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朔舟看着他这幅模样,动了动唇,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件事。
“明晚的灯会您要去吗?”
花樊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微一顿,隔了很久才回答朔舟这句话。
“和父亲说一声。”
中元
七月十五,又称七月半,是祭祖的大日子。佛教称为盂兰盆节,民间则为节,又称鬼节。
日色渐沉,灯火次第起。
胡樾和江崇逍先到巷口,过了约十分钟,就见两人从府里出来,正是花樊和朔舟。
胡樾一看见花樊,笑了。
“我们还真是心有灵犀。”
今晚两人都穿了身黑。胡樾腰上系了根火红腰带,少年清瘦的轮廓被勾勒出来,骨肉均停。他抱臂靠在墙边,脸上带着一个鬼脸面具,看到花樊后伸手摘下,漫不经心的一勾唇角。
而花樊的打扮比之胡樾则偏于内敛。身上一件装饰都没有,衣服款式也更加简洁。而花樊原本就白,被这重重黑色一衬,越发显得面若白玉。
他走过来时面无表情,看着很是冷淡,仿佛天下万物尽不能入眼。但胡樾却丝毫不惧,把自己脸上的面具顺手扣到了花樊的脸上,而后拉着他的手往前走。
“走,带你玩去!”
花樊手被抓着,胡樾在前头兴高采烈,他在后面老神在在,不像是好友一同出游,倒像是孩子一个劲的往前钻,而身后大人拉住孩子不让他乱跑。
江崇逍哭笑不得的跟着前面的两个小少年,认命的担负起保镖的职责。
所谓“上界秋光净,中元夜气清”。七月暑气渐渐消散,尤其到了晚上,清凉爽风徐徐而过,直教人神清气爽。
京中主街早已人山人海。
孩童手提荷叶灯追逐嬉戏,路边商贩支着小小摊位,上头摆着各样面具供人挑选,妇人家则手捧河灯,三五成群的结伴往护城河边走去。欢笑声、嬉闹声、吆喝声乱成一团,中间还夹杂着几句拌嘴吵架的声响,当真热闹至极。
“真热闹!”胡樾说,“果然,天子脚下,还是和别处不同。”
江崇逍说:“只是苦了杜大人,今晚估计得忙的脚不沾地。”
他口中的杜大人是京兆府尹杜子林。这个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算是京城的父母官,掌管京城大小事务,换到现代相当首都市长的级别。
但他再怎样也不过就是个正四品罢了。京城皇亲国戚一抓一大把,高官贵族更是扎堆儿,其中势力盘根错节,都不是他一个京兆府尹能轻易得罪的起的。
尤其像今日这种情况,若是京城巡防没做到位,头一个担责任的就得是他杜子林。更不要提今日还不知有多少金贵的人出门游玩,若是被人冲撞,他可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胡樾点点头,想到大家都在愉快的玩耍,但可怜的杜大人依旧勤勤恳恳的坚守在岗位上,不禁深以为然。
江崇逍的视线从刚刚巡逻过去的一队人身上移开,“不过从去年开始,逢年过节,皇上都会让禁军从旁协助,想来杜大人身上的担子该是轻了不少。”
胡樾不太了解这些,但江崇逍似乎知道的很多。
江崇逍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剑气阁,但也没耽误他掌握京城动态。想到这儿,胡樾不禁对其投去了然的一瞥。
看不出来嘛表哥,你也是个爱八卦的人呐!
他觉得一次可以找个机会让江崇逍和弗墨两人互通有无,相互充实一下对方的信息库。
江崇逍没有准确的接收胡樾眼神中的信息,继续道:“我们直接去河岸。我托朋友给我们准备了船,可以在河上赏景。”
胡樾嗯了一声,同时紧紧挨着花樊,怕两人走散。
平时不觉得,现下贴的这么近,胡樾才猛然惊觉,自己居然比花樊矮了小半个头!
