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生死道上一片混乱,晃动的人影间不时回旋穿梭着璀璨的金光。
无湮盘膝坐在船头,托着下巴仰头看着,等了好一会的她渐渐失去了耐心,她撅起的嘴巴几乎可以碰到鼻尖。托着下巴的手指一个劲的敲点着下颌,“他们怎么还不下来?感觉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好,我们是不是应该上去帮帮他们?”
她每说一个字,因为嘴巴的开阖,搁托在掌心的整个脑袋便是一上一下的耸动颠簸。
“不,已经不能让你们牵扯更深了。”一个细细的女声坚定的否决。
“哦。这样啊。”
无湮似乎也并不在意一般拉长声音垂着语调应了一句,想了想,用力揉捏了几下另一只手里的鞭子。
在重归于寂静等待间,她转过眼,瞧着黑舟之上的连翘指尖一滴又一滴的血珠里渗出一朵朵殷红的莲火,忽然眨了眨眼,目光落向她苍白的面孔上,“连翘,你是不是认识那个女孩?”
无湮盯着连翘,伸手指了指生死道上的白葭。“我发现你从一开始便总是在朝她看。”
连翘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没有应答。无湮瞧了她须臾,等不到回答,便也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两根眉毛无谓的挑了挑。就在她刚转头时,听到连翘忽然飞快的说了一句。
“她是我曾经恨过的一个人。”
无湮似乎没听见又似乎没听清,她脱口‘啊’了一声,一下瞪大了眼睛,过了一会才把表情消化掉。她看着连翘,也不知想着什么,眼珠子骨碌碌的转动起来。
“嗒、答——”
随着轻细清脆的短促两声,无湮感到舟身深深浅浅的动了一下。她转过眼,只见有两人落到了舟上,也向她抬脸看来,无湮迅速的打量了下两人。
裹在黑袍下的是一个持剑的中年剑客,有着青的色胡渣,眼上一道殷红的刀疤,和沧桑的和凌乱的鬓发,一侧肩膀则空落落的瘪下去。他身后有一个妍丽的白衣少女,五官精致姣美更是有着一双奇特的湛碧眼眸。两人间有着一种微妙而滞重的气氛和距离,彼此不言不语。
这两人即是孟楚衍和叶滕玉。
无湮顺着两人的视线看去,只见莲阶之上又有人下来。她吸了吸鼻子,鼻梁上皱出几条细纹。
起先下来的是一个青衣少年,但若说少年却也不十分准确,因为他有着一头白发,皮肤松弛而布满皱纹,就像一个还没完全长开便已急急老去的少年,面容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这个衰老的少年此刻紧皱着眉,压低的眉眼间有些恼怒和悲伤,就如同一个喝醉酒的人一般,一步一晃,平衡能力极差,因此也走得相当慢。
而在他身后有一只手一直虚托在他身后,不触不碰的悬在半空。那只手的主人是一个身着白衫,额间环着一枚金色五芒星的女孩,紧抿着唇,担忧的眼神随着少年虚晃的步子不断闪晃。
这两人则是李问真和白葭。
白葭看到李问真下到最后一级莲阶,心中一松的同时急切的拧转脖子回头去看,根本没留心脚下的一个踩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整个人往下一空,登时已倾斜着向后侧里摔出。
“当心——”
一声低呼中听得‘答’的一声脚踩木头的细小声音。一双手斜里伸了过来,一只手冷若寒冰而一只滚烫无比,两只手从白葭肋下搀出,从背后稳稳的托住她。身后的那人随着她落下的惯性踉跄了小半步,而后才站稳。
白葭站直后立即转身,发现身后扶住自己的竟是黑舟上的那个红衣少女。这个少女脸色病态得惨白,小巧的五官让整个人看上去柔弱不经风的纤细。此刻她向自己投来一种奇异的目光,沉重细腻,欢喜叹息,不断交替闪烁。
在少女的无声的注视中,白葭不知怎的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和安心,可她却如何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少女。
就在白葭失神的注视着连翘的时候,叶阑声足尖轻点着莲阶飞掠而下,他每踏下一步便回身挥剑斩落踏过的红莲。殷红的莲瓣在虚空中灼燃成火焰,落向黑河。
“无湮,渡生,快走!”
