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好,我不喝。”花樊放下酒壶,“都醉成这样了,你也别喝。”
胡樾没听他说话,看着桌上的茶水,一边晃晃悠悠的去拿,一边还说:“我给你倒啊!”
花樊放下酒壶就去拦着胡樾,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胡樾支着身子要拿茶壶,茶壶在花樊的另一侧,胡樾伸手去够,扑棱了好几下都没拿到,自己劲儿没收住,连人带板凳一歪,茶壶没拿到不说,差点顺势钻桌底下去。
幸好花樊眼疾手快,赶紧一把将人捞住,胡樾这才避免了栽在花樊脚边的尴尬。
也许是因为有了倚靠,胡樾完全放松下来,整个人软趴趴的跟没骨头似的,顺势往人肩上一歪,最后还不忘四处拱一拱找个舒服的位置。
花樊微不可查的眉头皱了起来,刚动了一下,就听胡樾说:“花樊。”
“你要是没事该多好?”
花樊动作停了下来。
身边酒气浓郁,胡樾的发丝擦着他的脸颊,有些微微的痒。
“等你好了,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胡樾笑了笑问,“你是不是很讨厌胡樾?”
花樊对上他的眼睛,一时间竟分辩不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醉了。
“胡樾是谁?我又是谁?”胡樾喃喃道,“我成了他,那他呢?消失了?还是……成了我?”
“你就是你。”花樊低声道,“不是别人。”
胡樾却道:“庄周梦蝶,可我是庄周,还是蝶?”
他不像是在和花樊说话,更多的像是在问自己:“梦中不知身是客。可我知道自己是客,却不知这里是不是梦。谁让我来了这里?有什么目的?”
花樊呼吸一顿,半晌说道:“若有目的,该明了时自然明了。”
胡樾缓缓闭上眼,“是吗?”
“放心。”花樊轻轻说,“不会害你的。”
一轮明月正挂中天,花樊心思流转,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醉后吐真言,胡樾这些话早已不知憋在心里多长时间。
今夜能在他面前放下心防,想来不仅是因为醉酒的原因,也是胡樾把“傻了”的他当成了一个安全的倾诉对象。
或者说……胡樾信任他。
花樊想到方才胡樾为了给他倒杯水差点摔倒,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
然而,这个笑还没完全展开,那些刻在脑中的画面却又闪现在眼前。他的表情逐渐归于冷淡,瞳孔中映着明月的轮廓,显得人越发清冷。
思绪回笼,花樊看向胡樾,却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胡樾平时张牙舞爪,睡相却十分乖巧,侧着头窝在花樊肩上,一只手还攥着花樊的袖子。
花樊没有出声没有动,就这么低头静静的看着他,直到被枕着的肩开始发酸也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而胡樾丝毫不知,靠在花樊身上睡得香甜。
断袖
弗墨那张乌鸦嘴说起话来倒真是灵验,说胡樾第二天要感冒,胡樾一觉睡醒后果然就开始鼻塞。
一连打了三四个喷嚏,胡樾生无可恋的翻了个身,就见床边居然正坐着一个人。
那人靠在床头,正闭着眼睛小憩,不是花樊又是谁?
感受到动静,花樊慢慢睁眼看向胡樾。
他脸色有些疲惫,胡樾一看心疼坏了:“你怎么坐在这儿啊?弗墨没带你去客房吗?”
花樊看了他几秒,而后低头看床。胡樾跟着他的眼神一起向下,就见花樊的袖子被死死地压在自己身下,而刚才自己一翻身,更是把人家的袖子皱皱巴巴的卷了一团。
胡樾老脸一红:“对……对不起!”
花樊摇头,“你睡着了。”
胡樾叹口气:“你把袖子抽回去不就行了?”
“抽不回去。”花樊把胳膊往回拉了拉,那衣袖被胡樾压得紧,依旧分毫不动。
“把我叫醒不就行了?”
花樊一口拒绝:“不好。”
“实在不行,你把外袍脱了,把袖子剪了,或者直接睡我旁边也行啊,总比在床边坐一夜要强!”胡樾这话刚一出口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想想却没想明白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花樊却不管他,伸手摸了摸他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没发烧。”
胡樾:“???”
“你昨晚在亭子里睡着了。”花樊难得多解释几句,“风大,容易生病。”
“睡着了?”胡樾努力回忆昨晚发生的事。大家一起吃饭,胡洛唱歌,散场,自己拉着花樊多留了一会儿,然后是……
然后……是什么来着?
他怎么都想不起来之后还发生了什么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自己居然喝断片儿了!
他一阵丢脸后又暗自庆幸。幸亏那酒是后劲儿大,等他酒劲上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走了,只剩下个傻白甜的小可爱。
不然这脸可就真丢到姥姥家去了!