这可让他这颗玻璃做的少男心碎了一地。其实按照年纪来说,胡樾这个儿也不算矮,但架不住四周所有人都比他高,这感觉就很不好了。
没事没事,胡樾安慰自己,才十五,还能再长长。
都说二十三还窜一窜呢,他不怕!
等再过几年,他肯定会比什么秋杪啊江崇逍啊花樊啊都高!
都高!
—
京城的护城河十分宽阔,河岸绵延,已围满了人。
河中三三两两的停着船,有精美华丽的游船,也有简陋窄小的木舟。
几人刚靠近河岸,便有人过来接。
那是个个头很高的男人,身材魁梧,肌肉壮硕。
胡樾还以为这便是江崇逍口中说的友人,就见那男子冲江崇逍抱拳行了个武人礼,而后道:“副统领去执勤了,留我在这里等世子过来。”
“去京兆府了?”江崇逍问。
男子摇头:“在摘星台上看着呢。”
江崇逍看了眼花樊。
花樊说:“父亲在家。”
江崇逍点头。
“打什么哑谜呢?”胡樾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摘星台是历代国师占星祭祀之地。”江崇逍伸手回身一指,胡樾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视线落在城中最高的那座塔上。
说是塔,却又和塔不同。由于要夜观天象,摘星台顶没有像一般的塔一样做成尖角,而是如同现代建筑一般建了个天台。
摘星台这地方,寻常人上不得,寻常日子也上不得。
“国师今日没用摘星台,邓扩才能上去。”
胡樾懂了。合着摘星台是国师的专属办公地点呗。
“上船吧。”胡樾还在看那摘星台,江崇逍笑道,“再等人就更多了。”
“哎!”
胡樾回过神,目光从花樊身上扫过,脑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
若花樊是国师,往那摘星台上一站,衣袂飘飘气质无双,不知会让多少人倾倒。
胡樾想着想着,突然莫名其妙的不高兴起来。
花樊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疑惑的看过去,问道:“怎么了?”
两人原本离得就极近,花樊转头面对胡樾,一双清冷眼眸中倒着胡樾的影子,除此之外再无别物。
花樊还在等他说话,胡樾却突然有些局促,下意识的想要往后退一些,同时打着哈哈企图掩饰过去:“没,没事啊,没什么!”
花樊却不懂胡樾的心理,不仅不拉开距离,还凑的更加近,同时伸手抚上他的脸颊:“好烫……你脸红什么?”
上船
“热?”花樊收回手,问。
“还,还好!”胡樾嘴上打了个磕巴,还好花樊没在意,点点头视线就转向了别处。
胡樾暗自松了口气,说不清楚什么原因。
邓扩为他们准备的船不算太大,就上下两层,但架不住他们人少,便显得有些空旷了。
船上酒席全备,就等人入座。
四面窗户大开,帘幕卷起,胡樾坐在窗边往外望去,就见护城河上河灯点点,如夜幕星辰一般,飘飘荡荡涌向夜色深处。河岸璀璨,一条光带系在岸边,远处灯火更盛,一片红尘烟火气,照亮半边长夜。
“真美。”他叹道。
花樊也在看,只是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居然难得的附和了胡樾一句:“是很美。”
“所以说让你出来吧,听我的准没错!”胡樾闻言又开始得意起来,“你要是喜欢,以后我年年带你来看。”
花樊转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胡樾撑着身子想凑到他旁边,刚直起一半就想到方才的尴尬,动作一时间顿住,忽的有些不知所措。
他内心挣扎不定,整个人保持着从椅子上半起的状态,一只胳膊还撑在窗沿上,总觉得下一秒就要做什么奇怪的事。
花樊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而后说:“护城河不能游泳。”
“……”胡樾无力道,“我没打算跳河。”
花樊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胳膊上,疑惑的问:“那你在练什么?扎马步?”
“我……”看到事情似乎有越描越黑的势头,胡樾果断放弃,无比自然的转移话题。
“你看那个河灯,真是又大又亮,真好看!”