一声短促的催促声中,叶阑声从最后两级莲阶之上一跃而下,衣袍飞扬间如同一只黑鸟的骤然停栖,轻盈落于红舟之上。
红舟几不可察的回落沉浮中,一个清脆的声音立即爽快的应道。“好咧。”
无湮起身,像是要大展身手又像是掸去看不见的灰尘一般,煞有介事的用力拍了拍身上,接着脚下用力一点,整个人便轻巧的跃到了红舟的另一头。
她在红舟的那一头朝黑舟上的渡生向着黑河幽深处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先走,自己则转眼笑嘻嘻的扫过红舟上几人。
“我的船向来载的都是一些罪孽深重,送入诛狱的生魂。而诛狱之前的恶鬼潭又是必经的湍流,因此我的船不仅比渡生的快,甚至在整个归墟也是处于超速的。你们可坐稳了。”
无湮说话间,渡生那黑色长杆伸入了黑河水中,一寸寸向下,足足没了黑杆的三分之二。舟上载着叶滕玉和孟楚衍,渡生握着黑杆的手微微用力,那一叶黑舟便如同一条游鱼一下推出数丈的距离。
“好了,我们也出发。”无湮眼见两叶舟的距离拉开,抬起手臂,手中高举的黑鞭就要对着黑水甩落。
“等等!”就在无湮手臂细微一动的刹那,白葭陡然出声。
无湮闻声,疑惑的侧首去看白葭,只见她仰着脖子径自望着数十丈高的生死道,深深的蹙眉。她顺着白葭的视线向上,看到了生死道上手持金弓又被金箭围绕在中心的一个紫衣女子。
“阿瑛,你快下来。我接住你。”白葭昂头朝着生死道上奋力大喊,每一个字都震动着自己的鼓膜。
无湮看到在金光环绕中搭弓箭的紫衣女子细微的一顿,那一只箭如同一道乍起的闪电却稳稳的射偏了。
“你疯了?”李问真上前一步,一把拽住白葭的手腕,沉着脸色朝着阿瑛看去,“宁宵与已经死了,那个女人此刻也不知是敌是友,有何居心?这种时候,你还要带上她?”
“刚刚她救了我。”白葭不知李问真如何突然如此有力,柴瘦突出的手骨指节捏得自己的手腕生疼,但她不挣不动,皱眉反问李问真,“你真没看出来么?现在她是在为我们抵挡拖延。”
李问真忽然变得不近人情起来,眼神丝毫不退避,“那又怎样?想要两不相欠固然好,但眼下是你报恩的时候么?”
“你……”心底那一刻隐秘的自私被一下揭穿,白葭气急败坏的瞪了李问真一眼,无话可说。
——她确实是个自私的人,即便在着紧要关头,居然还想着分毫算清,不能平白无故的欠下人情。
在两人的争执间,叶阑声的眼神却骤然一缩。此刻,这莲火幢幢燃熄的归墟尽头如同有一块巨大钉板悬在头顶,虚空中密密麻麻的林立着无数紫白的绳索。
“哎呀,这阵势,我们连人带船估计都要被射成筛子了。”
无湮大剌剌的声音哀嚎起来,她转过一张哭丧的面孔,只见两条眉毛都愁苦深重的拧成了八字。她看了眼红舟上的众人,挥动手中的黑鞭,连声央道,“上面那位叫阿瑛的姐姐,别磨蹭了,要下来就赶紧啊。”
白葭和李问真闻声双双回头,一眼看到空中如同牛毛一般,倒刺而下,蓄势待发的尖锐绳索,俱是忍不住大惊失色。
无湮刚喊完,眼角一动,余光瞥见连翘伸出脚踩上了一朵漂浮的红莲,一个倾身轻巧翻出红舟立于一朵莲花之上。她眉梢一动,一脸诧异的问道,“怎么,你不走?”
