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于归
三个月后,在战火中饱受摧残的燕关得到了重建,城池又恢复了往日繁华,一点都看不见往日兵戈铁马的影子。
主街上来往客商络绎不绝,一处茶楼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拍下惊堂木,字正腔圆的嗓音透过喧嚣传遍茶楼。
“只道这千古大战一朝落下帷幕,六十万大军生还者无几,杀神之名声震海外,大梁和南楚纷纷递上降书,愿停战止戈、修百年之好,本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奇怪的是十万苏家军在战后未还朝领赏听封,反而凭空消失无踪,就连大将军也……”
有听客急了,“老头儿别卖关子,大将军怎么了,你快说清楚。”
说书的捋着胡子,叹息摇头道:“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啪,惊堂木落下,茶楼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窗外杨柳青叶飘落桌上,有茶香从杯盏中溢出,似一段往事明灭。
良久后,一名听说的长者唏嘘道:“短短半年光景,没想到天下就大变了一番。”
小辈搭话道:“谁说不是呢,不光咱北燕,大梁自司徒不疑死后,朝中内乱不断,自己人和自己人打得不可开交,别提多热闹了……听闻,南楚那边也发生了大事,楚皇禅位于其弟淳于朗,退出了朝局。”
有闲人凑过来,诧异道:“南楚皇正值盛年,怎么就退位了?”
“这谁知道呢,不过他退位前力排众议做了件好事,与北燕签订了百年不战的国书,咱以后这日子算是真正太平了。”
“是啊,总算太平了!”
百姓们祈求的海晏河清到了。
那台上的说书人不知抽什么风,突然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声调悠扬悲婉,“一曲将军辞,枯骨几人知……”
……
南楚,皇宫门口。
淳于初褪去帝王繁重的朝服,轻装简行,孤身一人地牵着马缓步往前走,他脸色苍白,闷声咳了几下,白帕上偏是一滩血。
落云追了上来瞧见,担忧得整张脸都纠在了一起,“主上,您身体都这样了,这是要去哪儿?”
“去见阿辞。”
“大将军三个月前就失踪了。”
“那又如何?我去找她,哪怕死在找她的路上。”
落云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人步伐艰难又坚定地走出皇宫,只觉得心如堵石,倘若上苍真有怜悯之心,为何不能成全一下这两个人呢?
淳于朗一身明黄的龙袍站在不远处,听雨立在他身侧,愁眉紧锁地看着一切,“您不劝劝主上吗?”
一向冲动易怒的淳于朗反倒平静了下来,掩去眼中的不舍,“让他走吧,与其让他不死不活地待在南楚,不如放他离开。”
京城街道上,白衣孑然一身,路过繁华三千,路过喧嚣鼎盛,路过人山人海,去寻一个人。
……
北燕,尚书府。
江晚寒左手拿着棍子蛮不讲理地挡在自家府门口,空荡荡的右衣袖随风飘浮,一副拽上天的熊样儿,“臣早辞官了,不吃您那一套,今天谁敢入府门一步,天王老子我也照打。”
黎清直接搬出一筐火琉璃出来助阵,气势汹汹地掐腰站在一旁。
姬泷一身低调的玄衣负手而立,与之对峙,自带帝王三千威仪,这些时日他被姓江的混账玩意气得头都大了,“朕就看看她。”
他不是没想过硬闯,但陆非厌率领其他几名始终不忍离开的上将日夜守在苏辞屋外,那姓陆的土匪本色,谁靠近就将谁扔出去,尤其是宫里派来的人,江晚寒更是说什么都不让。
恰逢江夫人出来,火急火燎地踢了他一脚,怒斥道:“别胡闹了,小辞又把药吐出来,根本灌不进去,赶紧去瞧瞧。”
三月前一战,天下已定,大将军心愿了却后身子骨就再也撑不住了,徐可风拼了老命、谢了顶才留住她一口气,起初是昏睡不醒,后来偶尔睁开眼,没多久又睡了过去,不吃不喝的,什么人也禁不起这么熬啊!
