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知过去多久,第一在一张极软的床上醒来,但他动弹不得,被这张床抓住了。接下来是令人头昏脑涨的对话,几个白大衣站他面前,一会儿对他说,一会儿又互相讨论。第一没有一句能懂的,从安稳聆听,慢慢变得暴躁,最后喊出家乡话来:“我听不懂!放开我!”
第一被人喂过六顿饭,再次见到归家。归家坐在会动的大板凳上,被人从外间推进来,他换了衣服,头发也剪了,干干净净的,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清香,精神状态看上去不错,双眼有神。第一的眼泪快下来了,问:“归家叔,你怎么样?”
归家笑呵呵地说:“很好。你呢?”
“一点也不好,他们捆我,不让我下地。”
白衣人们走出去,关上门。
“你呀,受苦了吧。”归家操作轮椅来到床头,抚了抚第一的头。
与第一不同,归家尝试与白衣人们沟通,连比划带胡猜,最后凭借多年刻木板的经验,画出他和第一自大山而来。这和老吴他们的解释相符。归家相对温和,颇受礼待,两天里吃好喝好,不仅配合着治疗病腿,还看了电视,听了广播,学会使用一些常见的器具。他来见第一,就是要说,他们可以从这里出去了。老吴会接他们离开。
老吴曾想过丢下野人,不沾亲不带故的,还有危险性,哪个乐意管闲事;但心里过意不去,至少跟精神病院的人解释解释,如果真是有问题的,留下,如果不是,看能不能帮一帮。金智佳没来,留在基地里。老吴一人载他们去办理户籍。办户籍并不顺利,语言不通,无法说明情况,姓名、籍贯等又不好乱写,就先登了记,拍照,记录详情,上报,留下老吴的联系方式。可老吴算不得是他们的监护人,总不便一直养着,就想经手续,送他们进救助站,又因县救助站长期无人救助,拆了,结果暂时送进福利院。
县福利院是一栋三层小楼,有大院,一门卫,俩厨师,五个工作人员,已住进两位老人,恰好一男一女。
送完人,老吴放心地走了。
归家和第一很忐忑,新地方,也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样。
工作人员在他们来前接到通知,全体集合亲自在门口相迎,知道无法交流,也不多说,笑着领人进去。院内置运动器械,栽树,种花,养草。一进楼,留一工作人员领路,其余四个散开,去忙自己的。二楼住两老人,房屋未满。那人带他们上去三楼。第一不想和归家分开,工作人员劝解无果,安排一间最大的房供他们居住,再推来早准备好的药品,和多种日用品。比划说到吃饭时间再来,工作人员就走了。
第一说:“归家叔,咱以后是住在这了吗?”
归家滑动轮椅,去摸摸沙发,拍拍桌子,凡是屋里有的,都准备试下手感。他说:“先学,咱最少先把话学了,不能当聋子、哑巴。”
“然后呢?”
“了解这个地方啊。”
“了解到什么时候?”
“能了解的都了解。”
“那咱什么时候回去?”
“……差不多的时候。”
第一不问了,看着归家胡摸乱捏。第一也对新奇的东西感兴趣,但东西不是他的,既不能带走,又怕碰坏了,他现在可是身无寸肉,赔偿不起,还劝归家:“别碰,小心坏了。”
“没那么脆。”归家举一玻璃杯对着窗口阳光转,说:“你坐下歇会儿。”
第一瞅瞅四周,坐地上了。
“哎呀,怎么坐地上,多凉啊!”白发老太太人还没进屋,声音先吓了他们一跳。他们向门口看,穿嫩红上衣的老太太大跨步过来,门边站一条格衫瘪脸老爷子。第一由老太太拉起来,她拍拍沙发,“坐这。”第一懂她意思,不违逆老人,坐沙发上。
“你进来啊。”老太太对老爷子说。
老爷子上下左右看看,一声不出,转身走了。
“死倔老头。”老太太坐第一旁边,问:“哪里人啊?”
归家放下杯子,近前比划,意思是语言不通。老太太没看懂,感叹道:“可怜啊,原来是聋哑人。”对他们温和笑笑,起身拿起屋里电话,说:“喂,小刘吗?你们也收聋哑人吗?——啊?土人?——哦,这样啊。——行,知道了,会注意的,出不了事。”老太太挂了电话,反倒更热情了。她拉归家坐下,打开柜子翻找,取出一叠16开纸卡。纸卡画图,标注字和字音。她坐到归家两人中间,举起纸卡,点着字,缓慢发音:“下雨。”
归家盯着纸卡,眼睛亮了,点头跟读:“下,雨。”
他们同时看第一,第一难为情地说:“瞎,鱼?”
