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上临九
天色尚未擦黑时,从前来探望过刘介的青城仙人又提着一壶酒上门来,正巧在门口碰上提着一袋饺子皮的温寻霜和米酒。
温寻霜见着人就呆立在原地,紧接着欢腾动静搅得整个小筑都不复安宁——
“三师叔!你是三师叔对不对?”
“我的亲娘哎,我居然有一天能离三师叔这么近!”
“三师叔好,我是青城的外门弟子……虽然已经下山了,但好歹和您也算是同门。哎呦我真没想到这在山上挤破了脑袋都见不着的人,居然在山下给我撞上了!”
“您,您来这儿有何贵干哪?”
……
整一出心愿已了死而无憾的戏码。
直到小年夜包饺子的时候,温寻霜才收敛住叨叨,但整个人还是飘飘忽忽地,一旁的米酒冷着脸她都没觉察到。
厨房里炉火燃柴的噼啪声响混着山茶剁肉馅的刀声,显得格外有烟火气。
刘介在教烛芳包饺子,得空就和仙人搭几句话,精致漂亮的眉眼都被油灯的暖光照得分外柔和。
烛芳被他教得渐渐上手,到后来甚至还能分心聊天,“温姑娘今晚怎么不陪着温家主过节?”
“别提了。”温寻霜被问到这个苦起一张脸,“那老头儿三句话不离成亲,我被他说得耳朵起茧子,过小年就清静清静吧。”
蹲角落喝酒的仙人破天荒地掺和进这个话题,“果真是白驹过隙,初时所见的小娃娃如今都要讨媳妇了。”
“三师叔从前见过我家米酒?”温寻霜双眼放光。
“那时他叫鱼蛋。”
“噗。”烛芳记起来当初她也因为这事儿发笑过,还惹急了米酒,由是她生生把笑又咽回了肚子里。
但温寻霜没她那么含蓄,只愣了须臾就笑得见眉不见眼,浑身都在发颤,到后来还逗弄似的问米酒,“你到底是姓米还是姓鱼?”
米酒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眼眸里一时情绪深深。
“嗯?”温寻霜止住笑,犹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好一会儿,他才道,“我没有姓。”
山茶剁肉的手一时停住。
温寻霜眨眨眼睛,很快道,“可我有,你同我姓就好了。”追加着,“日后若是生了儿子闺女,他们也一并跟我姓。”
这话把山茶说得没忍住笑出声,剁肉的乒乓动静又再度响起。米酒许是被她噎得没话讲,红着耳尖别开头。
烛芳觉得这温姑娘忒不诚实,同米酒说的时候已经扯起生孩子的事情,可温家主提一句成亲她就要急眼。
不诚实的温姑娘被自己的话题打开了话匣子,揪着仙人不放,“三师叔,你是我最敬佩的人,趁着今儿有缘分,不若您将我日后儿子闺女的名都给取了吧?”
米酒冷不防被她吓到,干咳两声。
可山茶居然边剁肉边跟着搅和,“是啊,仙人您就了了她一桩心愿吧,人小姑娘看着怪诚心的。”
烛芳就瞧见那被左右“围攻”的仙人抬头望了望房顶,她顺着一望,除了房梁灰瓦什么都没瞧出来。
“栋梁。”仙人高深莫测地吐出一个词。
一屋子人都没反应过来,唯有刘介捻着饺子皮笑道,“温梁,确是好名字。”
明白已得仙人允诺的温寻霜喜气洋洋,“多谢三师叔,那闺女呢?”
“晴。”
“温晴,温晴……真好听。”温寻霜满足了,开始许豪言壮志,“我就神往做一个仙风道骨的人,虽然如今我已经下山了,但我儿子还能上去,待日后他出生,我一定叫他尽早好好修道!”
