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下午五点半,正是小学校放学的时间。
豆豆穿着一身碎花布的百褶裙,背着粉色双肩背包,正倚着学校传达室的外墙跟站着,脚底不时的踢开几粒碎石子。
“高娴雅,你怎么不走?”一个有些矮小的男生凑了过来。
豆豆侧过头看去,原来是何良。
自从上次何良说要和自己交朋友以来,这小子还真就缠上了豆豆,没事就叫住她说话,还往豆豆书包里偷偷塞零食。
豆豆有些烦他。
“你不也没走吗?”豆豆翻了个标准的白眼,呛了何良一句。
何良学着豆豆的样子,倚在了墙上,闷闷不乐的朝地上轻踢了几脚,扬起的砂土立刻蒙上了他锃亮的黑皮鞋,显得郁郁寡欢,“今天家里的司机请假了,我爸爸要大哥来接我。”
“哦”豆豆不怎么感兴趣的应了一声,含糊的嘟囔着:“那个高个的大帅哥啊。”
继而沉默,一阵风把几张碎纸片从两个孩子脚下吹过。
何良瞟了豆豆一眼,打开书包从里面掏出了一条德国纯黑巧克力,他用巧克力捅了捅豆豆,“吃
不?”
“你,”豆豆皱着眉头,很是嫌弃,“你就不会别的了吗?每次没话说都掏零食出来。”
何良有些窘迫,就低着头把手缩了回来,豆豆却伸手拉住了巧克力的另一头,还是皱着眉头的说:“等等!我又没说不吃,你干嘛拿回去,有没有诚意啊!”
何良很开心的笑了……
孟芜从何氏大楼里一出来就叫了一辆出租车,她赶着去接放学的豆豆。
今天赶上姐姐工作的专卖店大盘点,要加班到很晚,她就托孟芜去接豆豆回家。
出租车刚驶离一个路口,孟芜就在出租车里看见了何肃的车正开在她前面,刚开始孟芜只觉得两人是有些顺路,可一直快到豆豆学校时,何肃的车还是在前面。
孟芜猜何肃可能又被打发来处理弟弟的事了。
就在快要看见学校轮廓的时候,路前方出了一起事故,看样子像是追尾了,孟芜被截在后面,眼看着何肃的车顶着交通摄像头的威严注视,坦然的开上便道,先她一步过了最后一个路口。
出租司机扶着方向盘,不断的按着喇叭,看见那辆银色车爬上便道溜之大吉后,嘴里哼了一句:“钱多烧得难受的孙子!罚死他!”
孟芜不满的斜睨了司机一眼,心说又没烧你的钱,瞎叨叨什么?!你才孙子呢!你全家都孙子!哼!
……
一双深棕鹿皮鞋停在了豆豆眼前。
她认得这双鞋,是妈妈去年买给他爸的生日礼物。
“爸,”豆豆抬起眼,叫了一声。
这是父女两个自离婚官司后头一回见面,高善冲多少有些觉得尴尬。
小孩子都是会看人脸色的,何良在一旁瞧着豆豆和高善冲之间气氛不同寻常,就蔫蔫的没做声。
“豆豆,今天跟爸爸去新家,怎么样?”高善冲蹲下身,手拉住女儿纤细的胳膊,“爸爸给你预备了好多你爱吃的东西,又给你买了一大堆新衣服,还有你之前吵着要的娃娃。”
豆豆失措的看着高善冲,不知道应该作何反应。
高善冲看着女儿的神色,顿了顿,继续讲道:“豆豆,你还小,爸爸和妈妈间的事情很复杂,你不用搅和进去,爸爸跟你保证,会像之前一样的爱你,你的爷爷、奶奶,现在的阿姨都会对你好的,特别是阿姨,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不会像你妈那样对你发脾气,这不,你阿姨前些日子还给你织了一件毛衣,你快和爸爸回去试试……”
高善冲嘴里的‘阿姨’,彻底激起了一个忠于母亲的小孩子的浓浓的厌恶,豆豆突然抬手猛推了高善冲的肩膀一把,“我不要!你叫她扔了吧!我有妈妈,我也不去什么新家!”
小姑娘手劲不大,但也是用了全力,高善冲蹲在地上全无防备,一下就被女儿推倒,结结实实的坐在了地上,裤子沾满了土,连外套下摆都弄脏了。
何良看着他倒地的落魄样,咧着嘴偷笑出了声。
“越来越没规矩了!敢跟你爸动手!”高善冲恼羞成怒,“都是你妈惯得!她就不会教育孩子,把女儿都教成什么样子了!”