花樊顺着胡樾指的方向看过去,就见一个莲花样的河灯像喝醉酒一般打着旋儿飘过来。一个浪花打来,那河灯苦苦支撑了一会儿,最终被一个浪头打翻,成功魂归西天去了。
“……哈哈。”胡樾尴尬的收回手,假笑道,“真是太可惜了哈哈。”
花樊觉得自己需要出去透透风。
“我想下去。”他站起来。
胡樾赶紧说:“我陪你一起。”
“朔舟陪我就行,你继续吃。”花樊摇头拒绝。
“那你小心点,”胡樾嘱咐道,“河上风大,别去船头,容易着凉——看一会儿就回来,别站外头太久。”
花樊没说话,朔舟忍笑一一应下。
两人出去后,江崇逍又对一旁的弗墨道:“想去放河灯吗?船上准备了不少,你也去玩吧。”
弗墨看了眼胡樾,胡樾点头同意,他立刻兴高采烈的拿了一大捧河灯去船尾。
胡樾不放心,说:“放灯的时候小心点。”
“哎!”弗墨应了一声,一溜烟跑的没影。
这下只剩胡樾和江崇逍两人了。
“表哥有事要说?”胡樾问。
江崇逍愣了一下,笑了:“我表现得这么明显?”
胡樾心道,其实一点都不明显,我就是随口那么一猜一问,谁知道你还真有话要说啊。
他露出一个世外高人般不可明说的笑容,淡淡点头:“嗯。”
“好罢。”江崇逍说,“过几日我就要回剑气阁了。”
胡樾诧异:“这么快就走?”
“嗯。”江崇逍说,“今日也算向你辞行,也不知下次再回京是什么时候了。”
“中秋春节都回不来?”胡樾皱眉,“总得给你放点假吧。”
江崇逍摇头:“说不准。”
胡樾想到姨母秋慧,那个提起儿子眼角都带小的女人,默默叹了口气。
“什么时候走?”
“三日后。”江崇逍说,“又或者后天就走。”
胡樾心思一转,脑中突然蹦出来了主意。
“要不,我和你一起罢。”胡樾说,“正巧我和花樊也得去趟东来山,咱们顺路。”
“去东来山?”江崇逍略微一想就明白了,“去配药?”
“嗯。”胡樾伸头看了眼花樊背影,又将视线收回,“事情总得早些解决。”
江崇逍问:“你不怕他恢复之后与你生分?”
“他是心智有损,不是失忆,我这段时间怎么对他他又不会忘。”胡樾笑了笑,眼中一片豁达,“再者,若他还是怨我,那也是人之常情,我总不能因为这些琐事就不想他好起来。”
“他会怎样,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但求问心无愧罢了。”
江崇逍看着他,眼中复杂一闪而过,最后冲他举杯,认真道:“论心胸开阔,我不如你。”
外头,花樊站在门边,不知听了多久。
河灯
“少……”朔舟刚想开口说话,花樊一个眼神制止了他,而后转身悄悄离开。
里头两人还在说话。
“只是不知道国师能不能放心让花樊跟我一起。”胡樾有些发愁,“要是不愿意可怎么办?”
“无妨,不必担心。”江崇逍说“只要花樊同意,国师不会反对。”
“啊?”胡樾一脸懵,“表哥你这么肯定国师不管他?为什么?”
怎么可能?!
