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 舆图已换稿
叶凝终是决定与君昊同行。
君昊见她们就住在隔壁,又道了声巧,叶凝只得敷衍道:“昨天赶路太累,早早就歇了,竟不知王爷就在隔壁,实在失礼。王爷这是出来游玩?”
“本来只是在呼戎草原逛逛,想到星宿海的景色就顺便来这边。”君昊挑眉,“却原来最美的并非星宿海的景致,而是这家客栈。”
此人惯会轻薄调笑,心思却是难辨真假。叶凝既已同他僵持过两次,便不打算太客气,道了声“王爷说笑。”便推门进屋。
她的隔壁住着秋琳。秋琳本是去牵马,见君昊出现便又隐匿,此时已在房中闲坐。
叶凝不晓得公子清的身份有几人知晓,为免君昊起疑,便说了要与君昊同行之事。秋琳了然:“叶姑娘放心,秋琳自会隐藏踪迹。”将手覆于胸口,却是对公主许诺的礼仪。
饭后同行,叶凝虽早知君昊行为举止张扬,见了车队阵仗时依旧腹诽:“纨绔!”
君昊此次出行,随身带着花雪二姬、称心如意和数位侍女,除了贴身卫队,还有厨师随侍。五十多匹健马成列,十辆华贵马车停在路边,引人侧目。君昊让花姬招呼好当归,便邀叶凝同往车中。
车队蜿蜒自草原行过,叶凝掀起车帘,就着微风看周遭风景。极远处旌旗招展,有巡逻的军队经过,她便问道:“那是这里的驻军?”
车内十分宽敞,君昊坐在她对面,正靠着软榻闲食蜜饯,闻言点了点头。
“这里原本是巫夜国土吧?”
“叶姑娘对山川地理很熟?”见叶凝默认,君昊便道:“以前确实是巫夜国土,现在么,是杞国的了。”
这驻军之中,有多少人曾入侵巫夜,屠杀百姓?叶凝心中有些烦乱,便道:“王爷说的那幅画呢?”
君昊便自屉中拿出个锦盒,打开盒盖,里面明黄的绸缎裹着卷轴。他将画卷铺开,抬眉问道:“这上面画的,是食用过眼儿媚的野人吧?”
这幅画长有两尺,宽方一尺,纸色泛黄并有许多霉点,看起来已有些年岁。
画面很简单,两峰夹峙的山谷中有两人正在打架,一人穿着铠甲战袍,执剑在手,另一人蓬头散发,赤脚徒手,身材高壮许多,他的胸口和手臂处插着数支箭,他却浑然不觉,扬起右手用力拍向那小将。
画面笔法粗劣简单,只勾勒出大致情状,没有落款,亦无文字。
细细辨别,仿佛作画之人十分仓促,线条略微凌乱,边沿一处暗红倒像是陈年血渍。
叶凝瞧了片刻,心下暗惊,抬眉道:“看这情状,应是眼儿媚所致。”
“那你可知这是哪里?”
“王爷说笑了。这山谷应是在巫夜境内,叶凝长于京城,怎会识得它。何况这画上的山谷勾勒简单,如何能够辨别?”
“长于京城?”君昊挑眉将她瞧了片刻,眼中的轻佻笑意淡去,现出几分气怒,冷笑道:“既然你以京城人自居,便是我找错了人。”说着便将那画卷收起。
喜怒无常!叶凝不知他这气怒是真是假,便道:“王爷想找的是怎样的人?”
“巫夜人。”
叶凝闻言而笑:“那王爷真是找错人了。”
“是么?”君昊陡然欺身近前,声音几分凌厉:“那你为何识得巫夜的毒药?为何知道眼儿媚的往事,听到眼儿媚就答应与我同行?为何看到驻军时有嫌厌表情?在星宿海,在这呼戎草原,你的眼神和表情掩饰得并不好。”
几个为何让叶凝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看了他片刻,眸子里依旧清明:“王爷想多了。”因他欺身靠得近,便伸手往后推他。
“是么?”君昊不退反进,声音有些激动:“那你这趟去巫夜是做什么,进山采药么?看着那一路的残垣断壁和枯骨焦梁感受如何?去过鬼城了吧,那里的血迹被雨洗净了么,下雨时听到鬼泣了么?”
他顿了一顿,似是强自控制情绪,却突然抬手,重重一捶打在车厢:“几十万人的性命啊,都困在了那座城!”
叶凝被他一番话说得目瞪口呆,回想沿途所见,心里自是酸楚。见君昊情绪言语激动,她心中某些努力压抑的情绪也喷薄而出,让人想要嚎啕哭泣。
她瞪着君昊,心中气怒升腾,眼角却有泪珠滴落。
马车徐缓前行,两人保持着姿势沉默不语。
半晌,叶凝昂首问他:“明知道结局,为什么不退兵?”鼻酸眼涩之间,声音终究颤抖。
啪的一声,她的泪滴落在君昊手背,温热濡湿。
君昊握紧了手,几乎是咬牙切齿:“你以为我不想退兵?你以为我愿意眼睁睁看着几十万人厮杀屠戮?”
