“他家里人也等着他吃饭呢。”

  这本来是孟芜随口应付冯芝兰的幌子,可话一出口,她自己却突然在意起来:何肃回家后有没有人等他吃饭呢?有的吧,应该有的,他爸爸、那个后妈、弟弟,还有那个他经常提起的眉姨,他家里比自己这里可热闹多了……

  孟芜把淘米水倒掉,将米倒进了电饭煲。

  冯芝兰看的出女儿在走神,她把火调小了一些,又用勺子搅了搅锅里沸腾的汤汁,嘴边却一直挂着笑。

  做母亲的自然最懂女儿心事,她看着孟芜的眼神和周身的氛围,就知道她现在交了男朋友,今天和女儿出去玩了一天的估计就是这个人,只是时机还不够成熟,孟芜才没有带他来见自己。

  她不急也不催,想着一切顺其自然好了,只要孟芜自己觉得好就行了。

  直到孟芜坐上饭桌前的椅子,脑子里还惦记着何肃。

  她拿起筷子时就在想:不知道他到家了没有。

  何肃自然没有回家,他挂断家里保姆的电话后,就猛转方向盘,车子拐了个急弯,压着线就开上了去医院的路。

  他进了医院就直奔保姆告诉他的病房,打开门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眉姨。

  她已经清醒了过来,正倚在床头坐着,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管,正在打点滴。

  眉姨明显精神不济,眼睛一点光泽也没有,眼窝深深的陷着,本来就干巴巴的她现在看上去更是只剩下一把骨头,盖着被子的腿只是微微隆起两小条。

  “啊,”眉姨看见何肃冲进来,惊了一下,但她马上就笑了,尽管眉姨自己不知道这个笑脸有多憔悴,“小肃来了。”

  何肃还在轻轻喘着,但他的目光始终没离开眉姨。

  一直站在一旁的周洁伶轻轻的给何肃搬来一把椅子,又小声说着:“坐吧。”

  何肃侧过眼睛看了她一眼。

  他刚发现原来这个女人也在。

  不过他一句话也没和周洁伶说,而是把椅子又朝眉姨的病床拉进了些,急切的问道:“怎么样?

  怎么就突然昏倒了呢?大夫怎么说?”

  眉姨说:“哦,年纪大了,血压不稳定,没什么大事,医生刚才说回家好好休息就行了。”

  何肃明显对这套说辞并不买账,他握住了眉姨的一只手,眉毛不解的皱着,“没事怎么会好端端的晕倒呢?还是要全面检查一下。”

  “不了不了,”眉姨摇摇头,“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人老了,毛病就会多一点,可是不碍事的,你别瞎操心,我睡一觉,吃些东西就好了,对了,我刚才晚饭可是吃了半碗红烧肉呢,不信你问洁伶啊,你说要是身体有毛病怎么会有这么好的胃口?”

  何肃这时抬眼在病房里扫了几下,有些不满意,他朝着周洁伶的方向偏过头去,“怎么不去好一点的医院?还有,病房也太凑合了。”

  这话当然是对周洁伶说的,口气里也带着点儿责备的意味。

  周洁伶听了之后,有些惶恐的连忙解释:“这家医院最近,救护车就径直把人带来了,至于病房,我接到电话赶过来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眉姨立马接过话,她想要制止住何肃对周洁伶的诘问,“欸,这里有什么不好,病房还能修成什么样子?再说了,病房再好那也不是久留的地方,过会儿我就去问问大夫什么时候能出院回家。”

  何肃让周洁伶留下照顾眉姨,自己找到了给眉姨接诊的大夫,大夫见到何肃后,眼神不太友好的瞟了他一眼,好像很不待见何肃。

  “你们这些家属怎么照顾老人的?”说着,大夫还看了一眼何肃一身从上到下的名品服饰,“光

  忙着自己了吧?”

  何肃听得一头雾水,但还是很礼貌地询问眉姨的病情。

  大夫的手指轻轻的敲了敲桌上的病例,“怎么会晕倒?她劳累过度,又营养不良,估计最近就没怎么按时吃过东西,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身体哪扛得住?当然会晕倒!”

  何肃从医生诊室出来,开始细细回想最近一段时间眉姨的反常举动,他断定,一定是昭平哥那里出了什么事情,才让眉姨天天牵肠挂肚,东奔西走的累坏了身体。

  走到病房门口,他从门上的玻璃里看到眉姨已经躺下休息了,就伸手敲了敲门,把周洁伶叫了出来。

  “昭平哥怎么样?”何肃开门见山的问道。

  周洁伶不知道眉姨什么都没和何肃说,就直接露了馅,“他状态还行,医生说得先把瘤子切了,看看是良性还是恶性,现在不好说。”

  何肃这时才知道原来眉姨的儿子严昭平身上长了肿瘤,医生怀疑有可能是恶性肿瘤,眉姨他们已经担惊受怕了好久,但是眉姨一个字也没有和何肃讲。

  何肃意识到自己最近对眉姨的事情太疏于关心了,不然不会等到眉姨身体累出了病才知道这一

  切。

  他今天还和孟芜没心没肺的玩了一整天!