北燕帝眉头一拧,又急又怒,二话不说迈步往府里走,江晚寒心神大乱,也顾不上拦他,扔下棍子就往苏辞的房间跑。
当初大将军坠马后,言简一心想带人回机关城,但苏辞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回皇城。
她这人,终其一生都惦念着对小太子的承诺,让人憋屈出一肚子怒火又心疼得要命。
姬泷入屋后,一眼望见床上脸白如纸的人,秀眉颦蹙,像是在压抑什么苦痛,嘴边溢出没灌进去的黑色药汁,虚弱得好似随时会消散。
他心一阵抽痛,眼前蓦地发黑,险些没站稳,朝一旁喂药喂得满头大汗的徐可风伸出手,“朕来。”
徐可风见来人一愣,药碗也顺势被拿走。
帝王亲自搂过苏辞消瘦的身躯,那人昏睡中似有些抗拒,眉头不安地皱起。
好在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安抚心田,“阿辞,是我。”
那声音格外柔和,像初春的暖阳,徐可风诧异地抬头看他,有一瞬间甚至以为面前这人还是当年那个温柔和煦的小太子,惹人不住叹惋,不知病入膏肓的人到底是谁?
大将军难得好好地喝下了一碗药,帝王小心翼翼地用衣袖帮她擦了擦嘴角的药汁,温柔得让人心碎。
徐可风叹息地低下头,恭敬道:“日后怕是要劳烦皇上照顾大将军汤药。”
北燕帝将她放平躺好,盖好被子,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只要她愿意……”
末了,为了方便照料,帝王还是把人接进了宫里,可每日几碗汤药下肚,却从不见人醒,急坏江晚寒、陆非厌等人。
言简更是急得两眼通红,怒劈了一张桌子后,日夜不歇地把神医赵老从机关城拎来,再加上徐可风,当世两大圣手在此,却依然留不住一个魂入地狱的人。
这几日来,帝王推了所有的朝政,连奏折都不看一眼,仿佛丢了三魂七魄般整日守在苏辞床边,终究是痴了。
“她何时能醒?”
徐可风恭敬地奉上新配的汤药,嘴中泛苦,竟有些一言难尽,“其实,以臣对大将军的了解,本以为一旦战事了结,她就会……但她一直熬到了今日……”
他看向床上睡颜不安、频频蹙眉的人,叹道:“是心结,虽不知因为什么,但这个心结让她苦苦支撑到今日。”
到底是什么能把原本留不住的苏辞羁绊在人世和地府之间?
没人知道。
榻上人浑浑噩噩这段时间把往事都梦了一遍,从四岁入宫为奴,朱红的宫墙望不见尽头,她本以为能跟在那个明艳如阳的小太子身后一辈子,到后来出入战场,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爱嬉笑打骂的褚慎微――神机妙算的玉面狐狸,他低眉浅笑玩弄得一手好棋,从相遇相知托真心,到阴谋堆里分道扬镳,最后生死持剑相杀。
凡此种种,尽归诛心。
她不知在梦里徘徊了多久,恍惚听到玉箫声,打破了梦境轮回,再睁眼时只见一室晨光,窗外绿叶飘摇哗啦作响,一声声箫音流淌入耳,婉转悠扬,似世事一场大梦。
树下依稀有个人影,她强撑起身子看去,视线有些不清晰,嗓音嘶哑道:“谁?”
箫音骤停,一个小人影蹬蹬跑进屋,正是太子元宗,惊喜道:“大将军,您醒了?”