江崇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嗯,”江崇逍说,“直觉。”
胡樾:“……”
直觉?我还第六感呢。
他看江崇逍不想再说,想来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内情,便也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胡樾想了想,站起来说:“那我去问问他。”
—
推开门,一阵清风拂过,带来一阵凉凉的触感。
胡樾找到花樊时,朔舟并不在他身边。花樊一个人站在船头往外看,微微仰着头,不知是在看远处还是看月亮。
灯光昏暗,一身黑色衣袍似乎就要融到夜色里,看着竟有一丝孤独。胡樾看着花樊的背影,心里突然不太舒服。
“放河灯吗?”他走到花樊身边,问。
花樊没想到他出来找自己,愣了一下,点头。
胡樾笑了,“你等一下。”
他飞快的跑去拿了几个河灯出来,一股脑的排到花樊身边,点了一个,站起来伸头看了看,皱起眉头。
“这……”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够不着啊。”
他们坐的这个船不是普通人家的那种小舟,手一伸就能碰到水,而是体积稍大的类似画舫的游船,自然也比水面高不少。
他又尝试其他动作,最后倒是花樊拉住他,不赞同的说:“小心掉下去。”
胡樾失望的将河灯往水里一扔。河灯是莲花型的,花瓣片片舒展,中间放着烛灯,黄色灯焰跳跃,煞是好看。
那河灯落在水上,被浪推的摇摇晃晃,竟然稳在河面,随风慢慢往远处漂去。
胡樾看着那盏河灯渐渐远离他们的船,和其他河灯混在一起,最后成为远处的一点光晕消失不见。
他转过头看向花樊。月色宁静,冷冽的光照在身旁人的身上。
花樊微微侧脸,目光落在胡樾眼中,和他对视。十六的年纪,少年人的柔和渐渐褪去,轮廓中的坚硬和棱角开始初现端倪,呈现出一种少年人的特有的特质。
接触到花樊视线的这一瞬,胡樾突然有种奇特的感觉。上次脑中一闪而过的思绪又再次出现,他甚至觉得花樊这一刻是清醒的,没有任何问题的。
其实方才江崇逍问他的时候,胡樾说的坚定,心里也不是没有犹豫的。花樊恢复了之后,会不会怨他?会不会和他生分?胡樾不是没想过这些事情,自己也没有说的那么洒脱。
他到这个世界已经五年了。
无论是处于歉疚还是其他原因,花樊是第一个他主动靠近的人,也是他目前走的最近的人。
胡樾是真的希望花樊恢复。但是恢复了之后,花樊会怎么看他?
怎么看“他”这个让自己受了这么多年苦的罪魁祸首?
但此刻胡樾突然就看开了。不是安慰江崇逍时的嘴上功夫,而是心里忽的就一松。
花樊的那双眼亮的像星辰,胡樾迎上这双眼眸,心里默默说,算了。
若花樊能好起来,怎样他都认了。这样的一双眼睛,没人能够忍心让它隔着一层雾。
“花樊。”胡樾认真说,“过几天我带你去东来山吧。”
“东来山?”花樊顿了一下,收回目光,转头看向护城河岸。
“对啊。我们和崇逍哥一起去。那里很好玩的。而且——”胡樾笑了笑,“还有个惊喜要送给你。”
花樊没有问是什么样的惊喜,却突然说:“你不开心。”
胡樾扯开嘴角,掀起衣袍坐到地上,抬头看花樊,说:“如果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怪我吗?”
他不再是平时吊儿郎当的模样,而是温和的,像某种毛茸茸的生物。
花樊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像是安慰一般,同时轻声开口,如同承诺一般。
就一个字——“不。”
临行
亥时将至,拥挤人群渐渐散去。
护城河上船只渐少。一晚热闹之后,夜晚的冷清重新涌入街巷,等着第二天的日光将其驱赶。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逛完街市赏完夜景,他们便也计划着散场。江崇逍特地打算先绕了些路将两人送回家,只是刚一下船,国师府便已经有人在岸边等了。而邓扩此时也值完勤,专门派人过来请江崇逍一叙。一边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一边是放不下心的弟弟,江崇逍犹豫一番,还是打算先将胡樾送回家再说。
倒是胡樾觉得没什么关系,只让江崇逍安心:“没关系的表哥,我自己回去就行。”
“不行,”江崇逍皱眉,“太晚了。”
“真没事。”胡樾哭笑不得,“放心吧,还有弗墨跟着我呢。再说街上现在不是还有人在巡防?”他拍了拍江崇逍胳膊,“我走啦,明天去你家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