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哲学教授10

  他能听到她说的话。

  五感依然保持着基本运作的状态, 身体的本能并没有显示出病态的特征,依然能接收足够的信息,顶多是迟钝与麻痹——但思维要将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更何况他还缺乏对外界反应的能力。

  所以他就算坐在椅子上,听到那位邻居夫人与俞雅的每一句对话,他也没办法介入交流, 更没法无缝衔接别人的话题, 他必须拥有足够的思考时间。往往等他反应过来, 新的状况又应接不暇, 于是只能维持看似木然沉默的模样。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领会不到她们所讲述的是什么。

  那是他曾拒绝去回顾的事物。

  要知道, 心理是拥有能影响到生理的力量的, 强烈的、快速的、持久的心理活动都会影响到生理健康, 尤其是忧郁亦或是臆想的暗示。比方说,当你一直暗示自己必须逃离世界, 拒绝沟通交流, 你就真的与世隔绝一般, 你不愿意就真的不会听到、不会看到——然后自己塑造出一个无形的牢笼, 借此保护潜藏自己。

  对他来说,要突破自己塑造的茧壳挣扎而出显然是极度痛苦的一件事。

  但某种程度上说来, 人确实是最擅长趋利避祸的生物。这种本能与生俱来。预示了人永远都会寻求最让自己好过的方式,对自我的保护促使了人畏死求生, 甚至是选择性失忆过往最惨痛的事物。

  对方都能想到的事物,俞雅自然会思考得更多。但此刻,她所有的思绪都环绕在一个问题上, 是什么促使他拉住了她呢?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然后从对方瞳底看到了答案。

  忧郁,悲观,对自己过去的不安,对曾经历过的痛苦的拒绝……他的举动与其说是阻止她,不如说是请求她。

  俞雅这么长久的努力确实成功突破了对方的心防,以至于他对她初步建立起了信任感——或许并不是信任,只是一种对于她所表现出来的尊重与长时间接触中熟悉的一种反馈,对比这世上其余一切冰冷惨淡的事物,她要看着温暖得多,所以他在身处困境时本能地试图寻求她的帮助。

  俞雅当然能无视这种微弱到连他自己都不明确的求助,知道他的过去对于她该选择怎样的方法对症下药再有效不过。但如果她仅仅只是想掰开他的防护,将他血淋淋的灵魂拽出来的话,有的是手段,又何必用那样缓慢不见效的方法一点点推测揣度他的一切?

  耗费足够多耐性并不是为了要一个看似痊愈但存在各种遗留问题的“正常人”。她想要的不是外在暴力突破,而是看到他自己的意志与毅力所引发的奇迹!

  所以她重视他任何举动所代表的意义——瞧,现在是多好的机会啊,她拥有了足够的契机彻底窥探他的胸膛。

  她没有挣脱这只手,而是顺势坐了回去。

  动物对于人的情绪是十分敏感的,金子大概感觉到这里气氛不对,又瞥见她相对于以往要显得“凝重”的表情,悄无声息地从门口摸过来,低下头拱拱她的胳膊,就像在询问:你们怎么了?俞雅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容,伸手环住狗脑袋使劲揉了揉。

  那些冰凉的审视的色彩从她身上尽数退却,她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极为平和。

  “你在恐惧你的人生吗?”她问道,“你在害怕面对自己的过去,甚至不敢面对那些知道你过去的人吗?”

  她抱着金子,一人一狗都睁着平静的干净的双眼凝视着他:“先生,既然你一直都认为万物一致,一切人一切事一切物都值得同情,那为什么不能同情你自己?你也是这其中的个体,倘若唯独你除外的话,又谈何一致?对你来说,倘若同情拥有限定的话,这就不是真正的道德不是吗?还是说,你所创造的人生就真的那么不堪吗?”

  她很耐心地等待着。给予他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去反应。

  她看到他眼神中渐趋彷徨的困惑。那种深深潜藏在内心,捉摸不透,无法诉说,难以表露,近乎于迷茫的痛苦。

  俞雅到底是叹了口气,但即使是叹息都是带着柔软的微笑的。她觉得是时候了。

  “先生,你要知道,有那么一座雕像曾经高高地耸立在城市上空。”

  她轻轻地述说:“他浑身上下镶满了薄薄的黄金叶片,明亮的蓝宝石做成他的双眼,剑柄上还嵌着一颗硕大的灿灿发光的红色宝石……”

  是快乐王子。

  她在讲快乐王子。

  那个曾永远快乐却流着眼泪用自我牺牲的方式诠释爱的快乐王子。

  快乐王子的铅心看到了这世上的一切苦难。他叫燕子将剑柄上的红宝石送给彻夜忙碌的裁缝,让她可以抚慰自己发烧的孩子的饥渴;叫燕子取下一只蓝宝石眼睛,送给阁楼中艰辛创作剧本却又冻又饿的年轻男子;叫燕子取下另一只蓝宝石眼睛,送给因为火柴湿透卖不出去不敢回家的小女孩;叫燕子取下自己身上一片片的黄金叶子,送给那些穷苦的人们……燕子停留在这个冬季陪了快乐王子一夜又一夜,越来越冷,最后死在王子脚下,快乐王子的铅心因此裂成两半。

  ——这是她所曾讲述的王尔德童话中唯一没有讲到的篇章。

  为什么没有讲到呢?大概那个时候,她就隐约窥探到了他的本质吧。

  “谁是你的燕子呢?她?它?还是他们?”俞雅轻轻地说,“先生,你是快乐王子,那个为你爱着也给予你爱的燕子是谁呢?”