“那闺女不修道吗?”烛芳问。
“修道那么苦,闺女才不能上山。”
烛芳笑弯了眼,“你这说法,同我爹一模一样。”
最后饺子全倒进咕噜冒泡的沸水里,一屋子人围在火炉边开始尽情地说闲话。几碗热腾腾的饺子下肚也到了人散之时,山茶引着仙人去客房打铺,刘介和烛芳便举着灯笼打着伞送温寻霜与米酒离开。
雪还在下。
回小院的一路积雪几乎要没到脚踝。
烛芳把灯笼稍稍往下一照,晕黄灯光落在雪上仿佛一块上好暖玉,看起来漂亮极了。
刘介伸手捞了她一把,“看路。”
她这才举好灯笼绕开假山好好走路。
冬夜除却飞雪簌簌飘落和寒风刮过的声响再无旁他动静,天地间一片深黑静默。
刘介就在这时开声,“烛芳。”
“嗯?”
“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家里的事?”
这话有点明知故问,但她还是好耐心地回答,“没有。不过你告诉过我你父母亲的身份,还有,你舅舅是皇帝。”
“钟离家嗣延千年,内外权势盘根错节,即便几代家主有意肃清削弱,还是免不了彻清内忧外困。当年长公主执意嫁与钟离嫡子,无疑坏了皇权与世家多年维系的平衡。今上少年称帝,疑心颇重,就是得其信任的师家也还是在将嫡子送入京后才获得延续造甲的批令,遑论钟离这百足之虫。”
“所以你被逼出钟离家了?”
“是,也不是。说起来其实有点意思,今上信道,国师乃一仙人,当年那国师瞧我面相,说若我弱冠前待在钟离家,必会消减刘魏国运,所以我这才被送出来的。”
可那国师是否受到皇帝的授意谁也说不清楚。烛芳这样想,又留意到其中一个词,“弱冠?你今日便满弱冠了,那岂不是……”话音渐弱。
刘介握着伞柄陪她站着,白毛似的雪花擦过纸伞边缘,打了几个转才落地。
雪花落地时他也撑伞转向她,“烛芳想不想去骅琴玩两天?”眉目间带点漫不经心,“住不惯我们就走。”
她奇怪,“还能走?”
“只要我想,便没什么不能。”
他这话说得委实张狂,语调也是轻巧散漫地,可莫明叫人信服。
烛芳提着灯笼晃了两晃,低着脑袋似在深思。
忽而她抬头,朝他一笑,“好,我们去玩两天。”
-
说是去骅琴,可也不是他们收拾行囊自备马车。那雪夜过去的第十三日,钟离家派出的车马悠悠驶进年关方过的上临城,停在了揽月小筑门前。
动静算不上大,烛芳随着刘介一行出门,只瞧见四驾红木马车。马车前整整齐齐站着两列身着素绫头戴玉冠的儒士打扮的男子,中央则是个峨冠博带、气质不俗的中年男人。
那中年男人见得刘介出现,十分高雅从容地叠手朝他作了一揖,“六公子。”
刘介亦从容作揖回礼,“瞿先生。”
“几年不见,公子风貌更胜从前,家主见了必定会很欣慰。”那瞿先生打量着刘介,笑着微微颔首,一副宽慰表情。
“不敢当。”
“如今六公子弱冠已过,也当回宗认祖,也好叫些鼠雀之辈收收心了。”瞿先生说着侧身让道,“公子请。”
其实没什么可收拾交代的,米酒和温寻霜那边早前就打过招呼,山茶和小筑的管事仆役皆是钟离外客,不必跟着。
刘介笼着手朝他施然一笑,“自是要回去的,不过得带个人。”言罢偏头轻声道,“这位瞿先生是我父亲最信任的侍书,烛芳同他问个好吧。”
烛芳于是听话地,“瞿先生好。”
瞿先生凝目望了她片刻,倒也点头回礼,回完礼又叹,“一晃眼六公子就长大了。”叹毕做了个手势,“那就一并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