老太太笑了,说:“下,雨。”
“瞎,雨?”
“下,雨。”
工作人员送饭来时,他们学过了五张纸卡。归家发音标准,第一还差点,但大致能将音和字画对上号。工作人员摆好饭,对老太太说:“王奶奶,该吃饭了,去食堂,还是送您屋里去?”
“送这来吧,我跟他们吃,不要那个倔老头。麻烦你了,谢谢啊。”
“行,马上给您送来。”
王奶奶从屋里找出一双备用筷子,三人围饭桌坐好,她给他们加菜,“多吃,多吃。”
红的,绿的,黄的,有肉有蔬菜有水果,汤飘蛋花,冒着热气。
第一知道这是吃的,而且味道定然比村里的强,他顿下手,拿勺子,用勺吃饭。
归家说了声“谢谢”,竟自如地使用起筷子。
第一咽下饭菜,也说:“谢谢。”
老太太美出一脸褶子。
食堂里,老爷子放下打来的饭菜,吃几口,看一眼门口,吃几口,看一眼门口,菜都凉了,死老王始终没来。他叫住吃完饭即将出门的工作人员,问:“老王呢?”“王奶奶在三楼吃了。”老爷子不说话,这人就走了。老爷子喝完汤,灌个半饱,撂下筷子,收拾餐具,剩了大半的饭菜。
从这天起,王奶奶几乎要住到三楼去,一天三顿饭,全陪着第一他们。教人学习是件快乐事,当学生听话、好学,还学得快的情况下,尤其如此;若学生懂礼貌,眼神真诚又崇敬,这工作千金难得。王奶奶体验到这快乐,就把倔老头扔脑后了。老爷子再没见老太太正脸,要不望见个背影,要不就在老太太打招呼前走了开。工作人员们都说,这俩老小孩又闹别扭。
王奶奶乐意教,归家愿意学,第一是附带的。第一不太爱学,学得慢——跟归家比——也觉得没多大用处,回到村里,这话就用不上了,但他没拒绝,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而且看样子,归家不学个明白,是不会和他回去的。其实第一学得很认真,无论做什么,他总是以必须做到极致为目标,这是自小的习惯,改不了。所以他跟得上归家的进度,还经常获得王奶奶的夸赞,“好孩子,真乖,真用功!”
课余时间,王奶奶会带他们下楼活动,玩器械,或跳个简单的舞。归家向来兴致勃勃;第一参加两次,以后就不去了,他受不了每次撅起屁股,就听见脑后的憋笑声。王奶奶带归家锻炼,第一留在楼上,复习功课,欣赏风景。
顺着三楼的窗望出去,有连接到天空的田地,密密匝匝,数不清的作物。第一最喜欢看那片地,地里种无尽希望,如果村里有这样的地,人们的生活一定会更舒适,也许不用再辛苦狩猎,不再因狩猎死人了。
楼底下扑通一声,第一回 了神。不知什么时候,老爷子走至窗下,摔跤趴在地上,动了动,没起来。然后老爷子就趴着,也不出声。第一大开窗户,踩着窗沿爬下楼,一看,老爷子正瞪眼珠子呢。“三楼,这么下?”第一扶他起身,拍土,说:“急,出事。”“出个屁事,话也说不清。”“看看,看看。”“什么?”第一指楼,说:“他们看看,别伤了。”老爷子哼哼,转转腿,转转腰,递出右胳膊,“扶我回去。”“哦。”转个弯,两工作人员急忙忙奔来,问:“您没事吧?”“没。”“去检查。”“用不着你们搀,走走走,前头去。”进医务室,检查了,确实没有大碍。
自打这事起,老爷子和第一之间产生某种别人看不懂的情谊,老爷子和王奶奶也照面了。两老人早上同时出屋,开门,面对面你哼我哈,算是打过招呼,再你争我夺地上楼,分别扯住第一和归家,一对进活动室下棋,一对下楼跳舞。老师换人,第一的待遇变差了,出错可以,要挨骂,以至于他此后说得最溜的话是脏话,不过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与第一分开,归家是开心的,开心的不是分开学习,而是第一有了这个世界的朋友,能找除他之外的人交流,且到了晚上,两人能互相学习补充,因为教材不一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