那一只红莲下的黑河水微微晃出几道起伏,渐渐飘动起来。
连翘望向数丈高的虚空中那个脚踏红莲,双手不断翻转捻诀的火红身影,而后又看向虚空中遍布星辰斑点一般的尖利绳索,摇头,“你们先走,我要和沈姐姐一起留下断后。”
无湮脸上似有懵懂的看了连翘须臾,撇了撇微微抿起的嘴唇,“哦,好吧。”
“我们会在上殿再见的。”连翘说着,目光却有意无意的瞥过白葭。
空中的绳索泛起一阵闪亮的光泽,竟是都被注入了十分的灵力,每一根绳索都坚硬如铁,锋利无比,它们在虚空高处慢慢的调整方向,对准舟上每一个人。
叶阑声看着眼前的情形,眼眸陡然暗下来,当即冷声道,“无湮,不能等了,必须立刻走!”
说着,叶阑声看向白葭。只见她一瞬间似乎有话要说,然而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不发一言的仰头去看生死道。
无湮会意点头,肩骨一动,高举的手猛然挥落黑鞭。长鞭抽打在黑河之上,船头的水骤然分作两岭,红舟顿时如同一只箭疾驰而出,速度之迅疾让众人皆是一个踉跄。
阿瑛射出手中一箭,一眼瞥见空中多如牛毛似的绳索,只见白葭在生死道下的一叶红舟之上满脸殷切望着她,她不由微微一楞。
如此高度纵身越下,她阿瑛即便是最后落入黑河中,最终也只是同宁先生一般沉浮,永远死生一处罢了。
她脑海闪过这个念头,漠然的眼底忽然一个闪动,下一个瞬间双脚不由自主的踏出,竟是鬼使神差的一跃而下。
就在那个瞬间,万顷利刃一般的绳索如漫天流星划破这归墟尽头。
“叮——”尖利的绳索不断刺落沈兮夷周身张开的莲花屏障上,被反弹后与其他急坠的绳索相撞后发出一阵脆响。‘般若’在屏障内翩迁起舞,蝶翅间散出一条细细的红色尾焰,迤逦而盈亮。
沈兮夷看着绳索如同疾风骤雨从自己身畔坠落,流转的丹凤眼登时一眯,指尖轻点般若,遥遥指向数十丈下的黑河。
“咿——”一道莲火烫得一条黑影发出一声尖利低啸。那虽并非自己的地狱红莲火,但这莲火除了自己也只得一人能施用。沈兮夷转过头,看到了黑河面上孑然独立的连翘,眉心一蹙,唇间终是忍不住叹息一声。
——当初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带回连翘并用自己的血为其稳固魂力,使其得以存于归墟,今日看来,当初如此行为似乎错的彻底。
阿瑛伴随着弓箭的金光如同一团小小的太阳坠向黑河。下落的过程中,她体验到了这逾数百年的未曾有过的轻松和自在,仿佛自己的身体化成一缕风消融而飘散。
白葭向着急速下落的阿瑛张开双臂,这时她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和莽撞——由于惯性和重力也许她根本就无力接得住阿瑛;又或许因为下落的方向和趋势,她也根本接不到阿瑛;更或者,她会被那无数落下的绳索直接射成刺猬。但她不允许自己后退,固执的仰头,眼睛注视着那道金光不放,执拗的伸出手。
眼见虚空中无数的利刃绳索就要追上下落的阿瑛。白葭眼中的光一点点闪动起来,她咬紧牙,倒握住龙骨,就在抬手想要再度去抓匕首刃时,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膀。
“唰——唰——”几道气流一般的闪耀的风刃几个纵横向着漫天的绳索飞斩而去,而风刃之后,一张血网猛然急蹿向虚空包裹住了下落的阿瑛。
白葭霍然回首,只见李问真凝视着虚空,唇瓣翕合,一手举在胸前捻诀。他的脸色苍白中泛出病态的晕红,额间虚汗漓漓,整个人看上去却不知怎的有些异常。