苏辞说不清心中那抹失落来自何处,任小太子嘘寒问暖、唤来御医,喜上眉梢地说着,“父皇亲自去给您熬药了,很快就回来。”
她沉默良久,垂眸凝视他手中的玉箫,一语剜心,“以前也有个人常吹箫给我……”
和那人唱戏的水准一样,时而催人尿下,时而若高山流水、天外之音。
元宗闻言模样傻傻地一愣,瞧着手中的箫,露出一抹陌上花开的干净笑意,“若是大将军喜欢,我可以再吹给你听。”
这孩子实诚得很,当即又吹奏了起来,清扬箫声合着窗外鸟鸣,日光流转树梢,惊起一人心……
苏辞一醒最高兴的当属徐可风,这人只要还愿意醒就有救,可大将军哪里是能让他少操心的人,自醒来后宛如一根不知悲喜苦痛的木头,昔日星眸中的三千的流光尽归尘埃,黯淡得好似星河垂暮,不言不语、不死不活的。
徐可风没了法子,恨不得挠秃头,“皇上不妨多和大将军说说话,带她出去散散心。”
北燕帝在廊下望着屋中人,纵帝王之尊也无可奈何,“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可也不能总这样,人会憋坏的。”
帝王未言,只是远远看着她,进退维艰,唯剩委曲求全、千种苦涩。
晌午时分,陆非厌进宫探望,见到榻上毫无生机的人,满腔憋屈都化作心塞叹息,只留下一份书信。
“若你看了,能想开一二,就当我没白来。”
宫人们不晓得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只知大将军看时,一刹泪如雨下,滴落在信纸上,偏又哭得无声无息,瞧得人好生心酸,恨不得替她难过。
信上一行清瘦熟悉的字迹:速速增援燕关――苏辞。
可持笔而书的人却非她。
多年之后,世人闲谈往事,谁都理不清,大将军和南楚皇之间到底是谁算计了谁。
翌日。
北燕帝不知何故带着苏辞来到了儿时住了十年的冷宫,他登基后便下令重建此地,如今金碧辉煌不比凤栖宫差,一砖一瓦皆是价值千金,一草一木更是绝对上品,奢华得天怒人怨。
他提前命人在宫院的木兰树下备上桌椅板凳、笔墨纸砚,可惜不是木兰花开的季节,树上光秃秃一片,但仍是陪伴二人长大的那棵树,这冷宫唯独这一处没变。
苏辞身子不好,平时更不愿迈出屋子半步。
帝王直接将人抱出了屋子,也不顾世俗议论,坦坦荡荡抱着他爱的人一路走到冷宫,温柔把人放到桌前的软椅落座,柔声哄道:“阿辞,你儿时不是常喜欢作画吗?”
说着,他铺好宣纸,用砚台压好,将墨笔塞到她手里,半蹲在她身侧,小心翼翼道:“今日再给朕画一幅可好?”
昨夜姬泷做了一个梦,梦里又回到最难熬的冷宫岁月,他端坐在木兰树下看书,小阿辞偷偷描摹了一张他的画像,满心欢喜地捧到他面前,红着脸不知说了什么,可惜他一心沉浸在书卷里没听到,反而怒斥她不学无术,撕了画像。
苏辞眼珠动了动,看了帝王一眼后,目光重新落回了空空如也的宣纸上,不为所动。
姬泷握住她的左手,捧到额间,几近恳求道:“阿辞能告诉我,十四岁那年木兰树下你说了什么吗?”
苏辞呆坐了许久,久到帝王都放弃去听那个答案,她却突然开口吐出两字:“喜欢。”
为君多年,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天子实打实愣在原地,欣喜、酸楚交织在心胸间,差点把他压垮,仿佛十几年的郁结于心终有解开了,却又不舍得就此解开。
与此同时,大将军鬼使神差地开始落笔,墨迹在纸上渲染开,一描一画勾勒出一袭白衣的模样,画到最后每一笔都似割在心头,一笔一泪落,泣不成声。
褚七,我思你,我思你……
北燕帝眸中似藏了万千悲戚,依稀泛着水色,像被什么万箭穿心一般,痛入骨却呼不得。
他终不忍看她这般虐/待自己,眼眶微红,声音掺着泣泪般的颤抖,“阿辞,我放你走可好?”
他从未问过苏辞愿不愿意持剑杀敌,愿不愿意兵戈铁马,愿不愿意戍守边疆,他只是凭借着一个又一个承诺把人牢牢困在自己身边。
“自此后你想去哪儿,做什么,皆顺心意。”
这场玲珑棋局中终是帝王棋差一招,一败涂地。
阿辞,朕输了,朕放手。
……
黎清接到北燕帝的旨意时,还吓了一跳,那自私又混账的皇上什么时候转性了,但既然能带将军离开这乌烟瘴气的皇城,她赴汤蹈火都行,也顾不上真的假的。
江晚寒听闻消息亦是一喜,拖家带口地准备跟苏辞一道离开皇城。
当夜黎清和江晚寒一家子收拾细软,备好马车候在宫门口,果真看到一袭红衣从皇宫中缓步走出,刘瑾亲自提着灯笼领路,临别前笑着在她塞了一块糖,目送她走出宫门。
而一身玄衣的帝王立在雕梁画栋的楼宇上,遥遥望着那袭红衣的背影,深邃的眉目染尽悲伤。
他还记得,那些年漫长的宫路上,小阿辞跟在小太子身后,琉璃般清灵的眸中含笑,陪他走过阴谋重重,走过腥风血雨,走过鹅黄色暖阳普照的寒冬,不离不弃地陪他走着……
直到走远。
苏辞出宫时孑然一身,只带了陆非厌给她的那封信,紧紧攥在手里。
江晚寒和黎清见她真的出来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将人扶上车,快马加鞭就往城外奔,生怕帝王后悔。
果不其然,马车刚走到朱雀桥边,就被追来的禁卫军统领严迟拦住了。
黎清将手伸到身侧的布袋里,掏出几枚火琉璃,打算炸出一条路来,“怎么?皇上反悔了?”