  她这么询问着,可实际上她并不需要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一切都与之无关:“可我知道,你痛苦的并不是失去你的燕子……”语气极为平和,但是话语的内容却与平和丝毫不沾边,简直是直击心门的剖白与质问。

  说到这里,她稍微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悠悠、甚至是柔软婉转地说:“我知道,你痛苦的出发点并不是你曾经的选择,而是你挽回不了任何结局。”

  “得到红宝石的裁缝,没办法挽回自己重病致死的孩子;得到蓝宝石的年轻男子,就算拥有食物与炭火也没办法完成这个剧本;卖火柴的小女孩手握着蓝宝石冻死在街头;拿着黄金叶片的人们还是无法逃脱命运的诅咒……”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句话之间都有足够的停顿:“所以你认为那一切都是痛苦而绝望的吗?所以你将你过去为道德所作的一切都视为不能回顾的过往吗?”

  她抚摸着金子的脑袋。温驯的金毛犬水润的眼珠流露着极富灵性的怜悯。

  “你痛恨的是你无能为力。”她喟叹到,“你的痛苦并非出于付出,而是源自无能为力。”

  “没办法拯救,不能去挽留,认识到自己所做的连杯水车薪都不如,这才是压垮你的稻草。思想是无限的,它能触及你所能想象的任何范围,但一个人的情感范围是有限的,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些能触动你、动摇你的,永远是你最亲近的人事物——可是你不同,本就怀抱着艰难的命运,不断失去最珍爱最痛惜的事物,而你又将千万人的惨痛命运视为自己的苦楚……于是你的铅心最终裂成了两半。”

  他失去了自己所珍视的一切,他寄予在别人的人生上的所有期待与爱最终还是要被命运所玩弄。于是,就像死过一次一样,离开自己旧有的一切,孑然一身,行尸走肉地流浪在不熟悉的远方……后来,遇到了金子,遇到了俞雅。

  在俞雅停止说话的很长时间之后,金子从她的怀抱中起身,慢慢走到主人身边,坐起身,将脑袋贴在了他的腿旁。它在怜悯他。它是如此地爱着自己的主人,也是如此地同情与怜悯他。

  许久,俞雅看到对方终于有了反应。

  他落下了眼泪。

  *

  曾那样地爱着这世界的人,就算被这世界伤得再深,被燃烧成灰烬,只要不曾彻底毁灭他,便总有再复燃的一天。

  要知道如果可以撬开那颗铅做的心脏,会发现它还在汩汩地流淌着鲜血呢。

  那一日,流浪汉先生抱着金子何其剧烈地痛哭,仿佛认知崩溃,灵魂破灭,一切的负隅顽抗都变作泥水,簌簌流淌下来——然后大病一场。

  烧到没有知觉的时候,厌食到本能地咽下去什么又都会全部吐出来,完全靠葡萄糖与药吊着命。俞雅是没有自己在他心上下了狠药以至于心理影响生理的认知的,她觉得这是身体合理的排异反应。免疫系统要与病毒做抗争,自然会让身体出现相应的症状,更何况这还是长久萎靡不振后忽然振作起来的免疫力,要对抗的还是将身体蚕食到所剩无几的顽固病毒。

  不过她倒是挺期待对方熬过这一劫之后的反应……唔,应该会很有趣吧。

  她当然没有去查对方的身份来历。虽然就目前掌握的情报与她的能力来看,几乎是呼之欲出的一种答案。毕竟她能猜得到,他曾从事某种艺术行业,大概还曾得到一定的成就,而他那些为道德所做的,应该就是慈善……只不过,也许命运就是对他太过苛刻,不但对他自己,也对他所珍视的一切。

  她并没有去查——不仅是由于在那之前对方并没有收回对她的请求,也是因为她愿意保留好奇心等着对方主动告知她。

  俞雅有足够的耐心。

  有一日是格外需铭记的日子。

  那天大雪,雪积得院子上厚厚一层,连走路都不方便。

  俞雅与两只狗在忙着清理庭雪,忽然听到金子喊了一声……她是过了一会儿才猛然觉察到意外的——金子不喜欢叫,也极少会发出大叫的声音,大概是出于曾经是一条服务犬的经历,它在自己的主人面前都会保持足够的安静——但现在它叫出声音了。

  俞雅一时不能辨别这叫声中是什么情绪。

  她只是在短暂的思考过后,飞快地扭过头看去,视线顺着飞快窜进屋的金毛犬而去,然后看到隔间的窗后那个注视着外界的身影。

  极度瘦削,接近于枯瘦的身体,站在窗边,但大半个人都挂在窗台上,仿佛不这么支撑住就会倒下去。大半个冬季缠绵病榻的后果,就连起身都需要耗费所有的力量。

  苍白,病态,他像是骷髅架子一般没有色彩。

  但被剥离一切荣光只剩下石头的快乐王子眼睛里有光。

第160章 哲学教授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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