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哲学教授09
“你的眼睛……可真漂亮啊……”
带着蛋糕奶茶以及丈夫从出差地点捎回的热带水果上门的恩利斯太太情不自禁感叹道。
下午茶时间, 坐在桌子边享用着茶点与八卦是最基本的操作,无所事事的主妇们经常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找乐子,但此刻茶话会的另一位参与者显然足够特殊,至少预备着来满足好奇心的恩利斯太太完全没有预料到茶话会能出现第三个人——还是话题的中心人物!
事实上当恩利斯太太听俞雅说“不介意再加一位客人”并表示完全不介意时,怎么都没想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会是那位……被收留的客人。
俞雅等到自己邀请的对象在金子的帮助下落座之后,才走到另一边的椅子边, 坐下时顺手摸了摸趴在身侧懒洋洋晒太阳并表现出对周围的一切都没兴趣的狗脑袋, 柯西睁开一只眼望了望她, 没动静, 晃了晃尾巴又闭上了眼睛。
虽然这样直挺挺地观察别人显得太失礼了, 但恩利斯太太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瞄向对方的视线——男人的体型其实极为高大, 但极度瘦削单薄的身姿完全无法带给人任何压迫感。凌乱毛躁的胡子很有存在感, 在胃病严重且难以吸收食物营养的他身上唯一还具备旺盛生长欲的就只有这些毛发,俞雅定期会帮助他修剪, 但她毕竟不是专业人员, 怎么打理都带着生手作品的奇形怪状与参差不齐, 他伛偻着腰半垂着脑袋坐在那儿, 苍白而虚弱,精气神都不能说好, 就像是身体中的力量仅能提供最基本的状态,以至于完全不能挺直腰身。
然而, 这一切都无法掩饰那双眼睛的美丽——是的,美丽——恩利斯太太没法想象别的形容词,因为这就是它们带给人的第一感官。
那澈蓝的虹膜就像渺远的天际无云又纯澈的穹宇的色泽, 干净又空茫,甚至由于头顶斑驳的树影洒落下来,明暗交错的光线叫它们更呈现出一种诗人般的忧郁,即使是深邃都难以掩饰的迷人。
她是在情不自禁赞叹出口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先被自己这个举动吓了一跳,然后又被对方抬起头来看她的一眼再次震惊。
“抱、抱歉……呃,你……我是说……”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的恩利斯太太几乎语无伦次了,震惊之下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与动作,又没办法用语言表述自己的想法,只能将视线投向另一侧的人。
俞雅正平静地品尝加了奶与糖的红茶,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动容,似乎面前的一切都是最寻常的最司空见惯的事物,直到感觉到求助的眼神才抬起头。
然后她笑起来:“莫妮,诚如你所见,他的情况有所好转。”
两个人都在看着她——那位被收留的、自闭到过分的客人也在注视着她——眼神中没有特殊的意味,就连他转移视线这个举动都没有什么意义,大概是找寻声源的某种本能。但毕竟是有所反应,也不妨将其视为他的心防松懈、愿意再度与这个世界交流的凭证。
恩利斯太太又将自己的眼神投向另一边,想要开口的情态忽然又肉眼可见地沉默下来。
她只是以一种吃惊的、看待奇迹一般的,以及自己都没有觉察的怜爱的神情,再度观察他。看上去那么冷漠、深沉又茫然的人,恹恹的,寂冷的,甚至是厌世又颓废的……但比起往常所见近乎于没有生命力一般的行尸走肉,至少是多了那么一点神采吧?