  想到这里,他懊恼的啧了一声,把站在一旁的周洁伶吓了一跳,跟何肃面对面本来就让她神经紧绷,何况他今天还面色不虞。

  “你回家去吧,”她试探性的说着,脸上的微笑都罩着几分讨好的味道,“这里有我就行了,我晚上不回去,照顾她……”

  “那昭平哥怎么办?”何肃不以为然的瞥了她一眼,“昭平哥离不开人的。”

  “唔,嗯。”周洁伶低着头不说话了。

  “这个时间了,护工也不好找,我一会儿先叫家里的保姆来照顾眉姨,保姆到了你就回去吧。”

  何肃用吩咐的口气说着,说完就走了,也没有说什么道别的话。

  周洁伶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可算松了一口气。

  她正要转身回病房时,却接到了母亲王美慧的电话。

  王美慧估计是躲在何家的花园里打的电话,因为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还偶尔停顿一会儿才接着说话。

  她询问了眉姨的病情,周洁伶告诉她没什么大碍。

  “哟,这老不死的这么硬朗,天天跑也没怎么样嘛!”王美慧的音量虽然不大,但语调仍旧尖利刺耳,“我还以为这一下子你能把两个包袱都甩了呢。”

  “妈!”周洁伶有些激动,“你别胡说,昭平不会有事的!”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才传来了王美慧带着浓浓不解的话语:“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难道真看上那个瘸子了?”

  周洁伶没回答。

  “好了,我得回屋里去了,另一个老不死的得吃降压药了,这周五我有空,你出来一趟,咱们好久没见面了,陪我坐坐聊聊天!”

  没等周洁伶答复,王美慧就把电话挂断了。

  “你难道真看上那个瘸子了?”

  王美慧的话回荡在周洁伶脑子里,她倚上了医院雪白的墙面,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看到了外面暮色

  里墨绿的树阴,摇曳婆娑的树影有着初夏时节独有的静谧感。

  像极了她年少时从家里窗口看到的景象。

  那时候,她家是二楼,窗前就有这样一棵大树。

  那也是个初夏,她倚在窗框上,傻笑着看着浓绿的树荫,她那时刚刚得知自己很可能会有一个极有钱的继父,心里已经开始做五彩斑斓的美梦,她开始对着镜子想象着自己穿上精致华美的衣服,尽管镜子的一角早就碎裂,王美慧不舍得买新的,而是用胶布粘好接着用。

  她还想象着楼下会停着一辆来接自己出门的豪车,尽管她连自己的自行车都没有。

  她最期盼的是躺在身后病榻上的双胞胎弟弟能够痊愈,和自己一起出去看看大千世界,尽管周洁伶已经记不起自己上次去游乐园是什么时候了。

  然而,十八九岁的她很急躁,缺乏耐心,她常常在夜里辗转反侧,手里揪着胸前破了大洞的毛巾被,牙齿咬得嘴唇发白,思路迫切的运转着:弟弟等不及了,他得有钱治病,我也等不及了,我没玩过、没见过的东西太多了,妈妈也不行了,为了给弟弟赚钱治病,做护士的王美慧常常接私活,利用下班时间给别人做护工,她都快累垮了。

  于是一系列隐秘的念头冒了出来:

  要是美梦来得快一些就好了……

  要是妈妈能快一些和那个男人结婚就好了……

  ……

  而最后的最后,这些念头都会归到一点上去:要是那个男人现在的老婆快一些死掉就好了……

  周洁伶很少有勇气去回忆那段时光,她现在觉得自己当初冒出的这个念头就已经是犯罪了,她的思想犯了罪,她热切的期盼着一个无辜女人的死亡,却全然漠视了她生存的权利,更没想到她亲人的感受,她只想到了自己,只看到了自己的亲人。

  那时每天王美慧回到家,她都会兴冲冲的问她那个女人好不好,病情有没有恶化,如果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就会在心底兴奋不已,觉得自己离美梦就又近了一步。

  “你难道真看上那个瘸子了?”

  王美慧的诘问再一次在耳边响起,周洁伶苦笑着自言自语:“我哪有资格看上人家?人家母子都是正派的好人,我的心肠却黑透了,别人都觉得我嫁给他委屈,其实是昭平委屈了,他要不是有残疾,怎么会轮到我做他老婆?”

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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