他一手撑着地,急忙站了起来,迁怒的瞪了一眼看他笑话的何良,何良错开了眼神,却正巧瞥见了自家大哥。
“哥。”何良见到何肃,整个人都老实了很多,手不自觉的抬起来抓上了双肩包的背带,身子也从墙上离开站直了。
何肃在走过来的时候就瞧见了高善冲父女间的矛盾,他也认出了豆豆,手指推了一下眼镜,装作没有看到豆豆父女,也没走上前去,就站在不远处直接冲何良点了下头,示意他快跟自己上车回家。
他并不想管这档子闲事,而且还是人家的家务事。
何良犹豫着,视线在何肃和豆豆父女间穿梭,他觉得豆豆现在遇到了麻烦,自己应当帮她一把,可高善冲又不是别人,是豆豆的爸爸,孩子一时想不通这忙该怎么帮。
高善冲从地上起来后,伸手就去拽豆豆,“跟我回去!你妈天天忙着挣那两个子儿,哪有空管你!连放学都没来接,她做的什么妈!”
豆豆的胳膊被他拉扯的吃痛,她咬着嘴唇忍着,挣扎着,但眼泪还是簌簌的流了下来。
“这位先生,”何肃眉间微皱,还是忍不住几步上前,叫住了情绪激动的高善冲,“教育孩子是
不是应该更有耐心一点,你看,小姑娘都哭了,看着怪可怜的。”
高善冲见何肃穿着打扮明显不一般,周围又站着几位等孩子的家长,正聚在一起打量着自己,总算压下了怒气,不耐烦的应付了他一句,“我也不想跟她着急,是孩子太不懂事了。”
何肃略微挑眉斜视着高善冲,嘴角含着礼貌的笑意,但弧度里却暗藏着轻蔑。
把父女二人的话前前后后一串,谁都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何肃又站得不远,自然猜出了实情。
孟芜的出租车终于姗姗来迟,她在车上远远的看见了高善冲拦着豆豆,腾的一下子就坐直了身子,塞给司机二十块钱后,丢下一句“不用找了!”,车还没停稳,孟芜就跳了下去。
她飞奔至高善冲身后,一把扯住他拽着豆豆的胳膊,“你干什么呢!”
豆豆看到孟芜后,眼泪涌的更加汹涌,“小姨!”她用手背胡乱的擦着脸,向孟芜求助。
高善冲此时看见孟芜,更加气恼,他一甩臂膀,挣脱了孟芜的手,孟芜被他的力气一带,向后踉跄了两步,被何肃出手扶住。
“高善冲,你不能这么对你女儿!”孟芜在何肃怀里站稳后,就立即又凑了上去,想要护住豆豆。
高善冲被彻底激怒了,本来对着小孩子,他还不好意思表现得太露骨,这下子见了孟芜,压抑下的怒气终于找到了出口,一下子喷薄了出来。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拦着我管女儿?”高善冲用手指咄咄逼人的狠戳着孟芜有些单薄的肩头,“算我倒霉,请个律师是个吃闲饭的,法院也不负责任,不然怎么会让孟菁抢了我女儿的抚养权?!可你们别以为事情就这么算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我闺女姓高,让姓孟的养着算怎么档子事?谁知道她妈那天改嫁!”
孟芜被他戳的身子直抖,她毕竟还是个年轻姑娘,没见过这么犯浑的男人,被吼得又气又急,眼角泛起了红,鼻子里也酸酸的,可她看了看被高善冲紧紧抓在手里的豆豆,小丫头已经哭肿了眼,孟芜咬咬后槽牙,就把不争气的泪生生吞回了肚子里。
何肃想制止高善冲,刚一动作,孟芜却先他一步,抬手使尽全力啪的一把打掉了戳着自己肩膀的高善冲的手,“高善冲,你要是眼里还有你女儿的话,就不该在这里撒野!法院判决白纸黑字的写明了抚养权归属,你要是不服可以继续告啊!接着请律师!接着丢人去!哼!亏你还知道你有女儿,你出轨胡搞时怎么不想想她?!你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懂,根本不适合做父亲!”
孟芜毫不示弱的瞪着高善冲,目光灼人。
孟芜本想震慑住高善冲,在她对这位前姐夫的印象里,高善冲不是不讲面子的人,可对于现在的高善冲而言,这一席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几乎要跳起脚来,“你说我不适合做父亲!?孟芜,你真敢胡喷!也不怕……”
一边说,他一边挥着手要抓向孟芜,却被何肃截了下来。
“先生,到此为止吧,”何肃手臂挡住高善冲的前胸,把他往后带了几步,压到了后面学校传达室的墙上,这一推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力量惊人。
被压制住的高善冲两眼通红,下巴绷得紧紧的,他觉得自己今天实在是受够了窝囊气,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小女儿呛、被以前的小姨子指着鼻子数落,还要被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一把按到墙上,这都太折辱人了!
昏了头的高善冲没理会压在自己胸口的手臂,而是直接挥起一拳朝何肃下颌捣去,何肃的脸立即歪到了一边,脚底趔趄了一下,上半身也向同侧扭转。
孟芜没想到平日里还算和气的高善冲会对何肃动粗,看傻了眼,惊愕的说不出话来,但她的身体却立刻动了起来,马上去扶何肃的肩膀,想查看他的伤势。
何肃弯着腰,手撑住膝盖,沉默的站直身体,朝孟芜摆摆手,示意他没有大碍,而后没等孟芜看清他的脸,就只见他猛地回身使出一记直拳冲向高善冲的面门,但中途似乎略微迟疑了,力度明显减了一些,可速度却不见放缓,高善冲身后是墙壁,根本没有躲闪的余地,就结结实实的挨了这一下子,孟芜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
血像小溪一样从高善冲的鼻孔里潺潺的涌出,顺着下巴一直滴到了外套前襟上,豆豆脸色苍白,惊叫着抱住了高善冲的腰,“爸!爸爸!爸!”