严迟:“并未。”
黎清警惕道:“那你来干嘛?”
严迟挠了挠头,有些难以启齿,“皇上说,江大人写的辞官奏折狗屁不通,才三十二岁哪门子的告老还乡,脑子被门挤了吗?所以……”
黎清:“所以?”
江晚寒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心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严迟:“所以江大人不仅不能离开皇城,还要加官进爵,下官在这里拜见丞相大人了。”
江晚寒险些一口气背过去,造化弄人啊,他这辈子非磕死在官场上不可了。
严迟看向马车中的苏辞,无声叹了口气,恭敬道:“另外,皇上有样东西要送给大将军,请您回头看一眼。”
苏辞垂眉良久,才赏了帝王最后一个面子,下车回望皇宫的方向,那一瞬她眸中映着夜色,竟愣住了。
宫廷城墙上升浮灯八千,飘满了大半个夜空,恍如繁星,千殇未绝,美得恍若梦境。
皇城中的百姓纷纷驻足望着头顶上的红灯,大为惊叹,议论纷纷。
严迟拱手道:“皇上说,他毁了将军的眼睛,自知无法弥补,只能赠上一夜星辰,愿君余生长安。”
八千灯火点亮皇城夜空,暖了素来巍峨富贵的深宫,却又是谁的痴心错付?
苏辞仰望满夜空的星辰华光,淡淡哀伤流淌在墨眸中,似一湾途径四季冷暖的溪水,碎在晓寒深处。
他们结识于人生之初,本是这世上羁绊最深的两个人,可惜人间事多的是百转千回、不尽人意。
黎清瞧着夜色千灯一叹,这般场景就算是个心如铁石的人也难免会感动,但念起北燕帝其人,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姐姐,我们走吧!”
苏辞缓缓收回目光,终究未置一言,转身上车,却猛地停住脚,似有所感地蓦然回首……
一袭盛世白衣站在朱雀桥头,正浅笑望着她,衣袂随风飘摆,还是那个人间谪仙。
桥上红灯高挂,人山人海,那一眼隔着两岸烟火,他固执地朝她伸出手,波澜了十余载的过往和今朝……
“在下褚南,字慎微,仰慕将军风采,千里投奔,愿献上攻打西蛮的妙计。”
“将军,栗子糕吃不吃?没放糖,不甜。”
“在下今日突生妄想――不想一辈子只做将军的谋士。”
“你若生在我南楚多好,我定许你做个软玉温香的文臣,而不是马革裹尸的将军。”
“阿辞,跟我走。”
“谁若偷了你,我必杀之。”
“等到山河皆定的那一日,我……”
阿辞,阿辞,阿辞……
声声慢,痴痴念,情深一寸,伤多三分,何时能圆?
她望着桥上缓步走来的人,分不清心中是苦涩还是欣喜,“你怎么在这儿?”
淳于初一笑,恍若一场繁华梦、一坛陈年酒,只醉了苏辞一个人。
他道:“以后我不做帝王了,只做你一个人的臣子……再不必理会国仇家恨、世间大义,往后余生你我百无禁忌。”
说着,他牵起她的手,便再也不想放开,清眸有水色,“阿辞,你可愿意?”
褚七,你是欠揍吗?
褚七,不是让你滚到暖和地方去养病吗?
褚七,你想称帝吗?
褚七,你又算计我,骗我……
苏辞一瞬泪下,似乎从前种种悲痛涌上心头,撇开过往今朝,不顾一切上前抱住他,于其耳畔泣不成声,“愿与君归。”
两人于桥上紧紧相拥,那年海晏河清,世间繁华万千,终成全了一对璧人。
“阿辞。”
这一声,这个人,从未变过。
你是我此生最不愿解开的心结。
你是我此生最不愿放下的偏执。
你是我走遍山河名川,最看不厌的四时美景。
惟愿……
惟愿一世一双人,至死不相离。