就像是为一个机械装上了内部驱动的灵魂,所以他逐渐开始像一个真人一样存活,只是灵魂依然需要足够的适应身体的时间,便难免显示出一些僵硬与卡壳的迹象。
真神奇啊——他是真的开始康复——难以置信,俞雅是真的将他从地狱拉了上来。
恩利斯太太不自在了好久才发现,她似乎真的可以完全不在乎这第三个人。可以将这个人只当做一个雕像,一个装饰,一个非生命的物体,即使她们现在是在谈论有关于他的话题。
俞雅表现出来的极其自然的态度影响到了她,所以她也开始学会去习惯这种奇妙的状态……“是吗?真的是这样吗!”听到俞雅关于自己治疗过程的胡说八道,她诚实地表示出了惊奇与意外,然后发出这样的感慨,“真是神奇的心理世界啊……”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俞雅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什么导致这个人忽然的好转。
不能说是刺激累积到了一定的量而导致的质变,这种说法太过于模糊,事实上总觉得像是鬼使神差一般,莫名其妙的,那个封闭了自己的内心的人就展露了胸怀——但这一定与那天谈论到的关于“同情”实质的问题有着确切的联系吧。
大概是当时她所讲述的事物真实又痛苦地触动了对方,以至于他难以控制住自己,在近乎崩溃的状态中才诉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又因为她毫不留情的刻薄陷入更深的痛苦与绝望……绝望跨过了一个量,于是起到了反效果,让他的思想出现了某种意义上的转变,以至于他会愿意跨出一步让自己立足于阳光下……
当然一切都只是猜测。
她并不能钻进对方的脑袋里看清楚他的每一道思维,也不能看破他的心脏中暗藏的任何一种想法。人与人的隔阂就在这里,无论靠得多近,你始终不能了然只隔着薄薄一层胸膛的心脏究竟是如何模样。
对方出于什么原因愿意跟随她出来坐在这张桌子边,她也不是太明白。只不过她是觉察到对方的情绪跟态度松动之后,突发奇想去邀请了,而对方也就这么以行动表示接受了邀请……事情的发生与经过就是这么自然而然。
“是吗,并不知道名字呀?”恩利斯太太惋惜地看了一眼旁边安静呆坐在椅子上的人,显然她们的对话并不能触动他,以至于他虽然出现了,但这么长的时间他既没有参与对话——哪怕是表现出一点倾听的模样,也没有兴趣喝茶吃点心。
他与俞雅之间的交流仅限于不久前的那一次,除此之外,也就只有俞雅说话对方沉默的常见状态,以至于俞雅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于是“先生”这个不会出错的称呼就一直沿用至今。
“不过……我总觉得……”恩利斯太太再次望向他的眼睛,从眼睛扫到整张脸,从整张脸扫到全个人,脸上的困惑非常浓郁,“我总觉得……眼熟?也不是……总觉得有种莫名的印象……这样的眼睛……”
拥有这样稀奇的感官的眼睛,确实极为少见,如果见过一眼,大概就永远也不能忘却了。但是真要让她说出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如此熟悉,她也没办法确切地道出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人的记忆就是那么深刻又模糊的事物。
“不!我一定在哪见到过!”恩利斯太太笃定地说。
于是这回是俞雅用好奇的眼神注视着她了。
这位流浪汉先生所说的话并不多,但已经足够显示出他加州南部独特的口音。俞雅对于语言极其敏感,就像是天赋技能一般,她本人就会多国语言,无论有多嘈杂,那些声腔与语调都像是音符一样能在她耳朵里被梳理得极为清晰,极其容易辨认。所以她听得出这位先生来自何处。老式的语调就像是上个世纪的电影中所展现出来的声腔,并不含糊,但是低郁又磁麻,就像是声音在琴弦上打滑。
而据她所知,恩利斯太太从未离开过东部,她的半生都在东部几个城市里兜兜转转,上学工作结婚主妇,甚至没有去别的地方旅行过。那她为什么如此笃定自己见过他?
俞雅又看了眼流浪汉先生,忽然微微一挑眉。
这么说起来……唔……有些东西一点破,好像瞬间就涌出了一系列的问题。比如说……那凌乱的毛发掩盖的,这个人的原貌理应是十分英俊的。俞雅曾经因为修剪胡子时的失误,不得不把他的胡子刮光——虽然没几天就胡子拉碴而且窜得更加纷杂——她一直与之较劲以至于忽略了其余问题,但是她确实是感慨过的,即使苍白瘦削地几乎脱了相,但他的五官与容貌依旧是可以预见的俊美……是的,一种忧郁的俊美。
俞雅仔细回想了一下。
高加索人种的高鼻深目,但五官轮廓又稍显柔和,并非刀凿斧劈般的棱角分明,而是一种较为平缓优雅的面貌,颧骨较低,颚骨较平,鼻挺唇薄,发色是比较深的金黄,但是虹膜的颜色却极淡,是很明显的天蓝——大多数白种人随着年龄增长,虹膜和毛发含有的黑色素会逐渐增多,所以成年期相对于儿童时期的虹膜和毛发会比较深一些,真正在成年期还金发碧眼的人是很少的,尤其是这样的浅蓝色眼瞳——哪怕就这方面来说,他的特征都是很明显的,何况这双眼睛,足够称得上是独特的魅力。