“你是王爷!下令出兵的是你父亲!你们怎么忍心,那么多人,有妻有子有父母!”她高声质问之下,险些带出哭音。
明知宫廷情薄,明知君昊也是无奈,心中却有无限的怨愤想要发泄,为那些枉死的将士,为那些无辜的族人。
可怨愤又能怎样?斯人已逝,埋骨成灰,谁又能挽回过往,令那些消逝的生命重新变得鲜活?
眉间心上,全然的沉痛无力。
君昊的手掌轻轻按在叶凝肩上,若即若离。
马车内静寂无声,叶凝瞪着君昊,气息未平。君昊半倚在车壁,嘴唇紧紧抿着,脸色沉肃。
这张脸生得好看,平日里带上几分笑意,添上些风流柔情,便全然是只知温柔的富贵少爷。而今他笑意掩去,肃容望着远方的驻军沉默不语。叶凝似乎能从他眼里觑到那时的烽火呐喊,血腥残杀。
过了许久,君昊将那卷轴随意丢在手边,自嘲:“我说这些做什么。”他退回原处,从那屉中取了方帕子递过来。
叶凝自然不肯接,将那帕子甩在旁边,朝牵马的车夫道:“停车!”
那车夫闻言缓了速度,看向君昊,请示他的意思。叶凝却不待他停稳,一跃下了车。她虽不会武功,但有慕怀瑾和木槿两位高手熏陶,身手倒也敏捷,落地十分稳当。
君昊不明所以,探出半个身子:“你做什么?”
“叶凝俗事缠身,先行告辞。”叶凝头也不回,拦下花姬的马车,同当归寻了自家马匹,并骑离去。
呼戎草原一望无际,微风过时草浪起伏,叶凝纵马疾驰,足足跑了一个时辰才缓了速度。后面当归追上来,脸上满是担忧:“姐姐你怎么了?”
“君昊说起了巫夜的事情。”叶凝理了理凌乱的发丝衣衫,情绪已然平复,“花姬没为难你吧?”
“没有。”当归仰起笑脸,“不过我真是担心姐姐呢,毕竟他是个王爷,万一真惹恼了他,可不是闹着玩的。”
“惹恼他?我哪有那么鲁莽,更没那胆量。”
“头次见面就拿药粉作弄他,第二次在他府里还敢用毒药威胁他,姐姐你还有什么不敢的?”当归催马与她并辔缓行,到底担忧:“刚才我路过王爷的马车,他脸色不太好,别是吵架了吧?”
叶凝点点头:“说起了那场灭国之战,有些失态,不过他不会为难我,放心吧。”
自巫夜灭国之后,这是她第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落泪,对方却是敌军的王爷,何等尴尬。念及方才情形,叶凝忽然一个激灵——
她与君昊非亲非故,相交也不算深,君昊贵为王爷,为何待她宽容亲和,甚至有结交之意?仅仅因为她是巫夜人?
这念头一出现,叶凝便觉得蹊跷,君昊也太过热情了!然而要细究其原因,却又找不出端倪,心头一时烦乱。
极目望远,有一人一骑从侧方飞驰而来,叶凝唇角挑起抹笑意:“走吧,秋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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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容城时已近黄昏,城外的村落间炊烟袅袅,扶云而上。
进城后叶凝当归自回住处,秋琳去找公子清复命。
休整了一夜,次日近午时叶凝便前往扶归楼去寻公子清。到了扶归楼时,公子清并不在,迎接她的是刚洗去旅途风尘的楚天落。
叶凝将此行采药的收获说了,因还有几味药材分布在北域各国,便想让公子清借生意之便集齐这些药材。
楚天落自是满口答应:“掌管北域药材的是程叔和小鸾,回头我就让他们集齐。叶姑娘还需我提供别的吗?”
“这些药材炮制繁琐,到时我会来找你。公子清最近在涂凝花膏吧?”
“豆蔻说公子涂药很勤快。嗐,本来他最近没事,就为躲避北安郡主才回了岛上,北安郡主今早离开,他也该回来了。”楚天落扶额,似乎对北安郡主颇为无奈。
叶凝便笑道:“到时我再与他细说。”说罢便告辞。
楚天落送她出门,闲谈道:“你和木槿认识很多年了,听她说你们感情很好?”
“五六年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她这人挺有意思。”
叶凝偏头看他一眼,察觉他的心思,笑意便有些促狭。楚天落挠头笑着,送叶凝至门口便回去了。
叶凝倒是心思一动。
说起来,木槿年纪与她相当,如今也已十七岁了,京城王孙公子虽多,却非木槿所好。这楚天落么,为人开朗可爱,能做公子清的副手想来也是精明能干的,又有身绝高的武功。
这两人的性格……也挺合适?
作者有话要说: 章节名灵感来自《桃花扇》里的一套哀江南,从高中到现在,一直很喜欢的一段,放上来回忆下:)
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另外,苦逼了三章,下一章来个美妙的夜晚~~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