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两叶引渡舟在一方黑河岸边停靠了下来。

  “喏,我们只送你们到这了,都下来吧。”无湮在舟首站了起来,率先跃上了岸。她瞧了眼岸后遥遥远处一座绵延而上的巍峨大山,偏过头努了努嘴,“你们想要去的是那里的墓茔山吧?”

  众人下了舟,分站一处皆朝她示意处看去,只见深深白雾如同巨蛇游龙从山麓往上细密缠绕住一座庞然大山,使得那整座山仿若腾空悬在云雾中。至于那山仿若覆盖着白雪般通体白色,而其中令人不得忽视的是山腰间七点崎岖的异色结骨——黛紫、湛蓝、赭褐、殷红、碧青、鹅黄、金白各执一色,相当醒目。远远看去,七个节点呈北斗排位的走势,深嵌在晶莹纯白的山腰之上。

  “七贤者的上殿可不是随便能去的,深处的万仞极渊更不是轻易可去的。”无湮目光掠向众人,心里尽管暗自嘀咕着即便是归墟百事通的自己也没能见过一次,却还是十分诚意的友善提醒,“这个方向去极渊,而相背的这个方向——”

  无湮指向的另一侧,“一直走的话,便是归墟的入口,上方就是现世的濯吾河。想要回去的,只要顺着这个方向去即可。”

  众人不响,脸上心思沉沉,也不知想着什么。

  那一瞬间,无湮发现了一件极其有趣的事情——所有人的目光都互相交错落于其他人身上,只是着每一道目光尽头却都没有她所指的那条‘明路’。她的眼珠在众人面孔上滴溜溜的转过,眨了眨眼睛。

  “你们真奇怪,回到现世去过太太平平的日子,平平常常的生死轮回不好么?这么费劲心力的非要去折腾一个明知很可能会输的结果。一个不凑巧,说不定不但输了,而且下场会极其凄惨。”

  无湮说道最后阴森森的语气中大有恫吓之意,她忽的两眼一翻,五指在两侧作爪,作势佯装出个狰狞的鬼脸,继而又眉眼弯弯去瞅众人。

  “可对他来说,若不折腾,不搏一搏,不争一争,又怎么能甘心。”说话的是叶阑声,他望住那一座雪白透亮的高山,慢慢说下去,“即便明知一件事会输,却还想做本便就不怕输了,更何况如今还有个可能。”

  一句话说得原本的寂静更加沉默,连众人的呼吸声都几乎要听得见了。

  白葭悄悄去看叶阑声,只见他微敛双眸,俊美的侧脸有着玉石一般的坚毅线条。那一句话,说的不知是他自己还是李良歧。

  就在一行人飘摇在黑河之上时,所有的来龙去脉都迅速合计了一番。

  ——因力量被封印,轮回中的太昭过分虚弱,根本无法以一己之力前往极渊见阴主。为此和宁宵与交易,利用李良歧给白葭凌笼八角镜,从而促使后续一系列的发展以至开启九唳鬼眼,最终成功进入归墟。而趁着归墟陷入混乱,李良歧也借此机会潜入极渊。

  只是关于回溯所见的惨烈经过,白葭不想提及,也可以避免去揭那陈旧伤疤,因此涉及时尽量简而化之,寥寥数语略略带过,而叶阑声似乎没在意般也没有多问。

  李问真瞧着白葭,顺着她的视线落到叶阑声身上。他神色黯然的对自己笑了笑,继而转向无湮,一下挑起了眉梢,只听得他语气随意轻松,“我可不想回去。既然已到了这里。我一介凡夫俗子怎能不抓住这个大好机会去见见神祇的真容呢?”

  白葭闻言,下意识的去看李问真。一看之下,紧紧皱起眉头,心中突突的不安起来。

  ——李问真又是一副吊儿郎当,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是此刻表现的有些过分刻意。他的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而那张苍白的脸颊愈发显得少年气起来,几乎比白葭初见他时那张面孔还略带了几分稚气。可明明不久前,他还是一副疲惫老态的面容——这种变化委实太过异常了。

  就在无湮的无声询问的目光看过来时,白葭坚定而缓慢的摇头,眼神明亮从容——既然自己被人当成了一颗棋子,局中一环便决不能在这个时候抽身而退。况且……她还没有见到李良歧。

  无湮仿佛知道这个结果,视线最后落在李问真身上,嘻嘻一笑,“原来都是赌徒”。

  叶滕玉在众人瞬间的安静中,看向那遥远的归墟尽头,盈盈湛碧的眼睛像夜空中的启明星一般澄澈闪亮。

  “那你呢?”无湮注意到了叶滕玉,打着什么主意般转了转眼珠,“你是地祇,自然有灵族的戒律要遵循,现在回头,我可以顺便载你一程。”

  叶滕玉望向白雾缭绕的墓茔山,那迷蒙烟气一般的雾就像被困在灵衣中化生时的那一种蒙昧——不管当初她是为了什么不顾一切的跳脱出轮回历经重重惨烈的试炼才成为地祇的,如今都没有意义了。

  “这天地真如族姥姥所说的一般无情不仁。”叶滕玉忽然没来由的叹了一句,眼神掠过孟楚衍,捏紧了身侧的手,一瞬间眼神坚如磐石,清亮冷凝如碧玉,“谢谢你的好意,我要与他们同去。