那么要追溯他的过往……其实并不是难事吧。
能让恩利斯太太觉得印象深的人,大概率不是一闪而过的路人。毕竟人对与自己无关的事物并不会特意在大脑中留出空白来记忆,那么什么情况会使一个陌生人停留在记忆里呢?若非经常出现,就是极其特殊,想忘也忘不了。
俞雅的第一反应是电视或者广告,只有这样的重复轰炸能让一个陌生人留下足够的印象。综合她对他曾从事某种艺术行业的判断……好像已经能得出什么结论了。
圈定他身份的范围……就更加狭小了。
恩利斯太太捉摸了很久,还是想不起来那怪异的熟悉感究竟出于何处,她振奋的精神也就慢慢缓和起来,遗憾地说:“真是可惜啊……如果我能想起来什么,没准可以借此追寻到你的来路,找到你的家人或者认识你的人呢……”
她一直认为流浪汉先生是因为精神问题而导致流落街头与生活不能自理。自去年秋冬一来这位先生的精神障碍已经在她脑袋里根深蒂固,以至于她完全忘记了早年最先见到她的时候,他还是有足够的理智的。
柯西睡了一觉,发现茶话会还没结束。抖了抖自己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毛发,懒洋洋站起来,直起上半身巴在桌子边扫了一圈,脑袋就转向蛋糕塔与点心篮,俞雅挑了些小曲奇跟松塔酥饼,又给了它一个橘子。柯西吃完点心,冲着金子叫了一声。
大概狗类中有些沟通的特殊能力,金子马上抬起头,先看了一眼自己依然安静坐着的主人,又看了一眼俞雅,受到她肯定的点头之后才站起来,准备跟柯西一起去遛弯——临行前俞雅也塞给它一个橘子,跟柯西的理所应当不同,它总是很有礼貌,会用鼻尖碰碰俞雅的手背以示感谢。
笑眯眯目送两只狗离开,在又一次表达对狗灵性的赞叹之后,恩利斯太太继续与俞雅抱怨自己的孩子们。话题从社区八卦转到自家的八卦,再到道听途闻的八卦,又到准备在周末举办的派对。
她还讲到了她先生的朋友——那位据说见过俞雅并对她表现出了强烈的好感于是想要认识她的先生……就恩利斯太太来说,当然对此是赞成的,像俞雅这样到哪都受欢迎甚至魅力不分男女的人,在离婚多年后依然孤身一人,别说单身不单身了,就说连个情人都没,这就足够叫人惊奇了。不过想到她连门都出得少,学校家里两头转,社区里做做义工已经算是难得的活动了,是个足够宅家的人,也只能把原因归结于她的社交范围狭窄,见到的人少了。
当然,如果能帮助她解决个人问题什么的,恩利斯太太也非常乐意。
两只狗足足疯了大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俞雅正送心满意足的恩利斯太太离开。她一手一个狗脑袋走回来,金子一看到主人就窜上去,跑到他身边,开心地蹲坐起来冲他咧嘴吐舌头,就像是个急于分享高兴心情的孩子,它不停地拱起脑袋探到对方手背上蹭,示意主人来摸它的脑袋,这样示意了好久,那位先生才终于伸了手,僵硬地放在它的脑袋上。
金子高兴坏了,虽然一动不敢动,但拼命摇晃着尾巴。
俞雅给狗盆里装满水,又给他倒了被白水,递给他。
对方过了很久才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慢慢伸出手,久未运作的身体十分僵硬。
她耐心地等待他喝完水,放下杯子,然后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好,牵引着他回到自己房间。
其实这几日来她能看出来,他处在一种痛苦与挣扎的绝境中。物极必反并不是说他重燃起生活的信心,只不过走投无路的人没办法走下去,只能回头,沿着回路走,希望能得到一个终点。于是他往回走。
——前提是他重新变成一个人。
一个懂得如何抉择、会因周围的事物而做出相应反应的人。
俞雅依然和他聊天,依然是单方面的,依然是之前的态度,平等地直白地交流。因为早先是有关于同情实质的话题完成了对他的刺激,所以她所选择的话题与内容都是与情感反应的实质出发……很显然,对方在一天一天地变化。
不管他是在沼泽地里挣扎得陷更深了,还是在黑暗甬道里攀爬得离井口更近了,只要他对外界事物有反应,对于俞雅来说就是有效果的。
但是这一天晚上,她没有拿着书,也没有讨论哲学,只是在他面前慢慢蹲下来,单手托着下巴注视着这个人。
对方过了一会儿也将视线投注给他。干净纯澈的眼睛,大概是因为有了焦距所以更显得忧郁动人。
“我的直觉告诉我,我一定能找到你是谁。”俞雅平静道。
对方呆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是反应不过来,然后他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但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我挺好奇的。”俞雅微笑。
她等待了片刻,又笑了笑,起身准备走,手臂上传来一股拉扯的力道。很轻微,不用耗费什么力气就能挣脱开,但俞雅还是在瞬间就止住了脚步,转过头。
——她的衣袖被拉住了。
他的眼神极度的忧郁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