漫天的利刃之雨犹如一张滴水不漏的天网,叶阑声挥动掩日剑劈斩出一道道剑气风刃,好不容易在其中破开一道口子,却又被立即严密补合起来。
“无湮,加速!”叶阑声看了眼白葭,握紧了掩日剑。
——许是因为自己不似李良歧那般反叛不屈,也许只是单纯因为自己并非李良歧。在自己手中的掩日剑远远不比在李良歧手中那般力量强大,甚至能与至高诸天相抗。
无湮迅速挥动手中的黑鞭,黑河面一时间仿佛被鞭子抽打的翻绽开的皮肤,分拨开一道道口子,红舟如同一条灵活的红鱼一下蹿飞出数丈之距。
血网带着阿瑛向红舟飞速而来,可其后紧追不舍的绳索眼见已在其后约莫一尺处。就在这时空中骤然划过一道红光,拖过细长的潋滟赤火之光。
一只火焰红蝶在虚空中迤逦辗转,双翅翼‘腾——’的一下张开两面火焰来。巨大的蝶翅状火焰居然形成了一道防护屏障。
“她居然化去了‘般若’?”叶阑声不可置信的看向虚空红莲上不断催动捻诀的沈兮夷,讶然失声。
般若唯有永昼天的极其稀有的一种蝶骨血木所能蕴生,是开启轮回镜的钥匙,并与之一俱荣损。它就如同祭魂转魄灯是提灯者的象征,般若也是掌镜人该不顾一切保全的重要之物,一旦受损,轮回镜将暗淡失色,整个归墟也将陷入漫长无昼的晦暗中。
无湮回首看到这一幕,瞠目结舌的张大了嘴巴,怔怔的看着那对巨大的火焰蝶翅,只见蝶翅上方的尖利绳索皆是戛然而止,而生死道上一片倒吸气的低呼声。
阿瑛从血网中安然无恙的落到了红舟之上,她和白葭对视一眼,谁也没有说话。
般若于虚空中所张开的屏障阻挡了一部分的绳索,为其下的两叶舟的逃离争取到了时间,然而屏障之外的攻击却还是如雨急落。
“夺、夺、夺——”密如鼓锤的声响中,无数的箭矢利刃般的绳索深深的刺入了舟身。
两叶轻舟尽管加速离开,但依旧未离攻击范畴,如雨的绳索漫天追射而来,众人一时间又陷入了一场苦苦抵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渐渐远离了那纷乱之声,两叶引渡轻舟各载着一船的寂静无声和精疲力竭飘摇在黑河之上。
引渡向来两使,分掌长鞭和长杆,各执一渡舟。其中红舟作‘接鬼’,而黑舟名‘送归’,往来引渡皆为生魂。但据撰师处的归墟秘文记载,也曾发生过引渡生者之事。
无湮当时听着连连称奇,却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也会给生者引渡。
她此刻盘膝坐在舟首,拔去一根直插入船头的绳索丢入黑河中,眼睛忍不住瞟向舟上默不作声的各人。然而不知看到什么,她忽的一怔,迅速别开眼去。
据归墟秘文记载:凡生者引渡,于渡舟上显三世魂气。观之,上乘色为灼,烁色者居中,色浊者乃下。若此中无一气色所属,则为三生不明,跳脱因律之人,其人多难有来世。
此刻,她的渡舟之上居然全无三世魂气,这也意味着这一行人均是未必有来世之人。
渡舟在静谧和晦暗中悠悠前行,也不知到了何时何地。渡生听到了幽寂之中传来无湮若有似无的吟哼之声。那声音低弱,一如他们生前最后,无湮嘴里哼着的那首断断续续的小调子。
渡生站在舟首静静听了须臾,看了眼身后默默无声的两人,眼眸垂了下来。即便他循环往复的引渡了那么多生魂,这般直接的看见结果也未必心中便麻木无感。
——其人多难有来世,说的也许是缘怨冤愿生生世世,缘悭一面的意思吧。
他心中震动,忽然没来由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