  不过,就算今日天地真的因太昭和阴主相见而崩毁,我对此也无甚所谓,但这把人类如同蝼蚁棋子一般捏在手心里的神祇……我倒是十分想看看祇到底如何。”

  “叶滕玉……”白葭看到了湛碧眼眸中那抹虚无和哀戚,心有所感,忍不住紧了紧眉眼脱口唤了一声。

  孟楚衍怔愣的注视叶滕玉,在那双湛碧的眼眸中清晰看到了那一种似曾相识的决绝,他眼神复杂难辨,嘴唇下意识一掀,却终究是沉默下去。

  叶阑声深深的看了叶滕玉一眼,漆黑的眼眸深处悄然动了动,接着对她微微点头。

  无湮不再多言,像是琢磨着什么一般,煞有介事的一个劲点头。她左右打量着一众人的神情,自知他们不管出于何种原因目的皆是心意已决。

  “墓茔上的幻雾深重环绕,此刻上山必然会陷入心魔幻境中,死生不出。这幻雾散去约莫还要一刻时间。而后才得见路口,你们暂且先等等。”

  她指了指山上如白练缠绕的雾气,走到红舟前,脚尖一踮,向后轻轻一纵身坐到了舟首。

  她摇头晃脑的看着气氛沉重的一行人,歪过头,笑眯眯道。“唔……要不,我陪你们一起等等吧。”

  这黑河岸上静悄悄的,一众活人居然是比生魂更悄无声息。

  无湮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各人面色凝重却表情各异,满腹心思。无湮猜不明白,但看着忽觉得无聊的很,不断晃踢着腿。

  忽然,她感到身下的红舟细微沉了一下,有人踏上了红舟,而只听背后那轻细的熟悉脚步她便知是何人。就在她想要转头时,眼角瞥见了不远处走动的一个白色身影,眼睛灵活一溜,立刻来了兴致。

  白葭自踏上岸那一刻便就觉得这片地方异常熟悉,仿佛就是回溯中所见到的那片归墟黑河岸。她此刻循着印象一直往前走,忽得看到了前方的什么东西,全身不由一震,猛然睁大了眼睛,脚下一顿之后却更是快步疾走起来。

  “你在看什么?”

  白葭脸色发白,正神情专注的注视着面前一块巨大的红色石头,被这平地乍起的声音一惊,猛然抬眼。

  只见黑河上一叶红舟悠悠漂浮而来。无湮坐在舟首,脸颊侧靠在曲起的一条膝盖上,一条腿垂落着随意晃荡着,她笑嘻嘻的歪着脑袋,有些好奇。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沉默的黑衣少年,一副肩膀很是瘦弱,但脊背却挺的很直,寂静无声的垂着眼睛。

  不等白葭出声,无湮从那舟之上一跃而下,轻巧的几步间便到了她身侧。

  “咦,你在看这块石头啊。”无湮背着双手,微微弯腰。只见朦胧殷红的石面上横七竖八的图形,像是水迹血渍又像是划痕刻迹,扭曲凌乱。

  她蹙眉看了一会,忽的眉头一动,对着白葭眨了眨眼睛,挠着脸颊,相当不好意思的对白葭笑了笑,有些尴尬的道,“我不识字,不知道这断缘石上写得是什么?”

  “断缘石?”白葭吸了口气,低声疑道。

  “是啊,这是断缘石,写上名字就能抹消生生世世的缘分。和三生石一样很受欢迎,渡河时特意要来这里的生魂挺多的。”无湮边点头边说着,她看向抿唇的白葭,忽的眼睛一转,想到了什么,“你在上面找到了谁的名字?”

  无湮凑过脑袋,循着白葭的视线尽头看去,“恩?这个名字写的是什么?”

  白葭咬住嘴唇,没说话,半晌之后才摇头,“这是客尔伽的通籍文字,我也不认得。”

  无湮怔了一下,无奈般一摊手,反手交叉双臂抄在头脑勺,瞧着白葭的脸色似乎有些惋惜,“哦,这样啊。”

  殷红的巨石仿佛是被生魂们血泪浸染而着色,那般刻骨铭心,如火如荼的纯粹红色让人心惊,而上面一道道深刻至极笔画又该是包含着刻写之人多强烈决绝的情感。

  白葭鬼使神差的伸手去触石面上的文字,指尖碰触到深刻笔画纹路的刹那,她整个人仿佛被灼烫了一下,猛然退开一步。她别开目光,再也无法故作镇定,她仓皇的转身,离去的背影看上去几乎就是落荒而逃。

  眼前浮现出鬓发散落的李良歧佝偻着背,聚精会神的在断缘石上一笔一划狠狠刻出名字的样子。原来那时她所看到并非是他因用力而致使的肩膀耸动,而是一种细小的颤栗——那种每一笔一划都因极力克制某种激烈情绪所致使的浑身颤栗。

  翻涌的情绪从指尖如同触电一般猛然钻心,白葭深刻的感受到了那种难以忍受的压抑和悲痛。她失魂落魄的走着,脸上不知觉间早已湿漉漉一片。

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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