孟芜被豆豆的尖锐叫声唤醒,有些惊魂未定的看向何肃,他用舌头顶了顶左侧的嘴角,那里被高善冲一拳打裂了,已经肿了起来,暗紫色的淤痕混着粘稠的血。
何肃脸色有些阴郁,他扯开了系在脖子上的领带,团成一团掖进了裤子口袋里,松开了衬衣的头两个扣子,手把碎发往后一推,歪头啐出一口血水,又用食指指节搓了搓嘴角外的血痕。
高善冲的情况似乎不太妙,他脸色发青,嘴唇泛白,眉眼痛苦的皱了起来,两只手紧紧捂住鼻子,慢慢地顺着墙根蹲下。
何良张着嘴愣愣的站在一旁,抬头看看何肃,有些害怕的往远处挪了两步。
似乎是学校里的人报了警,一辆警车停到了路边,一胖一瘦的两个年轻警/察下了车,孟芜急忙跟他们解释情况,两个小警/察听说是家庭纠纷,讲了几句调停的话,就先带他们去医院处理一下。
高善冲仰卧在急诊病室白的不近人情的床单上,鼻子已经肿胀得看不出原形。
孟芜站在门外,看了他几眼,又蹲下身去安抚仍在低声啜泣的豆豆。
何肃到了医院后,一通电话把自己的助理小马叫了过来,拍了拍他肩膀,低声交代了他几句,就处理嘴角的伤口去了。
孟芜也跟着他进了另一间诊室,一个中年护士给何肃的伤口消毒,又把瘀血清理了一下,孟芜手臂上搭着何肃的西装外套,手里替何肃拿着眼镜,安静的站在旁边陪着他,看着那有些狰狞的口子,孟芜的脸色都跟着紧张的白了白,一只手不自觉的轻抚着他的肩膀。
“你手好冰,隔着衬衣都能感觉得到,”何肃在护士处理伤口的间隙对孟芜轻笑了一下,但由于只能牵动一侧的嘴唇,这个笑看起来格外的不走心,“吓到了?”
孟芜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我刚才还担心来着,怕吓着你,那我在你心里的形象可就要大打折扣了。”何肃歪过头看着她,他现在没有戴眼镜,两人的视线第一次如此直白的透过空气直接碰撞,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亲昵感。
他的话让孟芜有些难为情,她忙把视线错开了,正巧碰上了一边站着的何良的眼睛。
小家伙现在老实得很,一路上像条尾巴一样的跟着大哥,一个字都没敢往外蹦。
隔了一会儿,孟芜站到何肃面前,蹲下身,轻柔的目光里满是担忧和怜惜,“伤口疼不疼?”
何肃却不领情的把脸别开了,“别看了,没什么,倒是该看看你前姐夫去,他可千万别伤得太重了,不然我就要头疼了。”他从的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哼笑,有些自嘲的味道。
“他还好,虽然看着吓人,但我刚才听大夫说没什么大事,鼻子也没折,养些日子消消肿就好了。”孟芜手搭在何肃膝头,微微仰着脸,她还是想仔细看看他的伤势,眼睛不住的往何肃另一侧的脸颊上搜寻。
何良的视线也在大哥脸上打转,不过他的目光里没有什么担忧和心疼的味道,更多的是小孩子式的好奇。
“我总给你添麻烦,这次是,上次的时候也是,对不起。”孟芜犹豫的说着,垂下的眼眸里有些灰蒙蒙的黯然。
她很失落,自己真是太不争气了,为什么总在何肃面前牵涉进种种纠纷与事端?好像自己是个麻烦精似的,她想展示在何肃面前的形象,应当是自信、独立、落落大方又光彩照人,总之不是这副到处吃亏、让人欺侮的晦气相。
“你在失落什么?”何肃的用手背轻轻贴上孟芜的脸颊,温热而干燥的触感让孟芜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安心,这只骨节分明、线条流畅的手掌像是直接伸进了她的心里,抚平了那些垂头丧气又懊恼不已的褶皱。
“没,没什么。”
何肃从孟芜手里抽过眼镜,拿起带上,又屈起食指轻刮过孟芜的鼻梁,他笑了,“别胡思乱想了,我一点儿也没觉得你麻烦,再说,能帮上忙我特别高兴,虽然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是只有你遇到麻烦,我才有机会好好表现啊!”
说着,他的手轻轻捻着孟芜的耳垂,“不然你什么时候才能带上我送的信物……”
孟芜和他静静的对视着,心里涌起一种充盈的暖意,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像是被一团温柔的云托着,飘飘荡荡的浮在了暖洋洋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