“还好还好。”胡樾长舒一口气。
花·傻白甜小可爱·樊一脸纯真的看着他,将翘起的嘴角压下去。
“那你昨晚一直都坐在这儿?”胡樾问。
花樊点头,胡樾叹口气:“那现在赶紧去睡一觉。”
他满脸慈爱的看着花樊,仿佛长辈关怀孩子。
花樊尝试着抽回衣袖,没抽动。
胡樾:“……”
花樊:“……”
胡樾满脸通红,赶紧撑起身子挪到一边,尴尬的恨不得钻到床底下去。
花樊定力一等一,连个眉毛都不抖,冷冷静静的开口。
“我要回家了,大哥有事。”
“去吧去吧。”胡樾已经不管花樊说什么了,只求自己别再出洋相就行。
“那我走了。”花樊站起来,认认真真的和他道别,“再见。”
“再见再见!”胡樾胡乱应道,“过几天就见!你快回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花樊推了门出去,胡樾正松口气,就听关门时有一簇笑声响起,声音小而沉,十分悦耳,伴着关门声,很容易便被忽略过去。
“是我听错了吧。”胡樾一头拱进被子里把头蒙住,只觉得自己脑子已经和鼻子一样被堵住了,浆糊一样转不动。
他面无表情的自我催眠:“一定是我听错了,花樊怎么会这么笑。对,一定是我听错了。”
正这么说着,一道灵光突然闪现,胡樾瞬间醍醐灌顶,只恨不得穿越回十分钟前捂住自己的嘴。
“啊!丢死人了!”他内心已经不能用绝望来形容了,简直是生无可恋。
就说刚才怎么感觉那么奇怪。剪衣袖……真不是让人家断袖!他可是五好青年,从来不和未成年人开这种低俗的玩笑!
他可从来没想过要成掰弯小孩子的怪蜀黍!
门外花樊握拳掩在唇边,听里头传来一阵自言自语,顿了几秒才离开。
心里暗道,对不起,没绷住。
花晋
花樊回到国师府后直接去了那里。
花晋正在写信,花樊也不打扰他,默默坐到一边。
“回来了。”花晋写完最后一字,搁下笔看向花樊。
他和花樊长相有五分相似,但比起弟弟来说,少了份精致和出尘的气质,面容冷硬,显得更加沉郁和不苟言笑。
花樊静静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今天就走。”
“去哪里?”
“西北。”花晋说,“西北王庭最近不太平,阿罕王年纪大了,底下的弟弟和儿子们就开始有些不老实。”
花樊缩在衣袖里的手指动了动,“这是他们家事,你去做什么?”
“受人之托,去找个人。”花晋说,“我对他们不感兴趣。”
“你……”花樊嘴角抿得很紧,半晌道,“这趟最好别去。”
“为什么?”花晋双目紧盯着他,似乎有种能够窥探人心的力量。
“西北是个漩涡。”花樊说,“进易退难。”
花晋不置可否,却突然道:“三弟。”
花樊一愣。
“母亲在你出生没多久后就走了,大姐进宫的早,我很少在家,父亲又事事不管。”花晋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这些委屈你了。”
花樊静静的看着他。
花晋道:“你入冬就十六了。这么多年,二哥没见过你一次笑。你厌恶二哥?”
花樊没想到从未和他多说过一句话的二哥今天竟突然开始和他谈心,看样子还大有要掏心掏肺剖析的架势,心里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为什么?”花晋认真的问。
气氛突然沉默下来,花樊避开他的视线道:“没有。”
花晋唔了一声,又道:“你和胡樾走的很近。”
“他人不错。”花樊说,“很照顾我。”
“所以,你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花晋说,“你若把他当朋友,隐瞒和欺骗的滋味就不太好受了。如果以后他知道了真相,应该会恨你吧,恨你把他耍的团团转。”
花樊表情冷下来:“我知道该怎么做。”
花晋竟微微笑了起来:“脾气倒不小。”
“二哥找我到底何事?”花樊懒得再和他兜圈子。
“父亲让我来劝劝你。”花晋又恢复原来的表情,“但我们能说话的机会本就少,于其做无用功,我对另一件事更感兴趣。”
花樊重新看向花晋:“什么?”
花晋说:“你做的那个梦里,到底有什么。”
花樊呼吸一滞,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或者说,”花晋继续道,“我做了些什么?”
“不想说?”花晋看见花樊的表情,明白了,“看来我做了什么不太好的事情。”
“现在还能挽回。”过了好久,花樊开口,“还来得及。”
“比如?”
“不去西北。”
“没有别的?”
“没有。”
这次花晋沉默了很久。
“可我必须要去。”他问,“我做了对你不利的事?”
花樊道:“不仅是我。”
“好,我知道了。”花晋点点头,“到时候记得杀了我。”
“……二哥。”
花晋如同在说天气一般:“不用担心,你能做到,我们姐弟三人,你最厉害。”
花樊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十分陌生,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的认识过这位自小离家的二哥。
“八年。”花樊开口,“你可以去西北,但是,八年之内,一定要回来。”
花晋若有所思,而后说:“不用八年。至多五年,我会回京。”
“一言为定。”花樊看着花晋。
花晋笑了:“一言为定。”
“你帮我杀……”花樊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半晌道,“算了。”
“谁?”
“不知道。”花樊眉头微皱,“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若是有什么事让我做的,传信就行。”花晋说。
花樊点头。
花晋又看了看花樊,最后站起来:“就这样罢。我去和父亲说一声,这便走了。”
花樊跟着哥哥一起出了房,在回廊处分别。
他犹豫了一下,不自然的开口:“一路小心。”
花晋回头看了眼花樊,难得温和起来,抬手在花樊肩上轻轻一拍。
他说,“且放心。给我四年,不会让你难做的。”
邀请
当天下午,花晋一人一骑从国师府出发,孤身一人朝西北进发。
“都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如今天气正好,适合出门玩。可惜最近几天我被几个姐姐拘在家里,连门都不让出。”
前段时间,因为生辰将近,胡时和王采芝都没怎么约束他,最后那几天更是连徐木的课业都停了。现在生辰也过了,玩也玩了,也该收收心思做点正事。
再加上几个姐姐都在家,一个个的比起王采芝更加严厉,轮班的来折腾胡樾,又是诗赋又是武功又是策论,只让胡樾恍惚间以为自己回了归云山,做梦都是掌门那张笑咪咪的大脸。
过了四天水深火热的日子,胡樾才终于稍稍解禁,得以出来放个风。
他唉声叹气,自顾自的说了几句,花樊却一点儿回应都没有。
“怎么了?”胡樾挪了个地儿坐到花樊身边,凑过去问,“今天一直在发呆。”
花樊自从花晋走之后,各种事情压在心头,情绪自然不高。原本今日就见胡樾过来他都不想见,拒绝的话都到了嘴边,最后也还是让朔舟把人带了过来。
结果就变成胡樾从见面开始就一直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花樊听着听着便走了神。
“没事。”花樊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明日是盂兰盆节,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出去玩?”
花樊摇头:“不去。”
“为什么?”胡樾哎呀一声,“中元节有河灯可以看,还有庙会和祭祀活动,很热闹的。”
“我没去过。”花樊说,“父亲不放心我出门。”
“没关系,不仅我们俩,我表哥也跟着一起。”胡樾搂着花樊的肩说,“有我表哥在,伯父应该会放心一些的。实在不行,我们多带点人跟着也可以啊。”
花樊看着他没说话,胡樾接着劝:“一年就一次,不去实在太可惜了。”
他看花樊没有什么动摇的迹象,又换了个路线,可怜兮兮的买惨:“听说京城的盂兰盆会很精彩,和别处的都不一样。我在归云山那儿过的都是西边的礼俗,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了,你陪我一起呗。”
“我……”花樊对着胡樾那双满是期待的眼睛,犹豫了好久,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道,“我问问父亲。”
“嗯!那我们明日卯时汇合,就在你家正门拐角的巷子口。”胡樾目标达成,收回搭在花樊肩上的胳膊,做了一个现代男生朋友之间经常会做的一个动作——顺势用肩撞了他一下。
花樊被他的动作搞得一愣,胡樾却浑然不觉有何不妥,笑的极其灿烂,恨不得把高兴二字写在脸上。
胡洛只放了他半天的假,胡樾估摸着时间,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明天不见不散!”
走的老远,花樊还能听见他和管家打招呼说话的声音。
花樊心道,这人还真是个天生的自来熟。
胡樾常来他们府也不过一个月不到,那人却能极快的和所有人打成一片。
他从不自持身份。无论是门房大爷,府中的管家,还是负责扫洒整理、侍花弄草的丫头小厮,只要出现在他面前,他都能笑脸相迎,丝毫没有丞相公子的架子。若是和他说话,他也会笑着回应。更因胡樾这张嘴原本就生的讨人喜欢,说起话来句句都能让人高兴,府中人多半都对他印象极好。
花樊敢打包票,比起他这个相处了十多年的主子,平心而论,这些下人更喜欢去亲近胡樾。
“朔舟。”花樊突然开口。
“怎么了少爷?”
“你觉得,胡樾这个人怎么样?”花樊看着他,问道。
“这个……”朔舟不知道花樊问这句话是什么目的,有些不敢开口。
花樊看出他的顾虑,淡淡道:“直说就行,不用想太多。”
“嗯……”朔舟思索了一会儿,谨慎开口,“是个挺好的人。”
“比如?”
“对人的态度很好;也没京里那些少爷公子的毛病,”朔舟看了看花樊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说完,“而且对您也不错,一心想去弥补,还替您出头。”
“我觉得他是真拿您做个朋友的。”
“你也觉得他不错?”花樊转开视线问。
花樊这态度实在不明朗,朔舟判断不出花樊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心里有些虚。
“朋友……”花樊手指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那你说他会不会恨我?”
“应该不会。”
花樊看向朔舟:“为何?”
“我觉得,如果胡樾少爷以后知道您的苦衷和理由,他是能够理解的。”
“是吗?”花樊微微阖眼,没什么笑意的勾了勾唇角,“恨与不恨都罢,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